院墙徐家垒筑的丈余高,天总是亮得晚一些。管家谢时仿出门时院子里很静,他抬起头来望天空,灰蒙蒙的。

按照东家的吩咐,他把十块光洋包在红纸里,放在四仙桌子上,而后走出堂屋,背上一只平常用来装鱼的花篓走出大院,外边的天的确比院里亮一些。

“咋还没抱小芃过来?”徐德富问。

“呃,呃”徐郑氏嗓子里有一种声音,说,“雅芬说生的是女孩,出月子的喜宴……”

“办,热热闹闹地办。”徐德富口气坚决地道,“我叫管家起早外出买鱼去了。瞧你身体欠安没惊动你,中午的酒菜我安排好啦。雅芬也真是的,该抱小芃过来啦。”

“她寻思老辈的规矩生男孩,才向亲友报喜。”徐郑氏说。

“打从四凤起,徐家的这个规矩就改了,不论生男生女都一样对待。”徐德富是个开明的人,生男生女都是从娘身上掉的肉,都是徐家的血脉,一视同仁,一样对待,“去吧,帮她把孩子抱过来,听说德成媳妇的体格始终不怎么好。”

“猫月子怕着急上火……德成出去也正好一个月,二嫂说雅芬一说起德成眼泪一对一双往下掉。这不是,奶水又回去了。”

“偏方使了吗?”徐德富问。

“豆腐汁卧鹅蛋,鲇鱼炖兔子……几个偏方都试过了,没见效。昨个儿,我又淘登来一个催奶偏方,说是一勺一个。”

“小芃晚上哭闹,是不是饿的?”

“喂她羊奶,吃饱了。我看她哭是受了惊吓,她一落地,胡子嘎叭嘎叭打枪……可是也叫魂了,还是哭。过几天我找杨大仙给看看。”

徐德富亲手穿缀一串桃核护身符,徐家同辈或晚辈的护身符、长命锁,都是他亲手做的,院子中有棵老桃树,迷信桃木避邪。“你咋还没动蹭?我们还要‘挂锁’呢。”

“我这就过去。”徐郑氏下地穿鞋道。

二嫂在炕里轻轻撼动着摇车子,红绳拴着的猪精骨[1]随之摇动,逗襁褓中的小芃:

白毛驴,

灰耳朵,

吸上大烟卖老婆……

徐郑氏走进来,见坐在炕沿边上掉眼泪的臧雅芬,说:“你可千万别在你大哥面前掉眼泪,这些日子他做梦老梦见德成。雅芬,快抱小芃过去吧,一会儿要挂锁。”

“德成没在家,谁给小芃系子孙绳?”臧雅芬突然问。“大哥肯定有安排。”二嫂一旁插嘴道。

“雅芬,”徐郑氏说,“本来你就病恹恹的,眼泪又这么勤,偏方吃多少能下来奶?好啦,抱孩子过去吧,我看你大哥送四凤的桃核护身符也穿好了。”

“雅芬,去用凉水洗一把脸,红眼耗子似的,大哥还不多心。今个儿这台戏全是为你们娘两个唱的,你可得乐乐呵呵的啊。”二嫂叮咛说,她从小在徐家长大,她们即是妯娌,又是半个大姑姐。

徐家大院有口老井,说它老是大宅院没建之前就有了这口井,它与一个村子一起诞生,那个村子给瘟疫吞噬,荒废多年后,徐家的祖辈来到这里,恰恰是这口井留住逃荒者的脚步。

佟大板子在老井前,转动着辘轳汲上一桶水,倒进水槽子里,饮马。他问端着活蹦乱跳鱼来井沿洗的王妈:

“来客人了?做大鲤鱼。”

王妈刮鱼鳞,抬头手没停说:“三奶奶出月子,当家的要主持‘挂锁’仪式,摆宴喝‘乳酒’。”

“要不今早谢管家让我出车必须在晌午饭前赶回来,原来……”大板子说。徐家传统不慢待下人,尤其是打头的,车老板子、炮头,拿他们当徐家成员看,年年节节,红白喜事一起上桌子吃喝。即使是普普通通的扛年造(合同期为一年的长工),也没二五眼。

“当家的从没拿你当外人。”王妈说,刮去鳞的鱼挣扎一下,将几片鳞甩到脸上,她用袖子抹掉,“你是大半个徐家人啦。”

“谁说不是呢。”佟大板子感受到东家的关怀体贴,在他很温暖的目光中扛活。

“前些日子,当家的张罗给你说(娶)个人。”王妈的话多起来,“有眉目吗?”

佟大板子疾迅地瞭一眼正房,徐郑氏、臧雅芬、二嫂三人出来,臧雅芬抱着孩子,她们一块儿向正房走去。

“哦!”王妈似乎看明白什么,转弯抹角道,“二嫂怪可怜的……二爷八成不能回来了。”

“是嘛。”佟大板子装出轻描淡写说。

“遇到相当的,二嫂备不住就改嫁了,大板子你说是吧?”王妈旁敲侧击说。

“是,”佟大板子极力回避王妈观察的眼光道,“是是。”

“你走南闯北的,遇见相当的人,别忘给二嫂介绍啊。”她这句话相当于废话的话,朝佟大板子心窝子里捅来。说王妈讲的是废话,下人没权力操心主人婚姻大事的。故意说给佟大板子听的,表明她看到看出来什么。他思想溜号,绞上的水无意识地倒在水槽子外边去。

“大板子!水,水……”王妈惊呼道。

“噢!”佟大板子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扶正柳罐斗(汲水用具),水已淌向院子。

徐家正房堂屋,臧雅芬抱着小芃报喜道:“小芃,看大伯父。”

“好,好!”徐德富望眼襁褓中的侄女,满心欢喜,将红包递给臧雅芬道,“给小芃买点啥吧。”

臧雅芬接过钱,掖入孩子的小被子里。

“来,四凤。”徐德富亲手给侄女戴上桃核护身符,当地风俗戴它避邪、祈福。凭徐家的经济状况戴得起银制的长命锁、麒麟送子什么的饰物,然而当家的亲手做的饰物有着特别的意义。

臧雅芬向徐德富投去感激的目光,对四凤说:“给大伯磕头。”

“不年不节的,磕什么头啊。”四凤要跪下,徐德富抱起她放在膝盖上说,“四凤,给大伯说说二十节气歌。”

四凤一口诵完大伯教她的歌谣:

打春阳气转,

雨水沿河边,

惊蛰乌鸦叫,

春分地皮干,

清明忙种麦,

谷雨种大田,

立夏鹅毛住,

小满鸟来全,

忙中开了铲,

夏至不拿棉,

小暑不算热,

大暑三伏天,

立秋忙打甸,

处暑动刀镰,

白露衣上架,

秋分不生田,

寒露不算冷,

霜降变了天,

立冬交十月,

小雪河碴冻,

大雪地封严,

冬至不行船,

小寒大寒又一年。

“记性真好!”徐德富夸赞侄女道。他教她多首歌谣,如《数九歌》、《二月二龙抬头》、《种田好》……他有一肚子的歌谣谚语,想教给谁都没人学,憋不住就对乖侄女说几句,她也灵,有的说一遍便记住了。

“他大伯最喜欢四凤。”徐郑氏说。

“四凤……”徐德富逗着侄女玩,转脸对臧雅芬说,“一会儿拜祖宗,给小芃多包一层被,别着凉。”

“哎!”臧雅芬点头,“大哥,我先回房去了。”

“别走。”徐郑氏拉住臧雅芬说,“回腿上炕里。”

谢时仿进屋来,说:“才刚,有人送来柳树枝。”

“柳树枝?”徐德富觉得奇怪了,问:“人呢?”

“走了,撂下树枝便走,我让进院他不肯。”谢时仿说,“面目挺生的,没见过。”

“留什么话没?”徐德富问。

“没有,连马都没下。”

骑马?骑马来的。徐德富沉吟片刻,忽然醒悟。他瞥一眼臧雅芬,对谢时仿说:“我们去祠堂看看布置得怎么样了。”

谢时仿理解当家的借口出去说话,便跟着出来。

“柳树枝呢?”徐德富问。

“我放祠堂啦。”

祠堂前放着一棵柳树,很新,还带着湛绿的叶子,竟然引来几只蜻蜓,飞绕树枝。

“是这棵。”谢时仿说。

徐德富哈腰折断一小段柳条,拧了拧,做成个叫叫,吹了吹,发出吱吱的声音,继尔是悲切的满洲民间流行的小调。

谢时仿望着徐德富,听他从心底里流泻出苦涩的思念和担心忧虑,为一个人——身在匪巢的三弟。

徐德富突然停止吹叫叫,用衣袖揩了下眼角说:“是他。”

“三爷?”

“他身不由己啊!”徐德富的思绪飘向遥远,叨咕道,“德成……”

徐家祠堂的祖宗板上,香炉香烟缭绕,绣像的祖宗望着满堂子孙。徐家有规矩,家族增加人口,要举行挂索仪式。今天为徐德成的小女儿挂索。

当家的徐德富从墙上摘下装索线的黄布口袋,把挂满小弓箭和各色布条(3 - 4丈长)的索线拉开,一端系在祖宗板的支架上,另一端拴在房门外备好的柳条枝上。

“列祖列宗在上……”徐德富率全家人叩拜祖宗。

在徐德富的主持下,按辈分高低给祖先上香行礼。然后,徐德富将一绿色布条系在索线上。人群中,二嫂掖低被角,露出刚满月婴儿小芃的脸蛋。

祠堂进行的仪式很暂短,大的活动在饭厅里,三张八仙桌子前,按老幼尊卑坐着徐家老少,下人端菜上桌,宴席即将开始。

徐德富的身左空着一个座位,明显给什么人留着。

“东家!”下人斟酒,从徐德富起。

“倒上。”徐德富指身边空位置上的酒盅子,指教下人道,“记着,一遇这场面,一定要留出个位置,摆一双碗筷,酒也倒上。”

“是,东家。”下人忙不迭地点头。

臧雅芬望眼那空座位上的空酒盅,迅即低下头。徐郑氏同二嫂互相交换目光,当家的用意她们懂了,座位和酒杯是给老三徐德成预备的,如果是年节家宴,还要多预备一份,那是老二徐德中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徐德富举杯,充满感情地说,“我们徐家又喜得一个闺女小芃,添丁进口……”他说几句庆贺的话后,带头干尽杯中酒,众人随之。接着他撂下自己的酒杯,随即端起身边的那盅酒,向众人举了举,然后倒在地上。

臧雅芬望此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她极力地忍着,把怀抱的孩子塞给二嫂,快速离席。

当家的徐德富看见,用眼神示意,徐郑氏出去看看臧雅芬。

徐家后院臧雅芬头顶在墙上哭泣。

“三妹。”徐郑氏站在她的身后,女人眼窝子浅,也陪着落泪,“挨千刀的胡子,干这缺德事。”

“大嫂。”臧雅芬瘦削的双肩因哭泣而颤抖不停,忧虑地说,“德成走了一直没消息,也不知胡子把他怎么样啦。”

“好在胡子是借人,不是绑票。”徐郑氏安慰她,往光明处说,“道理说德成受不到什么屈儿。”

“我的命咋这么苦哇……”臧雅芬又哭起来。

“你大哥说了,收完庄稼,派人去找德成。”

“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去哪里找。”

“你想到哪儿去了,德成活得好好的嘛。”

“大嫂你尽给我宽心丸吃,跟胡子走了一个整月……要是活着,闺女做满月他不回来?小芃还没照她爹的面啊!”

“饭前你大哥对我说,德成打发人送回家一棵柳树枝。”

“德成?”臧雅芬转过身,惊喜道,“一棵柳树枝?”

“你没瞧系子绳的树枝是三春柳,獾子洞哪有啊。是德成在西大荒砍的,这说明他在西大荒,或是离西大荒不远的什么地方。”

“西大荒那儿哪有人住啊,德成他……”

“胡子不猫在没人的地方,他们敢在兵警眼皮底下呆着?雅芬,本来你的身板就囊巴,再着急上火,还想下来奶水啊。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小芃想想,孩子连漱口的奶水都没有……今个儿,大操大办,终归为了啥?”

大哥考虑德成不在家,小芃的满月要办得比他在家还隆重,臧雅芬看得清楚明白。

“懂你大哥的心就好。”徐郑氏说。

“我咋不懂,只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我想起德成……”

“雅芬啊,赶紧回到桌子上去,你一走,你大哥还能咽下去饭吗?擦擦眼泪,千万可别在他面前掉眼泪。”

“嗯,”臧雅芬刚强地说,“我不哭。”

徐家祠堂门前,放着拴子孙绳的柳树枝,路过时臧雅芬停下脚,凝望那棵柳树。

“走吧,雅芬!”徐郑氏催促道。

一步三回头,臧雅芬望着那棵柳树,依恋的目光被牵出去很远很远。

[1]猪精骨,猪两耳间小块颅顶骨。东北农村杀猪时,将此骨剔净,用红绳挂在摇车或系在小儿脖子上,以祈小儿聪明伶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