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真的伐蜀计划是今年刚想出来的,然而针对曹真伐蜀计划的防御体系,诸葛亮在去年就已经基本建设完毕了。鲁迅说《三国演义》“欲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殊不知历史上的诸葛亮本就是一个军事妖人。

去年冬天,诸葛亮在汉中首府南郑东西各建了一座军事要塞:汉城和乐城。这样一来,汉中郡就面向入蜀的多条通道形成了掎角之势的弯月形防御体系。

死守,从来不是诸葛亮的军事哲学。即便战略上的防守,也必须辅之以战术上的进攻。曹真出兵汉中,后防必然空虚。诸葛亮决定派一支奇兵从新夺取的阴平出发,绕到敌军的大后方去。

但是,诸葛亮手头的兵力有限,连防御都很困难,再分散兵力去进攻,实在没有把握。上哪里去弄兵呢?诸葛亮思来想去,把眼光瞄向了江州的李严。

李严以刘璋旧部的身份投在刘备手下,深得器重,与诸葛亮同为白帝托孤的两大重臣。他手头握有蜀汉近三分之一的军队,驻扎在江州。蜀汉东部地区,李严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但是李严也很苦恼,他认为自己已经被中央边缘化了。当初自己与诸葛亮同为托孤重臣,如今诸葛亮是蜀汉军政无可动摇的一把手,而自己却蜗居江州一隅,相形之下,怎不令人愤懑?李严咬定了诸葛亮任人唯亲、排斥异己,但是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是刘备的嫡系荆州集团的带头大哥呢?

李严也动过脑筋,要扩大东州集团的势力,为自己的小弟们谋福利。所以前不久,他就试图拉东三郡的孟达归国以壮大本集团的政治军事力量。可惜,孟达这个家伙败事有余,居然被司马懿打掉了,李严十分郁闷。为今之计,只有牢牢巴在自己这一方小小的山头,努力自保才是上策。

就在这个时候,诸葛亮突然派人前来,说曹真分兵多路准备伐蜀,请求李严亲自带兵北上协助防御。

李严当然不愿意。我李严在江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离开江州可就什么都不是了。谁能保证你诸葛亮不是为了铲除异己,所以使出这调虎离山之计?诸葛亮北伐,打算调动李严北上镇守汉中,李严就以要割四川东部五个州建立巴州归自己统辖为交换条件,这近乎明目张胆提出要在蜀汉政权内部进行割据,诸葛亮严词拒绝。

这一次,李严再次拒绝。他回信给诸葛亮旁敲侧击:“听说曹魏的司马懿啊什么的,都已经开府了呀……”

开府,指某一级官员成立府署,自选下属和吏员。蜀汉至今只有诸葛亮一人开府,现在李严等于在向诸葛亮索要独立的人事任免权,以与诸葛亮分庭抗礼。

诸葛亮何许人也,怎能不明白李严打的这点小算盘?诸葛亮略一沉吟,计划就诞生了。诸葛亮是下棋的绝顶高手,一步棋顶常人七八步用,没有一步废招。诸葛亮不仅要抵御魏军的进犯,还要利用这次机会除去内部的割据势力。

诸葛亮立马向李严开出两项诱人的条件:

一是任命李严为骠骑将军。骠骑将军是军衔中仅次于大将军的一级,而蜀汉至今没有设大将军,所以李严等于是蜀汉最高将领。

二是让李严的儿子李丰担任江州督军,在李严外出期间总督江州的一切事务。也就是说,诸葛亮向李严承诺,我只是调你的军队一用,江州仍然姓李,仍然是你的势力范围!

诸葛亮唯独不给李严开府的权力。孔子曰:“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诸葛亮怎会不通其中的道理?

李严心满意足了。平白无故得了骠骑将军这样的高位,后方又有儿子管着,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李严立即率领两万江州兵,北上汉中,与诸葛亮会合。

诸葛亮得到李严的支援,手头可调遣的兵力就富裕了。他做出部署:镇北将军魏延、讨逆将军吴懿,率领一支偏师,从阴平深入曹魏的南安郡,偷袭曹魏后方。诸葛亮自己亲率主力部队,列阵于南郑东北的成固、赤坂,坐等曹真到来。

成固、赤坂背靠沔水,无论运兵、运粮,都可以借助水力,十分方便。而且无论出子午谷的曹真,还是从西城而来的司马懿,要想抵达南郑,都必须先经过成固、赤坂,因此这就是诸葛亮布置的第一道具有攻击性的防线。

即便突破了头道防线,后面还有以汉城、乐城为左右两翼的南郑县,防守体系不可谓不严密。

蜀汉建立了完备的防御体系,以逸待劳,坐等曹魏数路大军翻山越岭而来。老天也来凑热闹,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大战增添了几分神秘。

司马懿拖拖拉拉从西城出发。他一面率领荆州水师溯汉水而上,一面派陆军在岸边一路翻山越岭,慢腾腾地挪动在巴山蜀水之间。表面上是水陆并进,实际上是水师跟着陆军,消极怠工。

司马懿对此次战役根本不看好,一见下秋雨,便更加有数:曹真此去,能够全师而退便是奇功一件,遑论攻城略地、消灭蜀汉了。

从七月出发,到九月班师,司马懿的军队两个月间行军不到五百里,与他三年前八日行军一千二百里再次形成鲜明对照。

司马懿以这种实际行动,蔑视着曹真的蠢计。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司马懿不受蠢人的掣肘,全权指挥军队,与诸葛亮来场一对一的决战?

《晋书·宣帝纪》上说司马懿抵达了朐忍,朐忍在巴东,与原定会合地点南郑南辕北辙,所以《宣帝纪》完全是为尊者讳。讳什么呢?当然是讳他消极怠工。

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一路磨洋工,年轻气盛的夏侯霸却率先抵达了汉中。夏侯霸的父亲夏侯渊乃是曹魏名将,当年被蜀汉大将黄忠斩于阵前,葬身于汉中的定军山下。夏侯霸念及杀父之仇,分外眼红,率领先锋队一路玩命前进,终于出山谷而抵达汉中。

夏侯霸第一次在如此崎岖的山道上行军,再加上自从出师以来连绵的秋雨,路上一脚踩空跌下悬崖身亡的魏军士兵不计其数。夏侯霸报仇心切,才能排除万难行进至此,然而军队也早已经士气低下、体力耗尽,基本丧失战斗力了。

好不容易穿越出狭窄的山道后,夏侯霸面临的是一片水茫茫的天地。士兵都已经累了,对于地形又实在不熟悉,夏侯霸下令:三军将士,于山谷中扎营休整,等候命令。

夏侯霸在休整,蜀军可没有闲着。夏侯霸抵达的这个地方,前方不远就是蜀军的军事据点——兴势围。兴势围的探子发现了前方魏军的踪迹,急报守将。守将十分兴奋,立马下令出击。

蜀军就像发现了猎物的狼群一般,迅速出击。连日行军疲惫不堪的魏军士兵在睡梦中被长官喊醒,睡眼惺忪地拿起兵器,本能地迎战蜀军。无论体力还是精神状态,魏军都不是对手。措手不及的魏军被这来历不明的小股敌人杀得落花流水。

少将军夏侯霸以一排防御用的鹿角为屏障,与潮水般涌来的蜀军厮杀。他吼叫着,挥舞着武器,砍倒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蜀军,自己也身中数创、血染征袍。夏侯霸不知道黑暗中还有多少蜀军在杀来,心中顿生一股绝望:难道这汉中郡,注定要成为我父子两人的葬身之所吗?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援军终于穿越峡谷到来了。蜀军占了便宜,知趣地撤回兴势围,准备防御。夏侯霸捡了条命。

这次兴势围遭遇战,是曹真伐蜀正面战场的唯一一次战斗。

狭长的入蜀山道,把魏军的人数优势化解为零,攻势被迫停滞。曹真现在还身在险绝的子午谷中,与众将士一起徒步在湿滑的山道上。暴雨倾盆,没日没夜地下着。水汽、雾气交织成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士兵们只能摸着峭壁,用脚一点一点地试探前路,大家就像盲人一般,用最原始的触觉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除了哗哗的雨声,就是偶尔士兵坠入悬崖的惨叫和其他士兵的惊叫。此外便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曹真懊悔不已。他年轻时曾经跟随曹操、夏侯渊来汉中打过仗,但并没有觉得蜀道有多么难走。如今却只能直呼“噫吁嚱,危乎高哉”!

是蜀道变难走了,还是自己老了?

前方探子回报,前锋夏侯霸在谷口遭遇蜀军的袭击。想到这漫漫长途之后,还有以逸待劳的蜀军磨刀霍霍,曹真顿觉进退两难。他开始后悔这次草率的伐蜀行动。

曹真回首望洛阳,他现在多么希望曹叡能够收回成命,下令班师!

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已经引起了洛阳方面的高度重视。曹魏众臣对于秋天的大雨有着心理阴影,若干年前于禁率领的七军,就是毁灭于秋天的一场大雨。

一开始就反对伐蜀的陈群,借机向曹叡进谏,请求下令班师。太尉华歆、少府杨阜、重臣王朗的儿子王肃,也一起上书请求曹叡收回成命。各地上报的信息也支持着他们的劝谏:连月大雨,伊、洛、河、汉诸条大河一起泛滥!

曹叡没有办法。最近这一个月的秋雨,使他的心情糟透了。曹叡喜好营建宫室,这一点为他的大臣们所屡屡劝谏,也遭后代史家诟病,但是曹叡就是好这一口。持续一个多月的秋雨,建筑工程都进展缓慢甚至不得不停工。曹叡由此想到前方的战士,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那就班师吧。

攀援在绝壁之上的曹真大军接到诏书,沸腾了。他们后队变前队,往回撤离。尽管想到来时的漫漫长途心里就发颤,但是比起前方虎视眈眈的蜀军来,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顿时没那么可怕了。

东边,整整两个月都在装模作样砍树开路的司马懿军队,也得到通知,快乐地撤退了。

蜀军将士透过茫茫秋雨,遥望撤退的魏军,脸上露出了得胜的笑容。这个湿漉漉的秋天,真好。

曹真虽然无比懊丧,但心想这次总算没有折损什么兵力,称不上战败。但他并不知道,蜀汉的一支奇兵,由魏延和吴懿率领,已经悄悄潜入曹魏南安郡境内。

最早得到蜀军出现在南安郡这个消息的,是雍州刺史郭淮。

郭淮大吃一惊:我曹魏数路大军正在全面进攻蜀汉,诸葛亮怎么还腾得出军队来偷袭我军后方?郭淮来不及搞清楚这支蜀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数是多少,统军将领又是谁,他的第一反应是出兵。

郭淮并没有把握独立消灭这支蜀军,他派人向费曜求援。费曜是曹真留下驻守关中的大将。曹真留下他的用意,是防备羌胡的侵略。他接到郭淮的求援,一万个不相信,蜀军居然有余力而且有胆量派出奇兵直接打到曹魏本土来?!

费曜尽管将信将疑,还是带着关中兵团的留守将士,与郭淮会合。费曜与郭淮一合计,觉得必须主动出击,打掉这支蜀军。因为,一来这支偷袭部队的人数不可能太多,二来一旦让这支军队在境内久留必生祸患。

费曜和郭淮出兵了。曹魏军队主场作战,人数又占绝对优势,来者即便三头六臂,也难逃我曹魏的天罗地网!

费曜和郭淮只考虑了对手的兵,而没有考虑带兵的将,这将成为他们致命的失误。

因为率领这支蜀军的将领,是魏延。

魏延在刘备时期就已经表现活跃,如今更是蜀汉硕果仅存的百战名将、诸葛亮之下的第一打仗好手!

魏延在蜀汉,其实很憋屈。想当初,他的身份仅仅是刘备手下最低级别的军官。入川战役表现英勇,被刘备相中,破格提拔担任本应由张飞担任的汉中太守。然而自先帝刘备死后,魏延的地位就不再上升了。随着老一代名将关羽、张飞、马超、黄忠、赵云一个个战死的战死、病亡的病亡,魏延放眼天下,觉得自己再无敌手。凭着这种豪气和对军事才能的自负,魏延常常希望摆脱诸葛亮的节制,独自率领一支军队,按照自己的想法打仗。然而诸葛亮以兵少为名,不予许可,搞得魏延无比郁闷。

这次曹真伐蜀,诸葛亮居然破例给了自己一支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好歹由我魏延全权指挥!魏延意气风发,决定打个漂亮仗。

蜀汉的兵种,是适合于山地作战的步兵;步兵在大平原上显然不是曹魏铁骑的对手。魏延审时度势,把决战地点选在了阳溪—南安的一个山谷之中。

费曜和郭淮,不明就里地带着铁骑进了山谷。高头大马在这地形复杂的狭小山谷之中,无论转圜还是冲杀,都十分不便。而蜀汉山地兵机动性的优势被大大强化了,再配上独门密器、骑兵杀手——十连发的诸葛弩,想打败仗都难。

费曜、郭淮惨败,魏延大获全胜。奇袭的目的已经达到,魏延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来。他挥一挥战旗,留下一片血染的风采。

魏延回国之后,等待他的是久违了的鲜花和荣誉:征西大将军、假节、南郑侯。

曹真回国之后,等待他的则是众人不敢言而敢鄙视的目光。曹真羞赧难当,加上旅途劳顿,病了。到下一年三月,曹真病死。说来讽刺,自从去年撤军之后,天气立马放晴,连续六个月艳阳高照,没有一滴雨水。到曹真死,才又开始下雨。

曹真的结局,简直是曹休的翻版。

所不同的是,曹真留下了一个儿子,来继承自己的政治遗产。

这个儿子,叫曹爽,司马懿未来最危险的对手。

负责西部防事的曹真病死,曹丕时代上位的曹魏军界的四大巨头(曹真、曹休、夏侯尚、司马懿),终于只剩下司马懿一个。

司马懿身在宛城,心早已经飞到了长安。自从破孟达之后,司马懿已经整整三年没有正经打过仗,手早就痒痒了。放眼天下,够格当我司马懿对手的,怕也只有“卧龙”诸葛亮一人了吧。

司马懿不动声色地期待着。

诸葛亮果然又来了。而且为了克服屡次困扰蜀军的粮草问题,诸葛亮此次启用了他的最新发明——木牛。

木牛究竟是什么东西,目前仍然没有定论。基本来讲,可以分为两大流派:自动机械派和推车派。

推车派认为,木牛就是独轮车或者一种四轮车,可以在狭窄的山道上行进,比较节省人力。然而,独轮车早在汉代就已经产生了,何必等到现在发明?

裴松之的注倒是引用了制造木牛之法,但是由于专业术语过多,而且没有图样示范,我们很难复原这种神奇的运输工具。

自动机械说也绝非无稽之谈。根据《南齐书·祖冲之传》的记载,科技天才祖冲之就复原并改良了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描述是这样的:“以诸葛亮有木牛流马,乃造一器,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祖冲之版的木牛,是一种自动机械。祖冲之离三国大约两百年,他对诸葛亮木牛流马的理解想必不致太离谱。

而且,近年各地能工巧匠已经纷纷制造出了不靠人力、电力而能自动行走、负重数百斤的木牛流马,虽然未必是诸葛亮木牛的简单复原,起码可以说明一个问题:以诸葛亮时代的技术水平,完全有可能制造出基本不靠人力而能自动行走的新型运输工具“木牛”来。

诸葛亮这次不是孤身而来,他招诱了鲜卑族的首领轲比能,从侧翼给曹魏制造威胁;而他本人,则率领大军围困曹魏西部军事重镇祁山。

祁山的战报发到洛阳,曹叡立即下令司马懿将驻地由宛城转到长安,负责西部战区的防务。

司马懿欣然领命。他一直在默默期待着与诸葛亮的交手。没有对手的高手是寂寞的,而放眼天下,只有诸葛亮才是他真正的对手!

古人把有帝王之命者,喻为龙。司马懿被后世追封为晋宣帝,是为真龙。诸葛亮早年蛰伏隆中,被誉为“卧龙”,亦被同时代人赞为诸葛家族龙虎犬之“龙”。

如今,魏、蜀双龙终于首次相会于沙场之上,倾情上演三国军事史上最高水准的巅峰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