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村长一个人偷偷出村去亮子里镇报警,鞭马急火地朝前赶路。得得得!马蹄叩磕原野土路硬碱地面。他回望火光闪亮和枪声不断的村落,催马:“驾!驾!”

胡子猛冲猛打,燃烧的院大门即将被撞开。

“别打了,坐山好大爷,”炮台里传出徐德富的妥协声,“我们交人!”

坐山好听见,对炮头大德字说:“徐家告饶啦,叫弟兄们住(停)。”

“会不会有诈?”大德字狐疑道。

“量他们也不敢和爷们耍心眼儿。”坐山好说。

胡子还在奋力砸燃烧的院大门,大德字驱马到跟前说:“住!别砸啦。”

“咋地?眼看着就踢(打)进去了,住?”砸门的胡子不解地说。

“大爷的命令,住!”

砸门的胡子只好停手,枪声渐渐稀薄下来。坐山好拨马到东炮台下面,喊道:“徐当家的,叫你家老三出来吧。”

大院内,徐德成向仍然着火的大门走去,四弟徐德龙突然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说:“别去啊三哥!”

木大门轰然烧开个大窟窿,可见马背上的胡子张牙舞爪。

“没事儿,”徐德成疼爱地拍拍四弟的脑门说,“三哥没事儿的。”

“三哥,你答应教我打算盘。”

“等我回来教你归片(算盘打法)。”

“大扒皮(算盘打法)。”徐德龙稚气地说,都到了什么时候,他还惦记三哥教他打算盘。

“一定教你大扒皮。”

不是徐德龙松开手,是徐德成掰开四弟的手,走出着火的大门,和马戏团表演一样钻过一个火圈,大德字带过来一匹空鞍的马。

哇!——大院里响亮着婴儿落地的啼哭声。

“三爷!”王妈急匆的步子跑来,隔着火圈报喜道,“恭喜三爷,三奶奶生个千斤。”

徐德成探进马镫的一只脚停住,转头向老宅深处望去。火光中可见他的表情非常苦楚。

“走吧,三爷。”大德字催促道。

徐德成头没再回一下,跟胡子马队走了。

搬兵的谭村长到了镇上警察署。警尉冯八矬子问:“胡子到了你们獾子洞,多少人?”

“老鼻子啦。”谭村长一脸风尘说。

“别血呼拉掌(非常严重)的!”冯八矬子长咧咧声问:“哪个绺子?”

“不知道。”谭村长说,“听到枪声我急忙赶来报告……”

“多少人不清楚,哪个绺子不知道。咋去剿?”冯八矬子身子朝下矬去,头与椅子背齐平。冯警尉个子小,在家排行老八,人送绰号八矬子。

“快点儿,再耽搁,胡子恐怕打进徐家。”谭村长心急火燎说,“徐家顶不住胡子。”

“那什么你和老徐家没亲戚吧?”冯八矬子有些怪味儿地道。

“没有,可我是村长。”谭村长说。

“你等一下,我去报告署长。”冯八矬子慢悠悠起身走向另间屋子,陶署长正和铁路日本守备队长角山荣在一起。

“报告署长,獾子洞谭村长来报,说他们村进了胡子。”

“嗯,胡子踢坷垃。”陶奎元听后几乎无动于衷,反倒责备部下道,“大惊小怪的!”

“是,谭村长说枪声像爆豆一样密集,像似一个大绺子。”冯八矬子毕恭毕敬地说。

角山荣望着陶奎元,问:“踢坷垃是什么的干活?”

“踢坷垃是胡子的黑话,”陶奎元解释道,“攻打土大院。”

“踢坷垃,踢坷垃。”角山荣用脚空踢了一下,琢磨踢坷垃的含义。

“让他等着,我和队长谈完事就过去。”陶奎元望眼角山荣说。

“是,署长。”冯八矬子走出去。

“踢坷垃的胡子是不是坐山好?”角山荣问。

陶奎元没回答他,谭村长听见枪声跑来镇上,他也不知道是哪绺胡子所为。如今三江一带,遍地是胡子,谁说得上是哪一绺胡子。不过角山荣可不是瞎猜,他今晚特意为坐山好绺子的事来找警察署长。

几天前,角山荣的情人山口惠子连同从哈尔滨来看望她的妹妹山口枝子,一起给坐山好绺子绑去。

“胡子为什么绑她们姐妹啊?”陶奎元疑问。

“报复,对着我。”角山荣说。

事情的起因是坐山好绺子打劫火车,遭角山荣的守备队打击,胡子死伤过半,现在还有几名四梁八柱在日本人手里。

“他们换票……”角山荣说,他清楚换票是胡子独特手段,换票不单单是换人,有时是以人换物。坐山好绺子绑架山口惠子姐妹,明显是以人换人。

“队长认定是坐山好干的?”陶奎元需要弄清楚,守备队长要求警署派密探寻找人质的下落,首先要知道是哪个绺子胡子干的。警署现在掌握一批胡子的情况,例如,绺子的大柜、报号、大体所在地点等等。这也是角山荣自己不派兵去找山口惠子姐妹的原因。

“坐山好绑架走她们后,传话给守备队,说是他们干的。”角山荣说,“陶署长对胡子比我们熟悉,找他们容易些,只要确定坐山好绺子藏在哪里,守备队出兵去解救人质。”

“队长的事就是我的事,守备队的事就是警署的事。”陶奎元巴结日本人,亮子里的百姓背地里说陶奎元舔日本人的腚,更有嘴损的说他舔痔疮。日本人的屁眼儿是不是长痔疮,草根百姓没人看见过。

角山荣听陶奎元的话舒服,也许是舔的舒服。

冯八矬子走进来,谭村长急忙问:“咋样,陶署长怎么说?”

“让你等着。”冯八矬子瞥眼谭村长的腿部,窃笑。

谭村长这才发现自己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赤着,说:“出来匆忙,太匆忙。”

“你像被狗撵了似的。”冯八矬子耍笑他。

“镇上有没有开门的鞋铺,我弄双鞋。”谭村长说。

“鸡都叫二遍啦,哪家铺子挑灯卖鞋?”

再说徐家大院,当家的徐德富率领全家老少扑打余火,会点儿木匠活的佟大板子,卸下烧得破烂不堪院大门,重新安上备用大门。管家谢时仿在院里的辘轳把井前汲水,柳罐斗子倒进木水筲里,担在肩上一路小跑到大门前,有人接过水筲泼向明火。

院内公鸡开始啼鸣。

“佟大板子,”徐德富差遣下人道,“老牛婆要走,你现在套车送她,顺便把程先生接过来,多忙也得来,对他说昨夜伤了两个炮手,一定多带治红伤的药。”

“哎,哎!”佟大板子答应着,去马棚子牵牲口套车。

“派个人和佟大板子做伴儿,深更夜半的,去镇上有段路儿挺背。”徐德富对管家谢时仿说,“呆会你告诉全院人,有谁问起德成,就说去奉天串门。”

“嗯呐。”谢时仿应道。

扑灭了火,又安排妥当送走老牛婆曹氏,徐德富回到正房卧室,一层层解开腿带子。夫人徐郑氏从摇车子里抱出幼儿梦地,放在炕口袋上,说:“雅芬请你给孩子起个名子。”

“等德成回来,让他给起吧。”徐德富叠放好蓝布腿带子,问:“孩子大不大?”

“大胖姑娘,七斤八两重,那个着人喜欢。”

“好,好。”

“雅芬人像瘦猴似的,生的孩子倒不小。”

“晚上谁照料她?”

“他二嫂。”

徐德富不放心地说:“二嫂没伺候过孩子,行吗?”

“还有王妈帮照眼。他二嫂见到雅芬生的孩子,眼泪汪汪的。”

“嗯?”

“她苦苦地守,也没个结果,啥时才是个头哇。”

“给我烟袋。”徐德富心里发苦,想抽烟。

徐郑氏从烟笸箩里装袋烟,将烟袋递给他,扔过火柴去,徐德富没用,对着灯火点着烟,深吸几口,二弟德中一晃走了七、八年,音讯皆无。那年德中去北平念书前,爹急忙下火(草率)要给他们圆房,二弟死活不肯,当时他就看出来了,德中不同意这桩婚事。

“爹还不是可怜二嫂,没爹没娘的。”徐郑氏说。

“收养人家的孩子,好事做到底,长大了她嫁给谁,随她的心愿不就结了。非要生拉硬别的拉郎配,硬拧下来的瓜甜吗?”徐德富叹然道,爹老脑筋,心眼儿又小,怎肯让她白白吃了几年闲饭。人说话嘛,二嫂可没白吃白喝徐家的。从小就勤快,又刚强,宁可自己身上受苦,也不叫脸上受热。一人顶个门户,德中常年不在家,真不容易。

“老守着也不是个办法,有相当的人家……”她设身处地为二嫂着想,很同情她。

“这话你可万万说不得,好像大院容不得她似的。要说,也得她自己先开口。”徐德富说,他埋怨起二弟来,“德中也是的,何是咋地该给人家痛快话,老是扔把笤帚占盘碾子怎么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