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天天气晴朗,司马懿吩咐下人们把自己的藏书拿出去晒一晒,以防发霉生虫。他自个儿照常躺在**。

突然,暴雨滂沱。司马懿是爱书之人,他对书的喜爱,是出于本能的。

他一跃而起,跑到院子里抢救藏书。

院子的一角,一个刚刚进来的婢女近距离目击了这一切:风痹已久、瘫在**的司马懿突然身手矫健地在雨中收书。婢女吓得捂住了嘴,跑出门去。司马懿忙着收书,没有察觉。另一个刚刚进院子的人却看到了。

司马懿的妻子张春华。

张春华尾随婢女出去。过程有点血腥,此处删节数百字。总之,张春华亲手把婢女做掉了。具体怎样处理尸体,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根据史书记载的推算,张春华当年大约十三四岁。

张春华做掉了婢女以后,冷静地亲自做饭。从此以后家里不再请婢女和下人,一切家务都由张春华一手承担。

我始终觉得中国历史上有些夫妇是绝配,比如刘邦和吕雉,再比如司马懿和张春华。有其夫必有其妇。

司马懿得知此事以后,对妻子大为器重。从此也更为谨慎,认真装病。

这一装就是好几年。

这里有几个问题,我们来澄清一下,不感兴趣的朋友请直接跳过看下一节。

一是司马懿装病装了多久的问题。

关于这件事情,书上没有明确的说明。涉及此事的,首先是《晋书·宣帝纪》:“汉建安六年,郡举上计掾。魏武帝为司空,闻而辟之。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坚卧不动。及魏武为丞相,又辟为文学掾,敕行者曰:‘若复盘桓,便收之。’”曹操做丞相,是建安十三年的事情。从建安六年首次征辟司马懿,到建安十三年第二次征辟,间隔七年。中间司马懿没有任何行事可记载,说明他这段时间可能一直卧病;而七年之后,曹操说“若复盘桓”,说明司马懿这段时间一直“盘桓”着。

其次,张春华的传记里提到的晒书事件:“尝暴书,遇暴雨,不觉自起收之。”这次暴雨不可能是曹操征辟当天发生的事,而应该是长期装病中的某一天的突发事件。由此也可见司马懿是长期“卧病”。

另外,《太平御览》引的臧容绪《晋书》残本,记载有所不同。该书说晒书事件被使者发觉,使者回禀曹操,曹操下令强迫司马懿出仕。这显然是把时间间隔长久的两件事情合并在一起了,与本传不符,不可信。不过这也说明,晒书事件之后,强迫出仕之前,无事可叙。

所以结论是,司马懿虽然未必卧病七年之久,但长年装病是没有疑问的。

二是司马懿究竟有没有装病骗曹操这件事。

有学者提出,《晋书》关于司马懿装病之事是虚构的。原因是为了美化司马懿,说他忠于汉室,不愿出仕奸贼。理由有二:一、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兄长司马朗、堂兄司马芝都已经在曹操帐下了,司马懿也没有理由产生对抗情绪;二、司马懿当时寂寂无闻,曹操没理由派刺客强迫他出仕。(见张大可等著《三国人物新传》)

这位学者混淆了两个问题。

第一,《晋书》所记载的司马懿装病躲避出仕是事实判断,司马懿不出仕的原因是价值赋予。原因可能是后人虚构的,但事实是板上钉钉的。因为同样的事实不仅见于《宣帝纪》,还见于张春华的传记。如果说《宣帝纪》中还只是顺带一笔美化司马懿,那张春华的传记中,四分之一的篇幅都在描述此事,难道也是虚构?把这段虚构去了,那张春华几乎就无事可叙了。前引臧容绪的《晋书》残本,也记载了这件事。多书有征,难道都是美化?不能因为看到《宣帝纪》里有“不欲屈节曹氏”这样的鬼话,就连“辞以风痹,不能起居”这样的真话也不信了。所以,此事的断案是:事实描述基本正确,动机描述有美化之嫌。

司马懿装病不出仕的动机,可能有两个:首先,自抬身价;其次,袁绍虽败但实力仍在,北方局势并不明朗,鹿死谁手天下未知。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此时贸然出仕,投错主公,影响的是一辈子的命运。

第二,所谓的“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不是派刺客去刺杀,而是派探子去刺探。这件事,臧容绪《晋书》描述得比较详细:“魏武遣亲信令史,微服于高祖门下树荫下息……令史窃知,具还以告。”可见是刺探而不是刺杀,更不是有些民间传说的“针刺”。

曹操强迫司马懿出仕,未必是因为他能力多强、名头多响。这要结合汉末的社会风气和曹操的行政风格来看待。汉末的真名士淡泊名利或者假名士沽名钓誉、拒绝朝廷的征辟已经成了一种时尚。翻开《后汉书》,类似的记载比比皆是。而曹操厉行名法之治,对于拒绝征辟的行为深恶痛绝。再加上曹操本人雄猜多疑的性格,自然有可能强迫司马懿出仕。

言归正传,司马懿的“病情”时好时坏,在**断断续续躺了七年,不知何时方是尽头。

这七年,曹操已经**平北方,杀光了袁绍的子弟,还兵邺城,荣升丞相了;这七年,兄长司马朗已经在基层锻炼,历任三地县长,最后当上丞相主簿(秘书长)了。

这七年,司马懿却在**躺了七年,肌肉功能都要退化了。司马懿有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不清楚。但我想,他应该明白了一点:不要轻易和曹操斗。

北伐归来、春风得意的曹丞相,究竟有没有忘记七年前那个装病在床的司马家老二呢?

答案是——当然没有。

之前七年,曹操以一个诗人的**和浪漫,指挥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北伐。袁绍的青、幽、并、冀四州地盘,被一一打平。曹操大军回来的路上,特地取道碣石。在这观海胜地,东汉末年唯一有资格看海的英雄曹操望着吞吐日月、波澜壮阔的大海,一种望见宇宙本原的感受油然而生,胸中豪气憋郁已久,不吐不快——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回到邺城,曹操就收到了来自汉朝廷的任命通知,荣升丞相。他提拔了近两年官声甚佳的司马朗为主簿,又任命名士崔琰担任丞相西曹掾,主管选拔人才。崔琰自然念念不忘十四年前见过的司马家老二,连忙向曹操推荐。而曹操帐下的首席谋主荀彧,竟然也力荐司马懿。

其实不需要你们推荐,我也早想再会会他了。

曹操找来当年那位使者:还记得司马懿吧?

使者心想:废话,这七年来我就没干别的。

你去把他请来吧,我要任命他为相府的属官。曹操顿了顿又说:“如果他还不肯来,就逮捕。(若复盘桓,便收之。)”

使者心想:老大,我就喜欢你玩干脆的。

使者来到司马懿府第,惊奇地发现三十岁的司马懿正喜气洋洋坐在堂上恭候。

七年了,太久了。再不出山,天下都要统一了。天下统一了,就没我司马懿什么事儿了。

使者一怔,揉了揉眼睛:这就是我监视了七年的司马懿?前两天还气息奄奄,怎么这病说好就好了?

丞相命我来征辟阁下,丞相还说,如果你……

我去!

使者后面的话被噎了回去。他永远不会明白,聪明人之间是不必把话说透的。七年之前,曹操没有征到司马懿,七年之后断然不会征不到。曹操用不了的人,断然不会让他活在世上。

日本的一个段子,放到三国仍然适用:一只鸟不肯叫,怎么办?曹操会逼它叫,刘备会求它叫,司马懿会等它叫。

但是,“等”似乎是最被动的办法。如果曹操迟迟不来第二次征辟司马懿,那这七年,甚至司马懿的一辈子,岂不是白费了吗?

不会的。司马懿的“等”,不是消极地等待。因为他心中有数:曹操有必用我司马懿之理。

曹操与袁绍的抗衡,一定程度上是寒族势力与世族势力的抗衡。曹操用人不拘一格,多有案牍小吏、行伍军人被提拔到高位的。而曹操本人,更是所谓“阉宦之后”,为世族所鄙视。所以,曹操必须拉拢一批世族在他帐下,以表现他的政府向所有人开放,争取更多的人站到自己这一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而河内司马氏,无疑是当地世族的一大代表,属于必须争取的对象。这是其一。

司马朗在曹操的府中任职,在人事任用上能说得上话。而从名义上讲,曹操还是司马防的门生故吏,自然应该用老师之子司马懿。这是其二。

其他与司马氏交好的世族,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保举司马懿,与司马氏进一步修好的机会,以延续世世代代的交情(所谓世交),比如崔琰和荀彧。这是其三。

以曹操的用人风格,目前为止还真没有他用不上的人才。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七年前曾经拒绝过他的年轻人。这是其四。

那,回到老问题:牺牲七年时间,代价是不是太高了?

司马懿如果当年直接出仕,官位难以凌驾于兄长之上。司马懿拒绝平庸,他永远追求直逼目标的捷径;尽管有时候这捷径看上去反而像绕远路,但最后的事实总能印证司马懿的判断。因为有两句老话,一句叫“以退为进”,另一句叫“欲速不达”。

更关键的是,司马懿第一次如果直接应征,则根本无法在广大应征者中引起曹操的注意。注意力资源,有时候是比官位更重要的资源,是一种官场晋级的潜在资源。得到上级的器重,职位未必高,权一定大;如果被上级忽视,职位再高,却可能是个虚位。在中国古代,如果以为职位的高低就等于权力的大小,那就太天真了。

况且,《易传》上说:“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作为未出茅庐的司马懿,直接出山和荀彧、荀攸、贾诩、郭嘉、程昱这些超一流的谋士对决,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这七年,司马懿并没有白躺。他大量地读书,有了更深的体悟;他修养身心,把韬光养晦的功夫修炼到了极致。

七年磨一剑,今朝试锋芒。

潜龙出山,司马懿终于有机会直接挑战相府的智囊们,开始自己的官场生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