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成掀开门帘进来,见坐山好躺着死羊眼一样望房棚。

“大哥,我在集上买了只甲鱼,今晚到我家去喝甲鱼汤。”

“不去了,要不弟媳妇又要忙乎。”坐山好婉辞说。

“没什么,何况今儿个我送到悦宾酒楼加工,他们做好了给端回去。”徐德成说。

坐山好起身,死佯摆气(萎靡不振)。

“要不接小闯子他们娘俩二过来?”

“没啥大价值,流血不止……”坐山好沮丧道。齐寡妇病了,是血崩,大走血,“也看香[1]了,不见效。”

“实病看香怎么行啊!”徐德成说,“大哥,接到镇上来扎痼扎痼。”

“她不肯离开那间老屋。”

徐德成目光迷离地凝视着坐山好。

“她没对你说起过那间老屋?”坐山好问。

“没有。”

“他把她丈夫的骨灰埋在炕洞子里。”

“是吗?”

“她说她这辈子离不开他,守着,守着……唉,女人呦!”坐山好叹息道。

“怎么说有病要扎痼,小闯子年纪太小啊。”

“是啊,扔下没娘的孩子谁伺候?”坐山好道出忧虑。

“大哥,你还是好好劝劝她来治病。”

“张大帅刚刚在皇姑屯出了事,乱哄哄的,我离不开兵营,过些日子再说。”

杀手冯八矬子在亮子里街的夜色中行走,他着便装鬼鬼祟祟的身影尽量避开街灯,远远地望着有兵站岗的骑兵营。

亮子里有夜市,一家一货摊儿一盏带罩的煤油灯。逛夜市的人在一个个摊子前经过,或问价或买东西。

烟叶摊前,坐山好蹲下来,烟叶有成捆的,有碎末的;有叶子烟,有蛤蟆癞烟。

“老总喜欢抽哪种烟,我这有红烟,青烟,黄烟,得意劲大的,还是比较柔和的?”烟贩问。

“青烟,蛤蟆癩。这烟……”坐山好挑选烟叶。

“白露后收的烟叶,又搭足了露水,好抽哩,老总您先尝尝。”

坐山好揪下半片叶子,在手心里揉碎,卷了一支纸烟,划火柴点燃,深吸一口,吧哒吧哒嘴,满意道:“不离儿,来两斤。”

烟贩拎起秤杆子称完烟,问:“老总用卷烟纸吗?”

“我使烟袋……哦,来一打,我兄弟抽纸烟。”坐山好想到徐德成,买卷烟纸就是送给他。

一家人呆在土炕上,一只纤细小手从烟笸箩捏出撮烟,用纸卷烟,徐德成一旁看四凤卷烟。一支支卷好的烟放在烟笸箩旁边摆成行,雪白如冬天里的白桦树。

臧雅芬和小芃做一种游戏:翻绳(翻撑)。

“乱线头”母亲翻出一个花样儿,说。

小芃用手指一挑一撑,又变出一个花样,说:“马槽。”

“小芃,你手真巧。”徐德成夸赞两个女儿,说,“四凤烟卷得更好。”

四凤怀着玩的心理继续卷烟,念道歌谣:“娘家客上炕里,烟袋荷包递给你……”

“雅芬,四凤这歌儿你教的吧?”徐德成问。

“问你家大小姐呀。”

四凤朝徐德成莞尔一笑,继续卷烟。

“四凤,十二岁了吧,别老摊玩,你大伯捎话带信的,让你读书认字。镇上没女校,请个先生吧,又不好请,我打算秋后送你到四平街公学堂去读书。”徐德成问:“四凤,你愿意读书习字吗?”

“嗯呐,爹教我。”四凤说,她愿意和父亲学认字。

“我哪儿有空教你,当骑兵,腿脚绑在马背上,东奔西走的不固定……还是送你去正规的学校去读书。”

“贾营长是不是还没说人(娶妻)?”臧雅芬问。

“你咋突然问起这个?”

她家后院有个小媳妇,当家的死了两年,满年轻满俊俏的,性体(性格)也好,一手好针线活儿。臧雅芬悄悄为坐山好撒目人,她进入了视野。当然齐寡妇的事,她一无所闻,如果知道了内情,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她不会这样热情撮合。

徐德成拿起一支纸烟,叼在嘴里没点火。

“眼下她靠到街上缝穷[2]挣口饭吃……嫁给贾营长,生个一男半女的……”

徐德成划火点烟,脸前烟雾弥漫。

坐山好拎着一捆烟街上走,杀手冯八矬子悄悄跟踪,他在寻找下手的时机。此时,坐山好并未发现杀手,泰然地前行,两侧买卖店铺灯光闪烁。经过翠喜堂门前,他放慢脚步,琵琶伴着歌声传来:

一呀更里呀,

月儿上树梢。

心上的俏哥哥呀,

快来度良宵。

花灯美酒迎骏马,

妹爱哥,打虎擒狼挽弓刀[3]……

有嫖客走过来,坐山好快步离开翠喜堂门前,走进一条幽暗的街巷。杀手冯八矬子快步跟上,掏枪瞄准,砰!砰!砰!骤然三声枪响,坐山好轰然倒下,杀手迅捷地消失。

咣咣!蒋副官(草头子)边敲门边喊:“徐营长,出事啦!”徐德成开院门,一只胳膊伸进上衣袖子里说,“蒋副官。”“贾营长中枪,人快不行啦。”

“啊,咋回事?”徐德成大吃一惊。

“营长去夜市买烟回来,走到离兵营不远的柴禾街口,有人背后开枪,三枪全打在胸膛上,我们把他抬回营房,程先生正给他上刀口药。”蒋副官哀伤地说,“没救啦。”

徐德成同蒋副官赶到安国军骑兵营房,几个军官围着处于昏迷状态的坐山好跟前。

“哥,”徐德成把程先生叫到一边,问:“怎么样?”

“不行啦,三枪全中要害处。”程先生摇摇头道,“他真是个铁人,竟还有一口气,换个人坐根儿(本来)不用往回抬了。”

“要是有一点希望,也救。”徐德成说,希冀的目光落在程先生身上,他会全力以赴救治,只是难以妙手回春。

“最好的红伤药已给他用上,血是止住了,但是伤的太重。”程先生说,“准备后事吧。”

坐山好呻吟一声,徐德成急忙过去,说:“大哥,大哥!”

“兄弟……我……”坐山好慢慢睁开眼睛,很吃力地说,“听我……对你……”

徐德成耳朵贴近坐山好的嘴,听他讲话,他扬了扬手,徐德成领会,对在场的几位军官说:“你们先出去。”

几位军官撤出屋,坐山好吃力地说:“发……生啦,到底……发生啦。”

“看清是什么人没有,大哥?”

“黑枪,打黑枪。”

“你怀疑是……”徐德成说陶奎元。

“是……”坐山好声音极低,嘴唇抖动道,“一定是他们。”

“大哥我一定查明真相,为你报仇。”

“你照顾好小闯子……他本来就是你的儿子,你认他吧。齐……是一个好女人。”坐山好用他生命最后力量说话了,他指指烟口袋。

“大哥你要抽烟?”徐德成递给他烟袋、烟口袋,说,“你伤这样,不能抽烟。”

“烟口袋是她做的,你带着它……”坐山好说话愈加吃力,吐字已不清楚。

“大哥,你歇一会儿再说。”徐德成手拿着绣着“平安”的烟口袋,强忍着泪,劝他尽量少讲话。

坐山好手再指指墙上挂着的军用背包,示意拿出里边的东西,徐德成掏出两只磨得光滑的核头。

“用……核桃当卵……我、我想有个全身……”坐山好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最后的愿望是有一个全身。当年想当太监阉去男人的东西,太监要用油将割掉的东西炸透保存起来,待死后家人给他装上去。坐山好没保留那嘟噜东西,人行将就木,拿什么代替那东西,他早准备好,用核桃代替。

坐山好喘息起来,闭上双眼,生命危机。

“大哥,你坚持住,我已派人去四平街接医生。”徐德成手紧紧攥着两只核头,他喊程先生,“哥,快过来!”

程先生进屋,给坐山好把脉,说:“他走啦!”

徐德成痛声长喊:“大——哥!”

坐山好的坟地是徐德成选定的,亮子里镇外的山岗上,掘好坟坑,木棺材落入坑中。徐德成将坐山好生前使用的马鞍放入坟坑里,并动手埋下第一锹土。

一座新坟包隆起,徐德成跪在坟前,官兵们齐刷刷地跪地。

“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坐山好大哥你走了,大伙来送你!”徐德成上香后磕三个头,大家也跟着磕头。

众人点纸,燃烧,烧成灰烬时,徐德成上马,众人随之他离开。

“报告营长,”勤务兵有根驱马从后面赶上来,“贾营长的坐骑不肯走。”

青鬃马伫立在坟前。

“去牵它。”徐德成命令有根道。

“营长……”有根回去牵青鬃马,它不肯走。

“你陪大哥做伴吧!”徐德成调转马头,拔出手枪,砰!青鬃马随着枪响倒下。

新坟包旁,又多座坟墓——马塚。

[1]看香:巫师用跳大神占卜等方法治病。

[2]在街头专门给人缝补衣服,称缝穷。

[3]《月牙五更》歌谣,共五段,引用的为第一段。详见《中国东北行帮》(曹保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