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天了。秋天是让人忧伤的季节,更是让人憧憬的季节,因为这是一个金色的、沉甸甸的收获季节。
秋阳朗照,蓝天高远。
张作霖书房后窗不远处,有一片别具风格的风景。那是由一排排长得生气蓬勃的、单株高达三米的望日莲,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向日葵组成的方队。它们高脚伶仃的杆上,顶着硕大金黄,始终向着太阳旋转的轮盘。看上去,这些望日莲形体挺拔、爽朗,很像是一排排忠诚的卫士,让大帅随时看着都心中欣喜。
不知不觉间,张作霖一家,搬进更加阔绰大气的大帅府,己经有些时日了。
大帅书房后窗那一片地,管家原本是要拿来栽花养草的。在管家看来,大帅累了、倦了,靠在窗前,看看花看看草,养养眼养养神,有多好!然而,大帅不同意,这就只好改种为望日莲。管家哪里知道,大帅不仅喜欢望日莲的形态,更喜欢果实成熟时,它们头顶一派金黄的轮盘,在清风摇曳间,哗啦啦起伏响动时,形成的那样一种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般的声威、气势。
这天上午九时左右。
将天地到处照得亮堂堂的金色阳光,到了大帅窗后那片茂盛的望日莲林,就遇到了艰难。再往前走,它们就只能不厌其烦地拨开一株株固执地站立在那里的望日莲,到了尽头,往上一跳,上了窗台,精灵似地滤过纱窗,跳进大帅书房,变成一个个金色斑点,在地上闪烁、跳跃、游移,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
这天,大帅穿一件蓝色绸缎长袍、很薄的夹袍,背着手,在书房里轻轻踱步,走来走去,陷入深思。在家里,大帅喜欢穿这种舒适、简捷的便装。他办公的衙门――那座很气派的、原东三省总督府、现东三省巡阅使署,平时很少去。他喜欢在家里办公、接待他喜欢接见的客人。使署那一摊繁琐的政务、事务,他交给了杨宇霆打理。杨能干而干练。杨是本地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现暂为奉军参谋长,人长得高高大大,声如洪钟,深得大帅信任。
周围很静,静得来似乎可以听见阳光穿过望日莲时发出的轻微的金属似声响。这时大帅需要绝对安静,任何声响都不允许。小张副官一早就带着下人,将望日莲林里、林外那排白杨树上栖息咶噪的所有雀鸟,附近花花草草、丛林假山上所有发声的生物都轰了开去、驱散尽净。
轻轻踱步中的大帅,突然住步、转身、抬头、望着挂在墙上那副红红绿绿、点点划划,外人看来不明究里,在他眼里却是处处堂奥洞深、生动无比的东三省地图,脸上若有所思、所感、所悟。这时,一束明丽的阳光,端端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站的身姿有些侧,这束明丽的阳光从他棱棱的鼻梁上分开。于是,他的半边脸在明里,半边脸在暗中,对照分明。阳光中的半边脸,光明、温馨;笼在阴影中的半边脸,带着几分阴深和诡谲。这时,他表面上在看地图,实际上,思想上走马灯似转着最近的北京政局。他不能不关心北京上层政局。因为,北京政局的走向如何,直接影响、关联着他治下的东北三省,关乎他的前程。
俗话一句说得好:“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别看北京黎元洪这个大总统是虚的,手中没有实力,似乎是专为强人段祺瑞加盖“总统府”大印的机器。不然!黎胖子把手中有限的“资源”运用、发挥到了极致。黎胖子有板眼,板眼还深沉。
1914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打了三年,胜负已见端倪,德国必败无疑。段祺瑞这时拟对德宣战,坐收渔人之利。他将此决定昭告全国各省督军,特别说明,中国对德宣战无须出兵,只须向欧洲参战协约国派去一些劳工,战后即有丰硕回报。只要不伤及地方“诸侯”们利益,那没有说的。然而与此同时,亲日的段祺瑞,暗中同日本方面签订了一个一亿元合同的贷款,他要用这笔钱来整军经武,培植、发展个人势力。
段瘦子对德宣战书,在流程上需要黎胖子盖章。黎胖子坚决不盖。骤然间,段瘦子与黎胖子的矛盾升级、对抗加剧。
黎胖子之所以有这个胆量,是因为这时他手中有了一支愿意为他保驾护航的军队――是“辫帅”张勋和他的军队。
时年63岁的辫帅张勋,臭名昭著。他字绍轩,江西奉新人,从军很早,跟着袁世凯步步高升。镇压过义和团,先后任请廷的江苏巡抚兼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辛亥革命期间,是清廷凶恶的鹰犬。袁世凯复辟称帝,他是袁的开路先锋。袁世凯死后,抱着贞节牌坊的他,纠结多个地方保皇武装,成立十三省区联合会,张勋自任盟主,一心助清室复辟。张勋和他的部队官兵头上都拖着一根清朝的辫子。张勋尚有一定实力,能得到一些反动政治势力支持赞助。
当不明究里的段瘦子又来找黎胖子盖章时,黎胖子仍然坚持不盖。段瘦子火了,以辞职相要挟,殊不知,正中黎胖子下怀。段瘦子当即写辞职书,黎黎胖子当即批准。段瘦子一是面子上下不来,二是不信北京中央政府能离得了他。他一怒之下,到天津当寓公去了。段瘦子一走,黎胖子马上命令辫帅张勋率辫子军进京。
即日,辫帅张勋率7000余人的辫子军由徐州进京途中,他专门绕道去了天津看望段祺瑞,实际上,他是要对段强人作出解释。在位于海河畔的段公馆里,辫帅张勋对段强人说,他率部进京,并不是真要帮黎胖子的忙,他是“借事出徐州”,想把软禁在紫禁城中清末最后一个儿皇帝――宣统皇帝溥仪解救出来,让溥仪重新坐回金銮殿上当皇帝。
见段祺瑞埋所当然地反对,辫帅竟然如此说:你段芝泉祖上是清廷世代军官,你本人更是清末北洋重臣……你不应该忘思负义。段祺瑞一时没有吭声,他要看辫帅究竟要说些什么、干些什么!辫帅夸段祺瑞有能力,有号召力,是个强人,他希望能得到段强人的支持,默许也成。
“复辟这出戏我去唱。事成之后,清廷复辟,我张绍轩敢保证,你段芝泉的官位绝不比现在小,肯定是个摄政王,如何?”形容枯槁、头发花白的辫帅,将鹅似的长颈项一硬,用鸡瓜似坚硬的瘦手,咚地一声拍了拍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言之凿凿地保证。
“不行!”段褀瑞一拍桌子,鹰眼环张,正告张勋:“你要走回头路,绝对不行!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张绍轩还留一头辫子,我可以不管。你带辫子军盘踞一地,我也可以暂时容你们一段时间。可是你要复辟,我就要打倒你。你不要忘了,同你谈话的,可是当今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部长段褀瑞!”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张勋带着失望的心情,当天离开天津,率部进了北京。
黎胖子自以为得计。他万万设有想到,他是引狼入室。从7月1日起,北京城所有的大街小巷里蹿动着大股小股辫子军,如嗡嗡营营的绿头苍蝇。辫子军一色清军打扮,持九子快枪,腰别大刀,打大清国龙旗……一时间,把北京城搞得乌烟瘴气,引民怨沸腾,同声喊打。黎元洪后悔了。可是,请客容易送客难。黎元洪轰不走辫帅,反倒被辫帅逼着解散了国会,接着,辫帅将溥仪从紫禁城中接出来,安进中南海当皇帝……
惊慌失措的黎元洪,在谋士开导下,不得不厚着脸皮,请段祺瑞出山收拾乱局。同时下达了对段祺瑞的复职令,下达了对辫帅张勋的讨伐令。北京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妖道似的辫帅闯进宫去,找黎胖子说个子曰。黎胖子感到生命安全受到了辫帅威胁,躲进了与他有交往的美国大使馆。
7月2日凌晨,段祺瑞赶到天津附近马厂李长泰所率的陆军第八师宣誓就任讨逆军总司令。当天下午,时年44岁的大名人梁启超风尘仆仆赶到马厂,支持段褀瑞讨伐辫帅张勋……
在历史的节点上,张作霖当然不肯落人后,他当即派全权代表赵锡福赶到马厂晋谒段总理。而因为张作霖与张勋是儿女亲家,段褀瑞对张作霖很怀疑,问赵锡福:“张巡阅使与张勋是儿女亲家,我要打他的亲家,他肯?他还要来帮着我打张勋?”
“张巡阅使说了,家事为小为轻,国是为重为大。”因为有张作霖的示意,赵锡福说得振振有词:“我们巡阅使坚决表示,以段总理马首为瞻,听从段总理调遣,以段总理之意为是!”
“张雨亭深明大义,难得!”民国年间有政坛常青树之称的强人段祺瑞如此一句,决定了张作霖日后接着来的好运。
7月4日,段褀瑞以讨逆军总司令名义,向张勋发出讨伐通电,同时向全国各地发出讨逆电文。冯国璋、张作霖分别在奉天、南京立即通电响应。紧接着,各省督军纷纷通电响应。5日,段褀瑞率李长泰之陆军第八进京平乱。辫子军不经打,一触即溃,溃不成军。战至7月12日清晨,除南河沿张勋那座偌大的公馆里还在负隅顽抗外,整个北京已恢复平静。
就在张公馆即将被强大的平乱军攻破之时,一辆插着荷兰国国旗的轿车风驰电掣而来,荷兰大使多事,接辫帅来了。没有办法,为了不致于惹着外国人,攻打张公馆的部队只好奉命停止了攻击,荷兰大使在兵慌马乱中接走了时年63岁的辫帅,同时接走的还有辫帅宠爱的二太太邵夫人。
树倒猢狲散。在金銮殿刚刚才坐了几天的溥仪,屁股还未坐稳,又被扫地出门,重新住进他被软禁的紫禁城。
政局恢复了,铁腕人物段祺瑞重新执政。段祺瑞下令通缉、审判的第一批要犯人员中,就有投靠黎元洪的冯德麟。这是张作霖最关心的人物之一。狼狈不堪的冯德麟,化装成日本人逃出北京,刚到天津下火车,就被直系曹锟部拿获,押回北京关押。7月15日,倒霉蛋冯德麟在最高军事法庭受审,以“背叛共和罪”下狱。至于另一个麟、汤玉麟,在张大帅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冯德麟被判刑、丢监的当天晚上,冯夫人哭哭啼啼地来求张作霖了。
“大帅!”冯夫人咚地一声跪在他面前。“只有你老人家才救得了德麟。”冯夫人哭得泪如长河,哀声连连,说是:“我们一大家子都靠这个莾子,没有了他,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没法活。不看僧面看佛面,请大帅看在你们过去的情份上,救救他、饶了他……”
忍住心中的狂喜,他上前对冯夫人弯腰做了个虚扶的姿势,好言好语抚慰:“冯大嫂,请起来吧,我答应你。虽然冯大哥犯了大罪,丢监入狱。但我张作霖颇住不要这张脸,颇住命也要把冯大哥救出来。我总不能看着你们一大家人”说到这里,他显得异常难过,说话的声音都在哽。听大帅如此一说、一保证,很是憔悴的冯大嫂转忧为喜,起来了。他请冯大嫂坐,让下人上了茶。这又显出一些碍难、一些犹豫、一些扭怩。冯大嫂见状一惊,以为他又变了,翻身又要给他下跪。
“冯大嫂你请坐好。”他赶紧劝住,作古正经地说:“我们不是外人,我有几句话要给你说清楚。冯大哥要我保出来,可以。不过,你们一定要依我一件事,给我保证。不然,话就难说了,我爱莫能助。”说时,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决无问题、决无问题!”冯大嫂赶紧表态,赶紧保证:“不要说要他答应您一件事,随便要他答应您老多少件事,都决无问题。不要看这个莾子在外面人五人六的,在家里面,他都听我的。您老请说!”
“冯大嫂你是知晓的,德麟总是喜欢在我面前抠老大哥的架子,不时同我作对。我千辛万苦设法通过关系,把他保出来,让你们一家人美美团聚、团圆。我怕他缓过气来又同我作对。”
“大帅,你多虑了。”他马上纠正:“冯大嫂不要叫我大帅,叫我雨亭兄弟好了。我们不是外人,这样叫,亲热些。”
“雨亭兄弟你想。”冯大嫂很会说话:“这个莾子不仅被一撸到底,而且成了这个样子,成了犯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成了这个样子,人家躲他都躲不赢。他还有啥脸面,还有啥力量?他以后就是想同你雨亭兄弟作对,也是有心无力。就是借给他几个胆子,要他同你雨亭兄弟作对,他也不敢,因为,这是明显找死!”
“好!”冯大嫂说得头头是道,也是这个道理。他彻底放心了,那张青白脸上浮上一丝笑意,他刀切斧砍地对她说:“如此,我就放心了。我答应你。冯大嫂你就回家静候佳音吧。别的事你不要管。我保证在十天之内,让冯大哥回家与你们团聚。”说时,扬声叫小张副官:“用我的车送冯夫人回去。”
当天,他给段祺瑞发去电报,请求段总理出面干预,将冯德麟案批转奉天处理;将冯德麟派人押回奉天,由他负责监押、管理。在段祺瑞的棋盘上,他张大帅是个很重要的棋子。不出所料,段褀瑞给了他足够的面子:照准!
最高军事法庭随即以“冯德麟参加复辟证据不足”为由,处理为“撤职,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削职为民,处罚金800元”,后派人押回奉天交给了张作霖。
回到奉天的冯德麟,果真就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再也不野了、不咬人了。知恩图报,他还设法去找到了隐匿起来的汤玉麟,二麟一起到大帅府,向张作霖谢罪、赔罪,忏悔。
这样一来,解除了面前的心腹之患,他放下心来,瞄准黑龙江、吉林二省动手了。他首先要建立起自己稳固的东北张性独立王国。
黑龙江省有机可乘。黑龙江省两个地头蛇毕桂芳和许兰洲闹得不可开交。许兰洲是海参崴总领事兼直属陆军部的整编陆军第一师师长。五大三粗,取了个女人名的毕桂芳类似北京那个跑了的黎元洪黎胖子,领黑龙江省督军虚职,名义上是许兰洲的上级,可许兰洲对他根本不屑一顾。于是,毕胖子将两个地头蛇——独立旅旅长英顺、巴英找去许愿。说是,许兰洲把持的海参崴肥得流油。位于中俄朝三国之间的海参崴,是重要的边疆城市,也是重要的海边城市、经贸城市,每年光贸易这一项收入就相当可观。问题是许兰洲是老鹰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两个旅加起来,打走、打败许兰洲决无问题,事成之后,肥得流油的海参崴,就是你们二人的。
英、巴二人有些顾虑,说是,我们与许虽说是白水不沾锅巴,但他毕竟是师长,官高一级,而官高一级,犹如泰山压顶,上面追查下来,追咎我们犯上作乱咋办?不怕,胖得一踏糊涂的毕桂芳大包大揽。他说,我毕竟是黑龙江省督军,有什么事,上面都听我的,有事,我给你们兜住。英、巴二旅长听进去了,找借口在海参崴搞爆乱,赶走了许兰洲,毕胖子却食言了。英、巴二人后悔莫及,赶快找到还在路上的许兰洲,三人联名向北京政府状告毕胖子无法无天。趁这个当儿,新任大总统徐世昌插手了。与段祺瑞同门同宗的徐世昌,原来也是袁世凯的手下大将、北洋重臣,他是黎元洪在被逼下台后填的缺。许兰洲本是徐世昌营垒中人,徐趁势撤了毕胖子,黑龙江省督军职,由许兰洲接任。这下惹恼了段祺瑞,他不直接出手,示意张作霖就近用武力捡顺这几个狗咬狗的王八蛋。张大帅求之不得,把这几个王八蛋捡了,推荐自己的亲家鲍贵卿就任黑江省督军。对此,段祺瑞本来另有所属,不太乐意,但碍于张作霖的面子,从长考虑也就准了。
拿下黑龙江后,顺理成章就是吉林。吉林与黑龙江情况大不同。吉林省督军孟恩远是个老油子,从上到下的关系盘根错节。这也好整。麻烦的是,孟恩远虽然也像好些督军一样,有行政权没有军权。而没有军权的人,哪怕官再大,比如黎元洪还有继任者徐世昌,无非纸老虎一个,吓人不咬人,甚至连人也吓不着。可驻吉林从属陆军部的一个整编师的师长高仕傧,是孟督军远房侄儿,远房侄儿也是侄儿。他致信段祺瑞,指出孟恩远的种种不是。目的无非是挤走孟恩远,由他的亲信、得力大将孙烈臣为吉林省督军。他设想,要么是请段总理段部长,用合法手段撤孟恩远职,要么由他张作霖出面,找个借口,武力驱逐孟恩远。如果高仕傧敢阻拦,那就把他们一锅端。段祺瑞表示,怎么都好办,关键是,段祺瑞不同意上孙烈臣,而是要上田中玉。电话中,段祺瑞操起他那口安徽官话说:“雨亭啊,上次黑龙江省督军,你要安排你的亲家鲍贵卿,我让了你。有言‘排排坐,吃果果’。这次,轮也该轮到了我……”电话中,铁钉子都咬得断的段強人非但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意味,倒像在求他似的。但事关要紧,不能退、不能让,他打了几声干哈哈,囫囵了过去。这事暂时搁起了。
怎么办呢?他抬起头来,久久注视着东三省地图上,像夹心饼干一样,夹在奉天(辽宁)与黑龙江之间的吉林省,发起愁来。这是他在这一天中,午后把自己继续关在书房里冥思苦索。
太阳正在下去,逼不急待的月亮,在远远的天边升起来。天光薄了,屋子里**漾起一丝最初的暮色。在浅薄的酱黄色暮色中,他那张五官清晰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又习惯地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处于一种观想中。
田中玉,青岛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精精干干一个中年职业军人,现为陆军部次长,段褀瑞的下属、亲信将领。段褀瑞执意安排田中玉到东北当吉林省督军,决非仅仅是当个督军那样简单,而是段褀瑞打进东北的一根坚硬坚强楔子。田中玉同日本人关系很好。段褀瑞走的是亲日路线,而他张作霖说到底,也是靠日本人的扶持上来的。田中玉来了,也就相当于段褀瑞来了。如果这样,如果借段褀瑞“排排坐,吃果果”的话来说,以后吃日本人果果的,就只有段褀瑞的代理人田中玉,而不是他张作霖了。
日本人是实际的、功利的,贪婪的,冷酷无情的、狗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有一个身穿和服,脚蹬木屐,腰挎长把倭刀的大和武士,在深不可测处,侧着身子,手按刀把,冷眼观察、打量着他。不、日本武士对他其实不过是挂了一眼。日本武士有兴趣的、关注的是他张作霖治下的辽阔、富饶的东北大地。日本武士流露出来的是极度的贪婪、攫取。日本武士更多关注的是这片土地上,莾莾苍苍的森林;是埋藏在地下的源源不断的煤矿、铁矿……是无尽的宝藏;是这片土地上盛产的大米、大豆、高梁……而所有这些,日本都是短缺的、稀罕的。在日本武士眼中,他张作霖不过是他们打猎的一张弓、撵山的一条狗。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假如田中玉来了,他这张弓就该收了,他这只撵山的狗就该烹了。对于在中国的土地上,在他的家乡东北称王道霸的日本人,他并无好感。但他要上去,就要利用日本人、离不了日本人,就像日本人也离不了他张作霖一样。双方是互相利用。人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等到那天,我张作霖羽毛丰满时,我再让你们日本人看看我张作霖的厉害,看看我张作霖的真面貌。而现在,只能是潜伏爪牙忍受。千万不要露出真面目、露出反骨,不要得罪日本人。
就这样,他反复踱着步、思谋着、算计着、对比着。目前他手上有名义上隶属段于褀瑞陆军部,实际是他个人的整编27、28、29师三个师。此外,他私下悄悄扩展了七个独立旅。但凭这点力量,完全不足以同段褀瑞抗衡。况且,段是中央,我是地方,段在高处、我在矮处,真是顶起牛来,只有我吃亏的。但吉林问题不能久拖不决呀,久拖生变,对我不利。该怎么过这个坎呢?真所谓久想出智慧。猛地,“借刀杀人”这句话四个字,电光石火般闪现在他灵活的头脑中。他心中一喜,“对了!”吉林有不少惹事生非的日本浪人,我怎么不借日本人这把刀去解决吉林问题呢!就在他猛然开窃,高兴地以手击掌时,小张副官来在门前。
“大帅!”小张副官隔帘报告:“日本驻奉天关东厅长官林权助先生求见。”
“谁?”他闻此言,猛地住步,一惊、一怔、一喜。
“日本国驻奉天关东厅长官林权助。”口齿清楚的小张副官把这句话说得一字一顿。
“请、快请。”他大喜过望,连声吩咐,“快请、快请!”真是,瞌睡来了,正要睡觉,就有人给他送来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