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后院,马棚子、骆驼圈、菜窖……加细找找。”徐德富面有愠色,很生气道,“德龙真是不成人!”
“都找遍啦,没有。”谢时仿说。
“客人全等着新郎敬酒呢,继续找。”徐德富生气道,“德龙太不懂事,这么不着调(不守规矩)!”
“当家的,”谢时仿劝道,“您别着急,我叫几个人分头去找,肯定能找到。”
这时,大院门口有人喊:“三爷回来啦!”
徐德富见马背上还有四弟,脸浮出笑容,吩咐管家说:“让德成先回他房歇着,呆会儿单为他开一桌席。快让德龙敬酒,你陪他各桌敬客,别出丑。”
“是是。”谢时仿答应道。
徐德富向餐桌走去,遇见衣装不整的四弟,立刻撂下脸来,攮斥道:“德龙你真出息,今天是什么日子?”
“结婚。”徐德龙怯生生的答,回避长兄责备的目光。
“你还知道啊!”徐德富口气严厉,明显的不满意。
“四爷,咱们去敬酒。”谢时仿赶紧过来解围,引着徐德龙满院各个酒桌敬酒。
徐秀云告辞,迈出高高的门槛,一只高腰靴子,又一只靴子。谢时仿指使下人道:“把徐小姐的马牵过来。”
下人牵来匹白马,将缰绳递给徐秀云,她骑上马,转头,目光涉过几个人,落在身着新郎服装的徐德龙的脸上。
徐德龙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嘴唇嗡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徐秀云猛转过身,抖缰策马离开。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扯下斜披的红绸带,揉成团扔到地上,被风刮动,一团火在地上滚动。
直到天黑,婚礼接近尾声,但并没结束,洞房还有事情没完。新娘丁淑怀抱“宝瓶”在炕上“坐帐”,新屋空**,外屋门响动,她笔挺坐直。
“宽心面准备好啦,淑慧!”徐郑氏、二嫂等人进屋来,后面跟着佣人王妈,手里端着热乎乎的面条、饺子。
“德龙呢?”徐郑氏见新娘一个人在新房里道,“二嫂你去叫他!雅芬,你铺被褥。”
臧雅芬从炕琴里取出被褥,并排铺两床被,往被褥间扬枣、筷子、花生。
骆驼圈吊挂盏马灯,灯光摇曳,几峰骆驼在反刍。灯光照到的地方,一只青蛙拼命前挣,腿被一只手拽着。徐德龙用一根小棍,轻轻敲打青蛙背部,青蛙身体鼓胀起来,他诵童谣:“蛤蟆蛤蟆你气鼓,过年给你二百五!蛤蟆……”
一双女人的脚融在灯光里,可见鞋尖的榴开百子图案。徐德龙抬起头道:“二嫂。”
“四弟啊,到了什么节骨眼儿,你还玩蛤蟆……快回新房,媳妇等你吃宽心面呢。”二嫂说。
“我不饿,要吃你去吃。”
“我吃?”二嫂又气又笑道,“四弟,今晚是你的好日子,好事等你呢。”
“好日子?”徐德龙拎起蛤蟆说,“啥好事?告诉我二嫂……”
“四年私塾你算白念啦,就饭吃了。”二嫂终归生不起气来,只是说,“先生没告诉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夜啥的啊?”
“你去洞房吧,我玩一会儿。”徐德龙心还在蛤蟆上,像似故意气嫂子,口诵民谣:“花花轿,八人抬,一抬抬的过门来……”
“让你皮,”二嫂拧住徐德龙的耳朵,连拽带扯,“走!入洞房去。”
徐德龙给几位嫂子生拉硬逼弄进洞房,臧雅芬将一块白布放在丁淑慧面前,嫂子们准备离去。
“今晚铺上它。明天,我们可要验红啊!”臧雅芬说。
丁淑慧不解其意,望着白布发呆。
“咱徐家的规矩,婆婆留下的,新婚第一夜……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见。”徐郑氏说,“家人要验红。”
徐德龙像个局外人,在一旁傻听傻看,竟然还傻笑。
“淑慧,”徐郑氏叮嘱道,“德龙岁数小,你好好教教他。走吧,让新人早点歇着。”
几位嫂子一起离去,关上门。丁淑慧撂下窗帘、幔帐,徐德龙漫不经心地望着幔帐。她先钻进幔帐里,脱掉衣服后,召唤:“德龙,上炕。”
徐德龙纹丝未动。
“上炕呀德龙!”
徐德龙心不在焉道:“我不困。”
丁淑慧吹灭灯,徐德龙怕黑才钻幔帐。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去拉徐德龙的被子,他拉紧被子蒙上头。
“德龙……”丁淑慧渴求道。
“我困啦。”徐德龙拒绝。
“我被窝好啊……”丁淑慧诱导,手侵略过来。
“再缠磨我,”幔帐里传出徐德龙威胁的声音,“我喊人啦!”
丁淑慧一脸苦楚,手摸着枕头,一对鸳鸯戏水图。手移近下身,褥子上铺着白布,白布很新,接触有明显植物的感觉。几个嫂子的声音蓦然响起:
“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见!”
“明天,我们可要验红啊!验红,验红……”
丁淑慧将白布攥成团,暗暗落泪。身边睡热的徐德龙蹬踹掉被子,身上衣服穿戴整齐。
“验红!验红!”
验——红!验红红红……丁淑慧从炕琴中摸出针线笸箩找到剪子,扎向自己的大腿根儿,血洇红了身下那块白布。
夜很深了,徐家大院只一两盏灯亮着,徐德成的屋子没吹灯,四凤给大嫂接到上屋去睡,小芃睡熟。
“真想死你啦。你想我吗?”他说。
“想没想你,问它。”她说。
“骑兵斗志昂扬,准备上战场。”
“那我是你**的马。”
横刀立马,战斗异常激烈。
“我这次接你们娘三到镇上去住。”徐德成说。
“那你天天扬鞭催马!”
另间亮着灯的是当家的屋子,徐德富靠在高背木椅上,很疲惫。喝口茶道:“两年不见秀云,长成大姑娘,我都快认不出啦。”
“人越长越俊。”徐郑氏给睡着滚下枕头的四凤重新枕上枕头,说,“听说大肚子还赌。”
“一仍旧惯。”
“摊上没正事儿的爹,也真遭罪。”徐郑氏说,“我问秀云,她说和她爹住在西大荒。”
“先说赌耍方便。”徐德富鄙视赌徒,“属狗的记吃不记打。”
“谁恁大瘾头子,到荒甸子去赌啊?”徐郑氏摇摇头道。
还不能不相信,真有人经常来西大荒找徐大肚子赌博。地窨子里点着马灯,牌桌前坐着徐大肚子的赌友,国兵漏、箭杆瓤子,他们三人掷骰子。
“筵席嚼管(饭菜)咋样,秀云?”徐大肚子问女儿。
“八碟八碗……”徐秀云答。
“八的八,够硬的啦。十里八村的,他家早富,最有势力。听说亮子里镇有头有脸的人都上了礼。”徐大肚子问,“唔,见着当家的没?”
“见啦,他送我一副新马鞍子,当场叫人给换上的。”
“当家的没问起我?”徐大肚子摇晃手里的骰子,自答道,“他怎么会问起我呢?指定没问。”
“咋没问,还特地给你带一份酒菜。”徐秀云说。
“我们半夜有吃的啦。”徐大肚子乐了,接着问女儿,“你注意德龙的手没?”
“手?”徐秀云大惑。
“那是一双耍钱的手,别看当家的徐德富嘴硬,他家早晚也要出赌徒。德龙肯定是赌徒!”徐大肚子说,像似这样说很解气。
国兵漏生双桃花眼,****的目光在徐秀云的胸前扫来扫去。徐大肚子使劲摔一下骰子,拉回国兵漏的目光。他支开女儿道:“秀云,你去给骆驼填把草。”
骆驼在星空下悠然反刍,样子很绅士。动物界狼吞,虎咽,猪欻,狗啃……很少有骆驼进食这样高雅的。
坐在草地上的徐秀云回望地窨子,幽暗灯光射出,掷骰子的声音随之传来,她悠长一声叹息。呆到后半夜,天有些凉,她回到地窨子,悄悄进到里间,和衣躺下。
骰子在蓝边瓷碗里旋转,国兵漏与徐大肚子继续掷骰子,油灯芯火苗渐低。
“秀云,添点灯油。”徐大肚子说。
“哎!”睡眼惺忪的徐秀云从里间拿煤油瓶子出来,往马灯里加油,而后回到里间去睡觉。
地窨子里的赌博停顿一下,徐大肚子输光了钱。
“干爪啦,你还玩吗?”国兵漏问。
徐大肚子还是想赌。
“改日效厘手宽绰再玩。”箭杆瓤子说,他叫了很少有知道的徐大肚子的真名。几乎没人叫他的名字,绰号不仅响亮,而且富有涵义,麻将有句牌谣: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饼)。徐效厘肚子大,像麻将五饼那张牌。
“认赌服输吧,屌毛腚光,你没什么可拿上桌面的东西了。”国兵漏采用了激将法,他可有已久的蓄谋,“到什么时候,你也不敢把闺女押上,你手气太臭,准输没赢。”
“算了,哪天玩吧。”箭杆瓤子起身说,“熬两天啦。”
“说你手臭你还不服气,现在玩你得输到明年去。”国兵漏仍旧激将,他太了解输红了眼什么都敢押上桌子的徐大肚子。
“押上我闺女!”徐大肚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干啥动这么大的输赢呢?”箭杆瓤子一愣道。
“你想好喽,咱动真赢的,输了可要兑现。”国兵漏暗自为徐大肚子上钩高兴。
“你押什么?”徐大肚子问。
“随便你说。”
徐大肚子望着国兵漏的手,说:“你的五根手指头。”
“正手(右手)?”国兵漏翻转下右手,问。
“不,左手!”徐大肚子说。
“嘿嘿!”国兵漏讪笑道,“你知道我是左手掷骰子。”
“掷吧,”徐大肚子盯着对方的手说,“趁着它还长在你的胳膊上!”
国兵漏望着秫秆席子隔成的地窨子里间,得意地微笑,左手摇晃骰子道:“咱们一局定乾坤!”
“一局定乾坤!”徐大肚子不示弱道。
三只骰子旋转,徐大肚子睁大眼睛望着,国兵漏、箭杆瓤子也跟望,骰子出现十二点,满贯。
徐大肚子乜斜对手一眼,掷骰子道:“大!”三只骰子要残酷他一把,出现2、2、4,三个小点数。
“你输啦!”国兵漏喊的声音特别洪亮。
徐大肚子顺脸淌汗,他绝望地瘫坐一旁。
“岳父大人,小的领人了!是你告诉令爱,还是……”国兵漏眉飞色舞,有些迫不及待。
“兄弟,”徐大肚子求饶道,“请你念在我们多年相识的份上……我欠你一次。”
“你拉屎往回坐?”国兵漏不依不饶,说了最藐视人的难听话,出尔反尔,最是让人瞧不起。
“我大肚子牌桌上从没耍过熊玩过赖,输过房子输过地,输过老婆……只是秀云这孩子从小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不能这样打发她出门啊!”
“老哥……”箭杆瓤子也帮讲情,“他说的都是实话,今天就放效厘一马。”
“爱女之心可以理解,但牌桌上的规矩你比我懂。”国兵漏掏出一把刀,扔在徐大肚子面前,说,“这样吧,你给五根手指头。”
徐大肚子望着刀,迟疑。
“你不是左撇子吧?”国兵漏道。
“好,”徐大肚子牙一咬,心一横道:“我给你右手!”他举起刀,要砍下去的一瞬间,徐秀云从里间冲出来:
“爹,我跟他去!”
“秀云!”徐大肚子撕心裂肺地痛叫一声。
西大荒不缺少柳条棵子,国兵漏拉扯着徐秀云出地窨子,直奔柳条棵子,他说:“为你爹,你啥都豁出来,真孝顺。”
“他是我爹。”徐秀云铿锵道。
国兵漏推倒徐秀云,撕扯她的衣服,身体覆盖上去,夜空里响彻徐秀云的哭喊声:“啊!啊——呀!我一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