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

洛阳城南,坐落着陆浑山。春秋时期,秦、晋灭陕西境内的陆浑戎族,陆浑族人迁徙到河南洛阳附近,陆浑山就此成为华夷交杂的聚居区。由于王化未开,民风淳朴而落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在这样一座好山里,居住着一位有经天纬地之能的隐士。

此人姓胡名昭,字孔明。胡昭也曾是个少年奇才,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也许目睹了太多的荒唐,也许亲历了太多的惨剧,胡昭独自深味着这浓黑的悲凉,他只觉得他所在的并非人间。与积极入世的司马懿不同,胡昭选择了另一条道路:隐逸。

世人皆走阳关道,我偏要过独木桥。谁的去路好,唯有天知道。

胡昭最初在冀州隐居,当时北方最大的军阀袁绍慕名而来,请胡昭出山。胡昭不想成为庙堂之上的祭品,唯愿自由地在泥涂中打滚。他连忙跑回家乡颍川,躲避袁绍的骚扰。

是金子总会吸引淘金者,第二位大淘金者曹操慕名而来。曹操以他一贯的强硬风格,用行政命令强制胡昭出山。

胡昭答应见一见曹操。

胡昭分明是一介布衣,他的来访却让曹操感到仿佛是种恩赐。两人相对而坐,这是权势与风骨的较量,国家强制与个人自由的对峙。

胡昭开门见山:“我胡某不过是一介野生,不堪军国之用,请放我回去。”

这明明是第欧根尼面对权势滔天的亚历山大时,不屑地麻烦亚历山大“请别挡住我的阳光”的口气。

还好曹操不是亚历山大,还有一些成人之美的雅量,慨叹:“人各有志,义不相屈。”这是对另一种生活态度的尊重。

国家力量终于也有无法干涉的领域。

胡昭第三次搬家。这次,他索性搬进陆浑山里,过起了“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的隐居生活。相比于袁绍、曹操,还是陆浑山里未开化的山民更贴近人性的本真。

胡昭结庐在人境,躬耕乐道,以经籍自娱,平时练练书法,与闲云野鹤为伴。胡昭的书法是一绝,在汉末三国是殿堂级书法大师。他擅长行草,所书作品为当时士大夫争相临摹,连平时练字扔进字纸篓的只言片字都可以卖个好价钱,史称“尺牍之迹,动见模楷”。

风往北吹。胡昭隐居在陆浑山的消息,传到司马懿的耳中。司马懿难捺结识这位世外高人的少年心性,登门拜访。

相见之后,格外投缘。

司马懿与胡昭切磋经史、指点江山,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司马懿从这位师者身上,学到了经史的修养和隐逸的气息。成名后的司马懿一直有一种“隐逸情结”,当始于此。

与司马懿一起拜访胡昭的,还有一位颍川的周生。史书上没有记载他的名字,但是这位无名氏差点儿要了司马懿的命。

梁子是怎么结下的,史书没有记载。我们不妨做如下猜测:

周生应该也是来拜访胡昭的。大家一起切磋的过程中,周生可能感受到了司马懿这位来自河内的少年锋芒毕露的才华。自古云汝颍之间多奇士,可是自己这个颍川士人的风头居然全被司马懿抢光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屡次遭受到来自少年司马懿的打击和轻蔑之后,周生的羡慕嫉妒恨,演变成一种终极的情感——杀意!

周生联络了几个人,决定谋害司马懿。司马懿蒙在鼓里,消息被胡昭得知,胡昭大吃一惊。他早就发现周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没有料到事态已经严重到了要死人的地步。

司马懿今天又要来访,周生今天也要行动。司马懿打北边来,周生打西边来,凶杀现场也许将在陆浑山某个幽僻的山脚。

事不宜迟,胡昭迅速向西赶去。他一路徒步翻山越岭,渡河涉险,终于在崤山的山谷截住了杀气腾腾的周生一伙。周生知道胡昭的来意,自然不肯罢休,执意要杀司马懿。

胡昭抱着普救众生的大慈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至于泣下沾襟。草木尚且为之摇落,何况周生一介凡躯?周生终于化解了胸中的仇忿,放下屠刀,长叹一声:要不是你,今天司马懿非死不可。

胡昭心思缜密,怕周生反悔,便和周生指着道旁一棵枣树发誓。周生拔刀砍枣树说:“如果我周某仍要害司马懿,下场有如此树!(昭因与斫枣树共盟而别。)”

起誓之后,周生打道回府。胡昭再连忙赶回陆浑山的居处,司马懿在此等候多时了。胡昭绝口不提起刚才的事情(口终不言),与司马懿言笑如常,尽欢而散。

胡昭终身隐居不仕,以漫长的人生践行了自己的信念。他终年八十九岁,比司马懿早一年去世,是三国著名的寿星(《三国志·管宁传》)。这位与诸葛亮同字的胡孔明,向我们诠释了“卧龙”的真谛。

尽管胡昭一言不及周生之事,但司马懿想必也有所察觉。锋芒毕露,会招来杀身之祸。因此,不单要隐敛身形,才华也应当深藏不露。这才是老师胡昭的“隐”之道啊!

也许是纪念,也许是巧合,数年之后司马懿的两个儿子先后出世,一个叫司马师,一个叫司马昭。师昭,司马懿以这一独特的方式,向胡昭致敬。

这是后话。此刻,司马懿开始加强自身的修养和韬晦的功夫,以图通达“隐藏”的真谛。

“隐藏”也是一种品格,是坤德,是地道。藏于九地之下,方能动于九天之上。司马懿衣褐其外,藏玉其中,和光同尘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深藏不露的人最怕被人看穿。偏偏这时候,有一人指着司马懿说:“此非常之人也!”

说此话者,乃是杨俊,河内人,与司马懿是同郡老乡。此公以眼毒著称,看人不走眼。这天,杨俊看到十六岁的少年司马懿,觉得此子不同寻常,于是称赞道:“此非常之人也!”(《三国志·杨俊传》)

眼毒不毒?

有人会说:毒个屁,司马懿当然是非常之人了,天生卧龙诸葛亮都斗他不过,他可是将来要开创大晋王朝的宣皇帝、真命天子他爷爷啊!

这个思路不对。

我们读史,常看到有些大牛人,小时候并没有什么事迹,但后来做出了大成绩,史家就追认说他从小如何如何了得。这叫“后见之明”,别称马后炮、事后诸葛亮。这不是历史的思维方式。

历史的思维方式是这样的:按照英国一位著名历史学家科林伍德先生的观点,要学会使用“移情”的思考方式,将过去的事情在你的心灵中重演。说白了,就是角色代入:假如你是司马懿十六岁时的同时代人,你可以把司马懿想象成你的邻家小弟,那么请你判断,隔壁司马家的老大司马朗和老二司马懿,谁更有出息?

一个是少年神童,大亦了了;一个是终日读书,闷声不响。一个年纪轻轻,见识已经超越本地豪强李邵,跟全国名人董卓对过话,多次保全宗族性命,前途未可限量啊!另一个……反正除了个子大没别的优点,据说前些天还差点儿被同学给弄死了。

谁是非常之人?

如果你给出的答案是司马朗,恭喜你,你已经学会历史的思维方式了。

如果你给出的答案仍然是司马懿,恭喜你,你也是非常之人。

好吧,其实以上所说只是历史的思维方式的第一重境界;而杨俊所持的,乃是第二重境界——见微知著。

《易经·坤卦》云:“履霜,坚冰至。”踩着霜,就应该想到坚硬的冰快冻起来了。怎么知道的?凭过去经验的总结,达到一定的火候,就可以洞察极其细微的征兆。

杨俊凭借的正是这样一门功夫。这门功夫在汉末有专门的名号,叫作“品藻”“品题”“品鉴”“品评”或“人伦”。这门功夫来源于一项制度和一次事件。

制度叫察举制,是汉朝的人才选拔制度:由地方向中央推荐精英人才。当时还没有后世的公务员考试制度,这就非常考验地方官员的眼力了,从而逼出了这门功夫。

事件就是前面讲的“党锢之祸”,简单来讲是士大夫联合起来反对宦官及其爪牙,从而形成了清流和浊流的区别。如何鉴别并褒扬清流、贬抑浊流,也就成了一项风气,这风气叫“清议”,是汉末清流对抗浊流的舆论斗争。

所以汉末看人特别准的人物很多:比如我们所熟悉的水镜先生司马徽;再比如主持“月旦评”(每月初一集中品评人物的活动)的许劭;杨俊也是其中一位。

如果刘备听到别人这样的夸奖,也许会惊讶地问:“您也知道世间有我刘备这么一号人物吗?”典型的渴望出名,受宠若惊。

如果是曹操,就算别人不夸奖他,他也要去逼迫那人夸奖他一番,然后大笑而去,典型的强横谲诈的一代雄主。

而司马懿却心头一凛。

怎么理解这种心态?勾践正在卧薪尝胆,他最怕别人夸他有雄心壮志;豫让正在隐姓埋名打算行刺,他最怕在闹市之中被人认出说“豫让君,久仰久仰”;如果曹操在感叹鸡肋,他最怕被人(比如杨修)揭穿欲罢不能的心事;如果刘备正在菜园子里种菜韬光养晦,他最怕被人指着鼻子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都装鳖成这德性了,你还能看出我的英雄气来?太假了吧?

此时的司马懿如果手头有权,一定要动杀机了。可他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所能做的,唯有进一步和光同尘、加强修炼。

终于,觉得修炼得小有火候的司马懿有一天出关,正看到大哥司马朗跟一位客人在堂上聊天。司马懿收形敛迹,默默路过……同时听到客人正在对司马朗高谈阔论:

“令弟聪亮明允,刚断英特,不是你所能赶得上的啊!”(《晋书·宣帝纪》)

司马懿震惊了,抬起头看这客人是何方神圣。司马朗也震惊了,别过头看自己的弟弟是何方神圣。

司马兄弟四目对接,司马朗看到的是惊慌失措、灰头土脸的二弟司马仲达,他扭回头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司马懿却心头大震,因为他看清了来人的面目,知道刚才那句赞语定非虚言。

这位客人名叫崔琰,将来是曹操帐下主管人事的头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