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我们今晚住这儿啦。”谢时仿带徐德龙来酒馆门前,悦宾酒楼打烊关门了,他敲门喊叫:“学深兄!学深兄!”
门开开一条缝儿,跑堂模样的男人探出头道:“没看见幌儿都摘了吗?”
“我们不是来下馆子的,请通报掌柜的一声,说獾子洞姓谢的找他。”谢时仿说。
“请等着。”跑堂转身回去。
“他跟老太爷念私塾,我认识他的!学深算盘很好,他能两个手同时打算盘……”谢时仿正说着,门里传出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的声音:
“一听夸我呀,没别人,时仿!”
“我和四爷找个宿儿。”谢时仿道明来意,问:“有地方吗?”
“没别人住的地方得有你住的。”梁学深开门让谢时仿、徐德龙进屋,说,“后院好几铺大炕,你打把势睡都够用。”
梁学深引路在前,左拐右拐,拐进一个宽敞大院,亮灯的一间屋门前,有两个人警惕地走动,窗帘遮挡严严实实,只透出几缕细微灯光,显得有几分神秘。他指着一间屋子,对谢时仿说:“你们睡这儿。等一下,我先进屋点灯。”
这里应该是悦宾酒楼的客房了,一铺通天大炕,柱子上贴着提醒旅客的立条:“自照衣帽”、“莫谈国政”。
“我收拾几个菜,咱们喝点儿酒。”梁学深热情道。
“甭忙活啦,喝过了,沟满壕平,没地方倒了。”谢时仿阻拦道,“我来介绍,四爷是徐当家的四弟。”
梁学深端相徐德龙,说:“一搭眼,我就认出来了,眼睛像徐先生……不喝酒,那就喝茶,磕瓜子儿,当营生嘛。”
“对面亮灯的屋子是?”谢时仿闲嘠搭牙(闲说话),问。
“哦,玩呢。”梁学深说,“当真人不说假话,酒楼的生意不怎么样,搂草打兔子一捎带。”
“你啥时开的呼芦窑子(赌场)?”谢时仿用了句胡子的黑话,无意说的,多少有调侃的意思。
“才个把月。”梁学深说,“没事你们可以去卖呆儿,日本的角山荣队长,和四平街来的泉眼烧锅老板大布衫子,他们已睹了两天一夜了。”
徐德龙蔫了几天有些发锈(视物模糊)的眼睛亮起来,他望着管家,表示出极浓的兴趣。
“那就瞧一鼻子去。”谢时仿说。
赌场正在押宝,几盏马灯很明亮地照着。角山荣身旁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很多人不知她的名字叫山口惠子。
宝倌摇动密封的宝盒子,微笑道:“押啦,押啦!”
“杠!”大布衫子道。
“川!”角山荣说。
徐德龙第一次进赌场,准确说第一次看人赌钱。押宝的术语川啊杠的不知道是啥意思。
“一、三点为川,二、四点为杠。”谢时仿对身边四爷解释说,“瞧吧,谁输谁赢。”
宝倌开宝,宝所指的方向:杠。
角山荣输掉桌子上所有的钱,大布衫子得意地撩下灰色布衫子,盖向翘起的二郎腿,挑衅的目光看着角山荣,那时日本人的翅膀尚未硬,还有人敢对他使用这种态度,设想一下,几年后,谁敢对日本人不恭敬,特别是角山荣,亮子里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不过,现在还不是,赌桌上认赌服输,规矩是赌徒平等。
形容输者谓红眼,或输蒙登(糊涂),守备队长没红眼,也没蒙登,头脑清醒着呢!只是双手微微颤抖。
局东梁学深内心惧怕日本人,他可没把角山荣完全当赌徒看,见他输干爪儿,不能让他太难堪,急忙送给几个筹码(竹签)道:“一点儿小意思,队长玩两圈,不成敬意。”
啪!角山荣把筹码抛到地上,样子盛气凌人,他一点儿都不蒙梁学深的情,随之他做出惊人之举,朝前推了推身旁的山口惠子道:“她的,干活。”
赌场一阵惊嘘声!众目转向大布衫子,看他押什么。大布衫子的举动也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他从裤角处抽出一把短刀,解开长衫,露出有多道疤瘌的胸脯。嚓!嚓!锋刃割下一块半寸见方的肉,放在桌面上,肉块断尾蜥蜴一样抽搐。
“啊呀——”山口惠子人尖声惊叫。
押宝继续,气氛异常紧张。赌者孤注一掷,观看者神色惶遽。
“杠!”
“川!”
宝倌开宝,角山荣输。他很平静,对山口惠子说几句日语,她掩面大哭。
“我要个日本娘们做甚?”大布衫子发扬了风格,退让道,“队长先生,人你领回吧,算欠我个人情吧!”
事实上,大布衫子风格发扬的不合时宜,他对日本人不了解,或者说对角山荣不了解,这样做使他大跌面子,尊严受到莫大的侮辱。他勃然大怒,拔出军刀,刺进山口惠子腹部,鲜血四处喷溅。
“妈呀!”
赌场大乱,看热闹的人们惶恐奔逃。
这一幕在十九岁的四爷徐德龙心里留下深刻的东西,他日后成为赌徒以此为蓝本,演绎出一代赌爷奇特的故事。
第二天过晌儿,从徐德成家走,回獾子洞村。
“德龙,”徐德成将一包东西撂在四弟面前,说,“你三嫂给淑慧两块绸缎,做些衣服吧。”
徐德龙收下。
“四弟,大哥年岁一年比年大了,咱家老少数十号人,种地,养家畜,恁大个摊子够他忙活的,你尽其所能帮帮他。”徐德成嘱咐徐德龙,四弟从小就和对撇子(对心思),听他的话。
“大哥看不上我。”
“说傻话哩!咱们兄弟几个当中,他顶疼热的是你呀!”
“他绑我……”徐德龙对长兄捆绑他耿耿于怀。
“为啥绑你呀?你心里明白。”徐德成摆道理,“那天大哥来街上,全对我说了。你跟皮影戏班子一走了之,那淑慧咋办?去年胡子灭了她的娘家,爹娘都死啦,眼下没什么亲人,再失去你,一个女人孤苦伶仃咋过?四弟你说,大哥能不阻拦你和皮影戏班子走吗?”
“三哥,”徐德龙道出心里话,“我真想学皮影戏,我喜欢皮影戏……”
“不行啊!即使爹活着,他也不会同意……听三哥话,回去好好帮大哥一把,啊!”徐德成叮咛道。
“车套好了,四爷。”谢时仿说。
徐德龙拿起包袱,随谢时仿出了宅院。
站在夏日里的徐德成,目送家里的大车远去。他没太在意充满阴谋的夏天,死亡逐步逼近他的生死相随兄弟——坐山好。
陶奎元和冯八矬子紧锣密鼓地策划一场暗杀。
“我基本摸清了坐山好的活动规矩,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兵营里不外出,不怎么露面,下手的机会很难找。”
“他有没有女人?”陶奎元问。
“副营长徐德成带家眷,住在兵营东院,他是营长,带家眷属正常的事情,他却没带,不知何故。”冯八矬子说。
“他裆里那嘟噜玩艺不至于干闲吧?”
“兵营里除了母马,没秃尾巴(雌性)动物。”冯八矬子粗俗地说。
“哈哈哈!”陶奎元忍俊不禁,说,“没母的,那他一定去翠喜堂寻花问柳。”
“没发现他逛窑子。”
“即不金屋藏娇,又不逛窑子,这就怪啦。”
“他去乡下两趟,能不能有女人搁在乡下?”冯八矬子说,“我一直怀疑……”
“有这可能。”陶奎元熟知胡子规矩,局红管亮的大绺子,大当家的不娶押寨夫人,如果有相好的女人,可能养在某个村子或可靠人家,也许坐山好属于这种情况。
“我准备下一步跟踪他,看他到乡下去干什么。”冯八矬子说。
“用不着,动得手了,夜长梦多啊。”
“是哏儿潮凉(死)他,还是?”
“你说呢?”陶奎元反问道。
“不留活口!”冯八矬子领会了局长的意图。
“这个事要做得干净利索,不留一点痕迹。八矬子,刺杀安国军的营长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闪失,你我的脑袋就得搬家。”
“这我明白,局长。”
“所以,动手不能再找别人……你有把握吧?”陶奎元派心腹亲自去刺杀目标。
“没问题。”
“坐山好身为胡子大柜,白天练打箭杆,晚上练打香头子,枪法贼准,指鼻不打眼。八矬子你想过没有,你要不是一枪将他撂倒,那摸阎王爷鼻子的不是他,反倒是你。”
“他纵然是百步穿杨,”冯八矬子成竹在胸道,“可咱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打黑枪……”
“咱们好好合计合计。”陶奎元说。他将暗杀的每一个细节都计划好,不出一丝差错。
“局长,社会上传言张大帅坐的火车炸了……”冯八矬子说。
“还没准确消息。”陶奎元说,“管他是死是活,对我们都是最好的机会,趁乱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