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你是个明白人,又是富贾一方的乡绅。”徐大肚子用缺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揉搓肚子道,“我徐某人虽家境贫寒,但也是人吧?未出阁的大姑娘硬是让你四弟生米煮成了熟饭。娶她,见官?或者……你掂量着办吧!”

徐德富正襟危坐,不失当家的风度。而徐大肚子手指在肚子上搓来揉去,极像洗麻将牌动作。

“时仿!”徐德富不愿与他纠缠,叫来管家,对他交待道,“取五十块吉大洋[1]!”

谢时仿取来大洋放到徐大肚子面前。

“看在我们是一个祖宗的份上,”徐大肚子掂了掂了钱袋,说,“家丑不可外扬,失礼的事我就不究了,告辞!”

徐德富望着徐大肚子喜孜孜、扬长而去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狠砸在桌案上道:“布堂!”

犯了家规动用家法,在徐家宗祠堂内进行。祖宗绣像前的供桌上摆上香炉、香筒、烛台,还有象鼻馒头。

全家人集中在这里,徐德富给祖宗上香、磕头,尔后,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一家老小,他身边桌上放一把戒尺,一本线装徐家《家训》。当家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最后停在徐德龙的脸上,叫道:“德龙!”

徐德龙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出人群,来到大哥面前。

“跪下!”徐德富赫然而怒道,“面对列祖列宗!”

徐德龙直跪下来,但表情从容不迫。

“德龙你读过四书五经,晓知家训家规,竟然做出辱没祖宗,辱没门风的丑事!”徐德富训斥道,“你说,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同胞兄弟、徐家老少吗?”

“我没做错什么。”徐德龙态度生硬,拒不认错。

徐德富翻找《家训》,指其中一段对徐德龙道:“念念这一段!”

“用不着照本宣科。”徐德龙手挡开管家谢时仿递过来的《家训》,背诵道:“为惩治本族逆伦之罪之人,犯下面二十字一字者罚跪三天,两字者板打二十,三字者鞭抽……其中嫖赌盗者,初犯板打一百,重犯逐出家门……二十字是:奸懒馋猾蹭,吃喝嫖赌抽。溜舔贴帮顺,坑蒙拐骗偷。”

嗬,徐德富干咳一声,随即将戒尺扔给徐德龙,命令道:“自惩自罚,杖打自己乃能鞭辟入里,铭心刻骨。”

全家人噤若寒蝉,心惊肉跳。

“我没犯家规中一个字,和徐秀云小姐,乃属两厢情愿,自然而然,怎可厚非?”徐德龙申辩道,“打什么?罚什么?”

啪!徐德富一拍桌子,制止道:“闭住臭嘴!”

丁淑慧畏惧长兄冷冷的目光,低下头。

“管家,给我打!”徐德富命令立候在一旁的谢时仿道,“做了丑事,拒不承认,打!”

“这?”谢时仿面带难色。

“打!一百下!”徐德富目光威严,说,“一下也不能少!”

“慢,等等。”徐德龙脱下长衫外套的马褂,下面的话即有挑衅又有嘲讽的味道,“别让血脏了褂子,秀云小姐一针一线缝得的不易。”

“时仿,你还等什么?”当家的催促道。

谢时仿不敢违迕当家的之命,扬起戒尺落在徐德龙身上。啪啪啪!粗纸糊的天棚震得簌簌直响。

丁淑慧心疼徐德龙,揩眼泪。

遭一百下戒尺打,虽说不上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避免不了。油灯下,丁淑慧一边给徐德龙擦脊背的伤口,一边掉眼泪,说:“你咋就不说那个‘服’字啊,多挨多少下打呀!”

“我服软?”徐德龙疼时只皱皱眉头,不哼不掉泪,嘴硬到底说,“我不服!”

“嘴硬吃亏,大哥在家人前,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可你不给他。”

“别提他,我心难受!”徐德龙心痛地说。

丁淑慧是最心疼他的一个人啦,西大荒地窨子还有一个人惦记着他,其程度和丁淑慧无二,她就是徐秀云。她手梳理骆驼毛,心却飞到徐家大院。

“正月探妹正月正,我与小妹逛花灯……”徐大肚子悠闲躺在草地晒太阳,嘴叼一截甜(甘)草根子,西大荒到处生长着甜草,并从嘴左角移向右嘴角,哼唱乡间俚曲儿。

“爹,你不该这么做。”她说。

徐大肚子哼唱起押会《十二月歌谣》[2]——

三月里来三月三,

占奎[3]女子把菜剜,

出门碰见林根玉[4],

找到永生[5]配姻缘。

“爹你这么一闹哄,德龙他还咋在大院里呆呀!”徐秀云怨艾道。

“呸!”徐大肚子吐掉嘴里的甜草,幸灾乐祸地说,“他徐德富一本正嘛,德龙给他个眼罩戴。嘿嘿,瞧不起我?这叫什么?笑话人不如人,随后就撵人!”

着实给徐大肚子咬了一口,而且还不轻,徐德富生病在炕上。

“药煎好了。”王妈端碗汤药进屋,徐郑氏接过来,说:“我来喂药吧!”

“老爷的病见轻吗?”王妈问。

“火走一惊,上股火,程表哥说了,吃几副小药,火撤了就好啦。王妈,杀只老母鸡,放人参熬汤。”徐郑氏说。

“杀鸡?不杀!”徐德富阻拦道,“我又没什么大病,德成说雅芬亏气亏血,老母鸡给她留着吧。”

徐郑氏使个眼色,王妈会意,退出堂屋。她说:“瞅你,七股肠子八股肚子的,四十多岁的人啦,别挣命啦。”

“这个家我没当好哇,对不起列祖列宗,没经管好德龙,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啊。”徐德富自责道。

“德龙已娶妻成家立业,你别像从前管孩子似的管他,好啊赖的他自己带着。”徐郑氏用羹匙给他喂药,说,“哎,管得太深,他要记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

“淑慧很贤慧,没她我早清他出门户了。你说,臭名远扬徐大肚子的闺女他也敢动?赌耍之人,都是无赖,谁惹得起呀?”

“秀云姑娘和德龙也许是一段姻缘。淑慧过门三年多了,还没怀上。莫不如给德龙填个二房,生一男半女的,拴拴他的心。”

“她不行,我们死活不能结徐大肚子这门亲。”徐德富说。

几天以后,徐德富挣扎着起来,盘腿坐在炕上,脸色仍旧苍白、虚弱。

“谭村长家叫胡子给抢了。”谢时仿进来说。

“嗬,”徐德富说,“昨天夜里,我听见狗叫成一片。”

“正是胡子马队进屯。”谢时仿说,和那年一样,谭村长跑到亮子里警察局搬兵,可一切都晚啦。”

“又是辽西来绺子?”徐德富想到一个臭名昭著的绺子,乡间有了很多他们恶行的传言。

“听说连村长女人的裤衩都抢走了,还割去他女人的一只奶子……如此看来,不是辽西来,他们绺子规矩七不夺,八不抢,不祸害女人。”谢时仿说道。

“抽袋烟。”徐德富将铜锅木杆玛瑙嘴烟袋递给谢时仿,让烟道,“世道越来越乱,胡子多起来。”

谢时仿接过当家的烟袋,从烟笸箩里勺一锅烟,捻实,烟锅伸向幔杆垂吊下的艾蒿火绳,点燃,连吸两口,说:“我想早该防备点,十里八村的,顶数咱家显眼。”

“咱家高墙深院,还有炮手枪支,可抵挡一阵子。”

“那把大抬杆太笨太旧,小绺胡子还中,如果遇枪头子硬的大绺子,就抵挡不住了。”管家说。

“时仿你的意思是?”

“买两杆枪,再雇两个炮手,加固院墙四角的炮台,修暗堡置地枪。”谢时仿说出他的建议,完全是为徐家大院安全着想。

“可我?”

“当家的身子有恙,这些事我去办。”谢时仿说。

“时仿,那就辛苦你啦。”徐德富感激地说,接着又嘱咐,“买枪别找德成,家里的事尽量不刮连他。”

“哎,哎。”

[1]吉大洋:吉林流通的大洋,又叫吉小洋,与袁大头、奉洋、哈洋混合流通、通用。

[2]《十二月歌谣》:押会37门编成合辙押韵的歌谣。37门的名称是:音会、茂林、元吉、红春、根玉、曰宝、占奎、合同、汗云、青云、青元、九官、火官、只得、必德、坤山、入山、光明、三怀、至高、上招、天龙、龙江、元桂、板柜、天申、太平、安士、永生、有利、明珠、河海、吉品、万金、正顺、井力、福孙。

[3]占奎:女子。

[4]根玉:男光棍。

[5]永生:接产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