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只四月里,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老鲍特意在院子里架起柴禾,烤了一只羊,说以后天气太热了,就暂且不烤了,等到立秋再说。李嶷自从病愈,似乎仍旧同从前一样,飞扬跳脱,但又似乎同从前不一样了,高兴得有些过分,动不动就拉着谢长耳、老鲍、黄有义、赵有德等人,去丰迎楼吃酒。
老鲍觉得吃酒这事甚好,起先他也颇为快活,后来渐渐回过味儿来了,就私下问谢长耳:“十七郎这是怎么了?”
谢长耳是个憨直的,就老实说了:“我不知道,桃子说,他跟崔小姐吵架了,吵得可厉害了,上次殿下病得那么狠,崔小姐也没来看他,连封信都没写来。”
“怪不得呢,”老鲍说,“我也纳闷了好久这事呢,不过,崔小姐不是写个什么奏书,跟皇帝老头说,她要嫁给秦王吗?”
“不是不是,”谢长耳耐心解释,“是节度使上奏疏,说崔小姐要从陛下的儿子中选一个嫁。”
“那还用选吗?”老鲍说道,“她不嫁给十七郎,还能嫁给谁?”
“我也闹不懂,”谢长耳窘迫起来,“反正桃子说,两个人吵翻了,说不定,从今往后,都不来往了。”
这是桃子在信里跟他说的,还说如果真的秦王与小姐不来往了的话,只怕她也不好再跟他来往了,吓得他足足写了三张纸的信去问她,又攒了休沐的假,特意去了一趟洛阳。
桃子见到他还是挺高兴的,带着他去吃洛阳最好吃的胡饼,还给他补了衣服,又给他买了新袜子。他从来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连忙把自己最近攒下的所有钱都给了桃子,桃子也没推辞,全都收下来,跟他说自己会替他好好存着,将来用。
将来,他一想到这个词,心里就喜滋滋的,将来她还是会帮他存着钱的,那将来她就不会不跟他来往的。
但是一提到秦王和崔小姐,桃子的脸顿时就垮下来了,先是痛斥李嶷蠢笨,为什么谢长耳都知道来洛阳看自己,秦王居然不来,然后又垮着脸对谢长耳说道:“我们小姐这次是真的伤心了,我从来没看到她这样子过,她半夜睡不着,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都瘦了哎……”
谢长耳不由说:“你刚才吃胡饼的时候不是说,不能再吃了,女郎还是要瘦一点……”
桃子气坏了,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恨恨地道:“你懂什么!”又说:“回去八成秦王会问你,那时候你可千万要记得说,我们小姐睡不着,还有,她瘦了很多,可千万别忘了。”
他连忙点头,牢牢记在心里,但是等他从洛阳回到西长京,见到了秦王——秦王殿下也知道他往洛阳去了,毕竟从来他做什么,去了哪里,十七郎不用问都会知道——他就是没有问他,崔小姐如何。谢长耳快憋死了,来来去去,在李嶷面前走了好几遍,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既不问他是不是去了洛阳,更不会问,崔小姐如何。
谢长耳只好再给桃子写信,问她,如果秦王殿下不问,那自己要不要主动跟他说,崔小姐最近不太好,崔小姐都瘦了。桃子的回信只有气急败坏的三个字“大傻瓜”,也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秦王。
应该还是在骂自己吧,谢长耳忐忑不安地想。
且不说谢长耳与桃子在这里纠结,便是裴源,也觉得甚是反常,李嶷从来就没有这么爱晃**,他一会儿出城打猎,一会儿去丰迎楼喝酒,一会儿又去城外的庙里看碑帖。
看碑帖?他记得小时候李嶷最厌恶临帖,每次提到碑帖他就说脑仁疼,宁可舞弄刀枪三个时辰,也不肯在案前临半个时辰的字。
再这么下去,只怕秦王殿下都要赋起诗来,那就真的太可怕了,裴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裴源好容易逮着个机会,借口给自己的兄长裴泊践行,扎扎实实灌了李嶷好几坛酒,李嶷也并没有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跟他说:“阿源,要不明日我们出城跑马去。”
裴源快要哭出声来了,他抓着李嶷的手,说道:“殿下,要不请范医正来给您号个脉吧。”他觉得李嶷一定是又病了,病得不轻。
李嶷莫名其妙,把手抽出来,说道:“范医正不是前两天刚给我号过脉,说我都好了。”
裴源欲哭无泪,等再喝了一会儿,裴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李嶷与他又喝了两坛酒,这才打马回去。
夜已经深了,李嶷骑着马,仿佛很高兴似的,嘴里还哼着那首小曲:“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
裴源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大概是因为之前生病,最近他瘦了一些,越发显得宽肩窄腰,就这么一件素色的圆领袍子,生生被他穿出了几分浪**不羁的劲儿来,只是他骑着马,摇头晃脑地唱着歌,背影却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孤清。
“殿下。”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看他,脸上笑嘻嘻的:“阿源,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呢?”
他并没有答这句话,却问道:“殿下,你心里难受是不是?”
“我不难受啊。”在暗夜中,他的眼睛仍旧是烁烁有光的,仿佛有星辉在其间流动,他语气甚是快活,“阿源,夏天就要来了,别发愁了,你看看你天天愁眉不展的,回头你眉心里都要拧出个川字来了。”见他怔忡,他又笑着说:“阿源,你别担心了,我不难受,真的。”他把真的两个字咬得重重的,仿佛从心里挤出来这两个字,仿佛想要重复强调,就能变成真的一样。
裴源心里一咯噔,知道他其实是难受到了极点,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裴源回到家中之后,不免长吁短叹,平时公事上若有拿不准的地方,还能向父兄请教一二,偏生这桩事情,委实不宜告诉旁人,所以只在心里发愁,辗转反侧,几乎到五更才蒙眬睡去。
第二日乃是半旬一次的休沐,不用上朝,但裴家的家规,早上是要起来练剑的,即使裴源几乎一夜都没怎么睡,还是顶着眼下的乌青起床,拿着剑去了后院。裴家的后院有一大片空地,平时也作校场用,安放了些箭靶、石锁等物,供家中子弟操练。裴源刚走进校场,裴湛也提着剑来了,他虽然做了多年的文官,但剑术却是半点也没搁下,见裴源一大早就垂头丧气,不由问:“阿源,你这是怎么了?”
裴源心里纠结,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过去,忽见一名家僮气吁吁地跑进校场,对他们道:“十一郎、二十六郎,快,大将军召见你们。”裴家堂兄弟众多,所以大排行里,裴湛排行十一,裴源则排行二十六,故此家僮都是如此这般称呼,二人对望一眼,知道定是有要紧事。
果然,等二人快步走进后堂,只见裴献面沉如水,坐在榻上,见他们到来,裴献便说道:“揭硕破了白水关。”
裴源大吃一惊,几乎脱口而出:“怎么会?”
确实啊,怎么会?
宫里的皇帝一大早也被人从御榻上叫醒,得知了这个消息,皇帝其实还没睡醒,但内侍告诉他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报,由边关一刻不停地快马送来,他不免有些慌神,忙在内侍的服侍下穿上衣裳,又派人赶紧召裴献、顾相等人入宫商议。
等数名心腹重臣齐聚在紫宸殿,皇帝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问道:“白水关在哪儿?”
裴献知道这位陛下其实对国朝疆域毫无概念,对边关要塞也是一无所知,于是解释道:“陛下,白水关为廉州紧要之地,也是国朝至北最要紧的门户。白水关之后就是雁州、濯州,无险可守,只能据浊河抗敌,揭硕的铁骑,甚至可以直入朔州腹地了。”
皇帝听了这话,越发茫然无措了,只得将目光转向了顾祄。
顾祄想了想,方才躬身道:“臣请问,白水关是怎么被攻破的,那是据守揭硕的重要关隘,卢龙节度使崔倚本该在白水关屯有重兵。”
皇帝自然看向裴献,身为大司马的裴献便又说道:“眼下只收到急报,说白水关守将是被崔倚的养子柳承锋亲自劝降,投了揭硕。如今白水关已破,白水关往南的城池,烽烟处处,被揭硕的铁骑践踏**,更细致的军报,恐怕还要些时日,才能传到朝中来。”
顾祄不由得面露忧色,说道:“崔倚割据数镇,东都洛阳又在其掌控,东都距此,不过数百里,三五日即可兵临西长京城下,既然破白水关的是他的养子,若是崔倚早就与揭硕勾结,那现在岂不山河危殆?”
裴献本欲解释一二,但一转念,自己乃是武将,国朝惯例,文臣素来以挟制武将为先,此刻若是为崔倚辩解,只怕朝中对崔倚会更生猜忌,当下缄口不言。
皇帝听顾祄这么一说,顿时惊得冷汗都出来了,白水关在哪儿他确实不知道,但崔倚近在咫尺,他却是十分清楚的,他忙问:“秦王呢?快召秦王进宫!”
传召秦王的内侍气喘吁吁赶到秦王府上,结果因这日是休沐,一大清早,秦王殿下说是要去钓鱼,独自就带着钓竿出城去了。内侍心急如焚,只得立时又命人四处寻找。
这下子城里城外,众人好一通找寻,几个时辰之后,才在城外渭水边找到秦王,他听闻有要紧的军报,毫不迟疑打马即回,待得入宫的时候,恰好洛阳的急奏也到了。
崔倚比西长京要更早两日收到白水关失陷的消息,毫不犹豫,立时便动身领兵北上,同时也往西长京送出了急递,言道边关遇袭,事发突然,自己来不及请旨,便要率兵北上云云,文字上一如既往敷衍的客气,也不知道出自哪位幕僚的手笔,毕竟按理来说,节度使调兵,需得朝中同意。
皇帝收到洛阳送来的这封急奏,又听闻秦王奉诏进宫来了,不由松了口气。
待李嶷进到紫宸殿中,与裴献一起看了白水关及洛阳各自送来的急报,又由裴献,略略向皇帝及几位近臣解释了一下崔倚的兵力布置,及可能的防守之地,李嶷话说得十分耿直,言道:“崔大将军与揭硕交战多年,屡战屡胜,被揭硕视作克星,且定胜军在浊河之南驻有重兵,揭硕不足虑也。”
皇帝听他这么说,不由把心放回肚子里,心想这个儿子虽然脾气讨厌,但从来打仗都是一把好手,他说无碍,那自然是无碍的。顾祄又对皇帝道:“崔倚既然即刻提兵北上,可见还是国事为重,有耿耿忠君守土之心的。”皇帝不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待出了宫门口,只见长街两侧,垂柳浓翠,晴日之下,雪白的柳絮,如飞雪,如细绵,一团团,一球球,被风吹得四处飞扬,街边青石阶下,也积了绒绒一堆堆的柳絮,又被风吹散。小黑素来不喜欢这些绒绒,一直打着喷鼻,不安地踱着步子,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小黑,这才认镫上马。他本是从城外径直打马回来,马鞍之侧还绑着鱼竿,此时手触到鱼竿,忽然想起当日在岭南道上,他对阿萤说要捉鱼烤了给她吃,心下不由一酸,心想崔倚已经提兵北上,不知道阿萤在做什么。他怔忡了片刻,终于掉转马头,打马回府去了。
白水关失陷,揭硕入侵,崔倚北上,这几桩事情自然变成了朝中议论的大事。忽然有人提出,崔倚既已北上,留守洛阳的,正是他那个独生女儿崔琳,留守兵力不足万人,不如趁此良机,朝中出兵收复东都。
皇帝一听,不由得龙颜大悦,大加赞赏,颇有几名文臣亦觉得这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李嶷极力反对,毕竟崔倚匆忙北上是为了抗击揭硕,替朝廷守土迎敌,如果此时兵围洛阳,岂不令崔倚如腹背受敌,再说了,此举俨然是替揭硕抄了崔倚的后路,动摇他的军心,朝中焉能如此出卖大将?
皇帝嫌他的话不中听,当即斥道:“洛阳是朝廷的东都!崔倚厚颜无耻,占据已久,难道不应该攻其不备,趁机收复吗?”
李嶷据理力争:“陛下,崔倚在前线抗敌,我们此刻不宜出兵,乱他的后方,有百害而无一益也。”
皇帝不由得勃然大怒:“崔倚的儿子卖了白水关,朕还没问他的罪呢!白水关到底是怎么丢的,军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崔倚的儿子跑去劝降,守城之将念及旧情,不忍杀他,他倒好,带着揭硕的死士,把守将杀了,崔倚养出这样的儿子来,通敌卖国!朝中群臣都说要治他的罪,是顾相劝我,让崔倚将功赎罪!怎么,朕宽容恩养,还养出白眼狼来了?!”
李嶷道:“崔倚上次的奏疏里说得清楚,早就与其养子柳承锋恩断义绝,只因那柳承锋勾结揭硕,崔家与揭硕世代血仇,陛下不论怀疑谁,都不应该怀疑崔家与揭硕勾结。”
皇帝见说不过儿子,越发气急,指着李嶷的鼻子大骂了一通。这次李嶷倒没有顶撞他,只是跪在那里,默不作声罢了。皇帝见状,却愈发动怒,借题发作,责问裴献作为兵部尚书,于白水关之事有失责之嫌。顾祄素来知道这位陛下的脾气,气头上最易当众说出不当的话来,急忙相劝,皇帝这才悻悻地作罢。
朝中如斯争执了数日,依然没争出个结果来,毕竟皇帝虽然想出兵收复洛阳,但洛阳毕竟是东都,城池坚固,守军虽不足万,但据说崔倚的女儿亦擅用兵,既要攻城,必得派出精兵强将,而朝中能用的,不外乎镇西军。裴献自从上次旧伤大作,愈显老病,不宜再出征作战,这是朝中心照不宣的事。那么能用之人,唯有秦王,但是秦王明明是反对出兵的,皇帝也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气,真逼着他去打洛阳,他八成又会拂袖而去,目无自己这个君父。
正在作难的时候,忽然得到奏报,说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的女儿崔琳,已经到了西长京,希望代父上殿,觐见陛下。
朝中顿时又炸锅了。
李嶷听闻了此事,更是恼恨不已,拍着桌子对裴源道:“她到底要做什么?朝中忌惮崔家,议论纷纷,都跟煮沸的油锅一样了,但凡有点儿水星子溅进来,都要炸,她偏来火上浇油。再说了,她口口声声代崔大将军觐见陛下,这简直匪夷所思。节度使不奉诏,尚且不能擅自入京,她还是节度使的女儿,怎么能上朝堂呢?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都能喷得淹死人。”
裴源看他气得额角上青筋都爆出来了,自己前所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忽然问:“殿下,你到底是气她不守礼法,私自入京呢,还是怕她被扣押京中,不得解救?”
原来朝中颇有人主张,既然崔琳来了,那就立时把她扣押,好收回洛阳。还有人说,不如直接用她挟制崔倚,毕竟崔倚只此一女,骄狂到敢上书要自择皇子为婿,须得严惩以儆效尤。
所以李嶷听裴源这么问,不由得怔了怔。
裴源又道:“殿下如果只是生气,反正如今崔小姐就住在靖良坊的平卢留邸,殿下出府上马,半炷香的工夫,就能上门亲自质问崔小姐,再不济,拔出刀子来打一架也是成的。如果殿下是担心崔小姐,那臣就无能为力,帮不到殿下了。”
李嶷欲语又止,罕见地沉默了,裴源自与他相识以来,还从来没在言辞上如此占据过上风,但他也并不觉得高兴,反倒也默然一叹。
崔琳自进了西长京,朝中对于她请求觐见一事,不置可否,她倒是泰然自若,仿佛对目下尴尬的情状视若无睹。
倒是桃子,私下里见了谢长耳,不免没有好气:“秦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小姐都到西长京里来了,他竟然不来看一下!”
谢长耳满头大汗,手上托着刚给桃子摘的樱桃,说道:“桃子,你别生气了,要不先吃樱桃吧,这是京里最有名的樱桃了,可甜了。”
桃子看那一颗颗樱桃如玛瑙,如珊瑚珠子,红亮剔透,极是可爱,拿了一颗吃了,果然极甜。她心里的气慢慢下去了,心想待会儿可以再买些拿回去,给小姐吃,待她将这想法跟谢长耳一说,他却说:“这不是买的,是我摘的,秦王府里有好几棵樱桃树,结了好多果子,要不我马上回去再摘一些,你去送给崔小姐?”
桃子顿时觉得这主意不错,但要不要撒谎说是秦王特意派人送来给小姐的呢?她又纠结起来。
李嶷可不知道还有两个人替自己操碎了心。秦王府里这几株樱桃树着实有名,极大极甜,每到暮春时节,一树累累垂垂,不知结几千几万颗果子。京中素有赏樱之俗,倒不是赏樱桃花,而是樱桃结果之时,在树下设筵席,招待亲友吃樱桃浇酥酪。
李嶷特意给顾相下了帖子,请他来赏樱。顾祄欣然赴约,待进得秦王府,走入后院,只见沿着粉墙下一列七八株樱桃树,都如伞如盖,红英烁烁,不知有几千几万颗,实在是招人喜爱。
待得入席,先奉上一碗樱桃浇酥酪,顾祄尝了一口,只觉得异香扑鼻,不由赞了一声“好”。李嶷便笑道:“这是牢兰关做酥酪的法子,掺了骆驼奶,我还怕顾相吃不惯。”
顾祄道:“怪不得别有一番风味。”
当下两人又闲话了一些牢兰关的风土人情,顾祄听得悠然向往,说道:“人皆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怕殿下笑话,自从我六岁开蒙,读万卷书如今算是做到了,但这行万里路,却是想都不敢想呐!”
李嶷笑道:“孙叛刚平,朝中事务繁杂,皆得顾相操持,等再过些时日,承平久些,说不定顾相可以外放做一任大都督,行几千里路。”
顾祄已经是文臣之首,官职上已经是顶格了,但国朝的旧例,丞相是可以外放大都督的,而且回来之后,品秩会再升半级一级,甚至可封国公,一般是皇帝特别信任的臣子才会有这般殊荣。顾祄闻言笑道:“承殿下吉言了,若能行几千里,那自然是人生快事。”二人相视一笑,顾祄又低头吃樱桃浇酥酪,心道,旁人只说秦王狷介孤傲,因战功卓著,颇有些目下无尘的样子,素来又不跟文臣打交道,但这些官场中的门道,秦王可一清二楚得很啊。
他心想今日秦王既然相请,那必定是有事相商,或者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果然过得片刻,李嶷命人捧出两盆兰花,顾祄见那兰花枝叶清丽,含蕊初绽,幽香阵阵,细看花瓣与叶片,却是前所未见的品种。
李嶷道:“这两盆兰花,是裴泊到了泌州之后,派人给我送来的,说在泌州山上挖的,虽不值钱,但颇有意趣。我是个粗野的人,不懂这些花月之事,但也听闻顾相画兰乃是京中一绝,这两盆兰花,搁我府里可惜了,回头一并给顾相送去府中。”
顾相闻言心想,原来今日秦王相请,是为了给裴泊换一个更好的州郡,毕竟秦王素来与裴家小郎极为亲厚,泌州也确实不算什么好地方。他自然乐于给秦王殿下作这个人情,便笑道:“多感殿下盛意,却之不恭,这兰花我就收下了。”顿了顿,又问:“裴郡守在泌州还好吗?”
他只待秦王说一句,诸事皆好,就是泌州太僻远些,那他马上就会心领神会,明日就令吏部寻个上好的州郡,给裴泊挪动挪动,换个肥差。
谁知秦王只说了句:“挺好的。”就又岔开了话,说起牢兰关的羊肉来。顾祄便知道自己是彻底会错了意,于是又吃了几口酥酪,心思一转,笑道:“这几日朝中事务繁杂,各部争执不下,我们这些做辅臣的,不能为陛下分忧,也深感羞愧。今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到殿下这里吃一碗樱桃浇酥酪,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
果然,李嶷似是毫不在意,却问道:“崔倚的女儿,要觐见陛下之事,礼部还没争出个分晓吗?”
顾祄心里一动,知道自己八成蒙对了,便笑道:“现在不只是礼部争执不下,兵部也掺和进来了,说崔家定胜军正在前线抗敌,崔琳可视作节度使之子觐见,早先有节度使之子觐见陛下,为什么不能依作前例?礼部驳说万万不行。户部又说,定胜军的粮草军饷,未从户部调拨,自从平卢、范阳赋税中抵扣,如今崔氏既至,这笔糊涂账不能不算……再这么下去,崔氏女还没见到陛下,六部自己先吵了个不可开交。”
李嶷用勺子拨弄着碗中的樱桃,眼皮微垂,随口道:“其实,崔氏女要觐见陛下,礼部不就是拘泥于没有先例吗?崔氏女的母亲贺氏,是朝廷敕封的武烈夫人。我记得瑞景年间,朝廷为了旌表辅圣夫人,特意在大朝之日,令辅圣夫人的女儿上殿,由中宗皇帝亲自赐了金表。”
顾相不由得一怔,道:“殿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确有此先例。既然如此,礼部便有前例可循,自可令崔氏女上殿觐见陛下。”又笑道:“礼部吵了这么多天,殿下一句话便解了症结所在,殿下真是睿智明见。”
李嶷不过微微一笑,说道:“崔家定胜军正在朔州抗击揭硕,崔倚既然命他女儿入朝觐见,自然是有要紧事想要面奏陛下。安抚节度使,为君父分忧,这是为人子,为人臣,应该做的。”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顾祄点头笑道:“殿下说得是。”
顾祄出了秦王府,上车之后若有所思,掀开轿帘,吩咐了心腹家僮一句,那家僮便领命而去。
等顾祄回到顾宅,正巧秦王派人送来的兰花也到了,他就命奴仆将兰花放置在自己的书架旁,过不多时,先前派出去那家僮也回来覆命,禀报了一些事情,顾祄沉吟了片刻,又令人去传顾婉娘。
顾婉娘走进书房时,顾祄正捧着一杯清茗,望着那两盆兰花出神,直到顾婉娘娉娉婷婷行至近前,唤了一声“父亲”,他方回过神来。
顾祄指了指那兰花,对顾婉娘道:“今日秦王邀我过府,请我赏樱,还送了这两盆兰花。”
顾婉娘不由得微感意外,但旋即道:“想必是殿下听说,父亲擅长画兰,所以才这般相赠。”
顾祄叹道:“是啊。秦王信手而为,挥洒如意,实在是绝顶人物啊。你倒猜一猜,他请我去吃樱桃浇酥酪,为的是什么事?”
顾婉娘想了一想,方才道:“秦王殿下既然相请父亲,想必是为朝中之事,难道是为了镇西军,或是裴大司马之故?”
顾祄不由得喟叹:“我起先也是这么揣测,结果,秦王说,听说礼部吵了这么多天,还未能决断崔氏女是否可以觐见陛下,不就是拘泥于没有先例吗?崔氏女的母亲贺氏,是朝廷敕封的武烈夫人。瑞景年间,朝廷曾为了旌表辅圣夫人,特意在大朝之日,令辅圣夫人的女儿上殿。”
顾婉娘神色震动,似乎难以置信,过了半晌,方才喃喃道:“原来如此。”顿了顿,顾婉娘方才道:“秦王对何校尉,也就是如今崔倚的女儿崔琳,确系有情。”
顾祄沉默片刻,道:“六娘,你是我最聪明的一个孩子,当初你从并州回来,在这书房里说的话,令人刮目相看,为父不能辜负你这般的灵慧。后来,你又出城替为父去联络秦王,立下大功,我心里一直在琢磨你的前途。”
顾婉娘闻言,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祄道:“为父一直觉得,你与秦王殿下颇有缘分,而且,自相识以来,他对你也有诸多照拂。婉娘,你想不想嫁给秦王殿下?”
这句话着实直白,但顾婉娘并未迟疑,立时便点头道:“女儿自然是想的。”
顾祄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是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条路,只怕艰险。”
顾婉娘道:“婉娘不畏艰险,父亲当初读书,何其辛苦,后来入仕为官,宦海风波,其中艰险,难言万一。如果父亲替女儿谋前程,女儿却畏惧艰险的话,那婉娘就不配做父亲的女儿了。”
顾祄不由点了点头,说道:“你的志向,为父素来明白。”他话锋一转,说道:“只是,我刚才命人去查了卷宗,果然秦王几天前翻阅过那份卷宗。辅圣夫人女儿特蒙上殿之事,那都是六十多年前了,只有礼部积年的老吏才找得到这些卷宗。秦王为了崔氏女,借口查阅旁的事,亲自在礼部的库里待了好几日,才终于寻出了此旧卷。又因为怕落下嫌疑,请我过府,将此旧例讲给我听,由我出面,去对礼部言明此事,可见对那崔氏女,用心之真,用情之深,为了她的事,费尽思量,千方百计,想让她得偿所愿。”
顾婉娘细白的牙齿不由得咬住了嘴唇,她全神贯注地听着,顾祄每说一句话,她的脸色就不由得越发苍白上一分。
顾祄道:“婉娘,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为父不得不再问你一句,若你的对手是崔氏女,为父觉得,颇可一试,但如果你的对手不是崔氏女,而是秦王对崔氏女的一腔痴情,你可有几分胜算?”
顾婉娘沉吟片刻,终于盈盈一笑,说道:“试都不试,就自认失败,那就真不配做父亲的女儿了。何况,秦王殿下的心意如何,与秦王殿下的婚姻,是两回事,殿下的姻缘,得听凭陛下赐婚。女儿从来只听说,君主猜忌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却不曾听说,君主会忌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顾相闻言,不由得笑着连连颔首。
话说桃子纠结了半晌,终究还是让谢长耳第二天一早,摘了一篮新鲜樱桃,送来给自己。谢长耳倒是仔细,那篮子本是细篾编成,极是精巧,樱桃又挑得颗颗浑圆饱满,上头又覆着一张翠绿的桐叶,衬得十分好看。
桃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次你办得不错。”
谢长耳没敢接话,一大早他拎着樱桃出府的时候,恰巧撞见了秦王殿下,当即他心虚地想把装着樱桃的小篮子藏到身后,李嶷素来眼尖,早就看到了,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也没问他,转身就走了。
谢长耳大气都不敢喘,一路纠结,不知道要不要跟桃子说这件事,后来想想,还是不用说了吧,毕竟殿下也没问,更没说别的。
崔琳见了这篮樱桃,果然微微一怔,桃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秦王特意派人送来的,可甜了,你尝尝。”
崔琳却看都没再看一眼,说道:“既然是谢长耳送来给你的,你就吃吧,我不喜欢吃樱桃。”
桃子几乎气了个半死,揪着谢长耳的耳朵,问他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谢长耳还从来没被人揪过耳朵,虽然她不过作势而已,手指上压根就没有用力,但桃子的手指又温又香,他不由得满面通红,磕磕巴巴说了早上的事。
又说:“但是殿下什么也没说呀,他都没多看一眼,崔小姐怎么就知道,不是他叫我送来的。”
桃子气馁了,嘀咕:“还说不喜欢吃樱桃,她明明特别喜欢吃樱桃。”
两个人正在那里纠结,忽然礼部派了人来,说到可以上殿觐见之事,又给出了循前例辅圣夫人女儿上殿的礼节仪程。桃子不由得大喜,连忙返身前去告诉崔琳。
崔琳听闻这个消息,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也并没有觉得意外似的,只不过片刻之后,忽然又问她:“你前几日说,谢长耳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日里弄得灰头土脸的,衣服上的灰,掸都掸不完。”
“是啊,”桃子也没多想,接口就说,“说是秦王要查一个什么事,谢长耳跟着殿下在礼部库房里好几天,每天都翻旧卷宗,那些东西,好多年没人动过了,都是灰,弄得满头满身都是。”
崔琳“噢”了一声,也并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掉转目光,看着窗外,似在看映在院子里的天光云影。桃子觉得她面色如常,不知为何,眼中却似乎有一抹淡淡的惆怅之色。桃子心里想,这又怎么啦?谢长耳弄得灰头土脸的,又有什么关系?小姐为什么又露出这种神情,好像有一点点开心,又好像特别特别的不开心。
真烦啊,桃子觉得,自己真搞不懂了,反正都怪秦王,她恨恨地想。
廿八日,是日大朝。
暮春近夏,文武百官穿着春日的朝服站在横街之上,已经难免有几分暑热。皇帝对待这样的大朝之期,都是十分慎重,坐在御座之上,神色肃然。当内侍拖长了声音,喊出“传——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左威卫大将军崔倚之女崔琳,上殿觐见”时,所有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朝中许多臣子,并没有见过崔倚,何况来的还是他的女儿,简直比民间那些话本都还要离奇,从小充作男子长大,后又常在军中,据说竟颇知军事,有将帅之才,前次上书要自择皇子为婿,已经足够惊世骇俗,此次竟又请求代父上殿觐见,不知会是何样的一个人。
众人好奇不说,就连站在殿中前列的齐王李崃,亦觉得好奇,心中竟有几分惴惴不安,心想朝中群臣总说崔倚是个威风凛凛的莽汉,不知他的女儿,长成如何模样,虽说哪怕是无盐嫫母,自己只怕也得娶了,不过……他心中忐忑,不时想要偷瞄大殿门外,但于大朝会之中,却又不合时宜如此,因此心痒难禁。
渐渐地,众人听到了遥遥传来的步履声,走得不快,但是极稳,是军中皮靴落在光可鉴人的方砖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殿中诸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崔琳已经缓步走入殿中。
她本就身形苗条修长,身着铠甲,戴着定胜军中的盔帽,帽垂红缨,衬得她的脸庞皎然如月,长眉入鬓,目如横波,极是美艳,却又极是英气,入殿之后,按礼她摘下了盔帽,抱在怀中,她竟似男子一般束发,如漆的发丝一丝不乱,越发显得明眸皓齿,但步履从容,气度非凡,仿佛天然就应该穿着这样的铠甲,行走在这样堂皇的大殿之上。排列在两侧的文武百官,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崔倚的女儿竟然着甲上殿,也万万没想到,崔倚的女儿竟然是一位如此美貌的绝代佳人。
李崃看到她的瞬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只有一句:竟然是这样一位美人!
崔琳却丝毫没有在意殿中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她一直走到御座前的第九块方砖处,那是礼部曾经在仪程中指明的位置,她便停下行礼,行的却是军礼,朝中百官从来没见过女子行军礼,但她叉手行礼的时候,十分从容洒脱,甚至另有一种风姿,她声音清朗,不大不小,但落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臣女崔琳,参见陛下。”
面对这样一位年轻美貌,却是着甲上殿、前所未见的女郎,连皇帝都呆了片刻,直到内侍示意,他才回过神来,示意崔琳免礼,又问道:“你说你代替你的父亲,非要上殿来见朕,既然如此,有什么事就说吧。”
崔琳躬身道:“崔琳代父觐见,是为东都洛阳,于孙靖叛乱之时,由崔家定胜军暂为代管。今天下平靖,陛下御极,垂拱而治,恩泽宇内。故我崔家定胜军理应即刻退出洛阳,将东都洛阳还于朝中。”
殿中瞬间静了片刻,忽然“嗡”一声,百官忍不住纷纷低声感叹议论起来。
皇帝十分欣喜:“你是说,要将东都洛阳还给朕?”
崔琳落落大方,含笑道:“洛阳是国朝的东都,自然也是陛下的东都,崔家定胜军不过代管而已,如今叛乱已平,定胜军当然该退出洛阳,将东都还于朝中。”
皇帝忍不住一拍大腿,连声赞叹,欢喜不胜:“好!好!原来你上殿是要说这件事,早说呀,朕就是喜欢你这样爽快的孩子。很好!”他高兴得觉得崔倚都是个忠臣了,连崔琳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穿着铠甲上殿,都能看得顺眼了,他左瞄右瞄,心想虽然这个崔琳有些骄横,但还算识趣,何况长得真是不错,忽然想起崔倚曾经说过要从皇子中挑一个为女婿,这个崔琳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识时务,倒也配得上齐王,于是说道:“朕要告诉皇后,让她设宴,好好款待你。”又说:“你父亲出去打仗,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心,既然来了京里,就在西长京多住些时日,这京里好吃的好玩的挺多的。”心想她可别要反悔,一定要留着她到将洛阳交割清楚为止。
崔琳似乎丝毫也没觉察这位陛下私下盘算的小九九,她只是叉手行礼,道:“谢陛下恩典!”
崔琳着甲上殿一事,轰动一时,也顿时成为美谈,人人都觉得这女郎非同寻常,不愧是崔倚的女儿,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就这么三言两句,立刻就拨弄朝局,重新获得皇帝的喜爱与尊重。皇帝按照对武将功臣的犒赏,特许她出宫的时候可以骑马,于是散朝之后,一堆在宫门外准备上马的武将,眼睁睁看着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就是桃子,牵过来一头极为神骏的白马,而这位全身着甲的崔小姐,轻松从容地翻身上马,一看便知道骑术精湛,在军中多年。
“异端啊!”有人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但也有人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唯有这样的好马,才配得上这样的人物。”更有人思忖,崔倚教得如此好女儿,怪不得他大大方方地告诉天下人,我并没有儿子,我只有一个女儿。
这个女郎,确实比很多世家的那些纨绔子弟要强上很多。
众人侧目不说,唯有秦王殿下,目不斜视。今日是大朝会,所有人都穿了大朝服,李嶷亦头戴梁冠,穿了秦王的紫色大科绫罗公服,腰用玉带钩。宫门外更有全套的秦王仪仗在此等候,上马之后,鼓吹齐奏,前有六人,更有节、夹槊、告止幡、仪刀等等诸物仪仗,并八十骑典卫,前呼后拥,扬长而去。
话说那卢皇后,得到皇帝的亲自叮嘱,让她好好设宴招待崔琳,皇后不禁犯了难。她也听说了崔琳着甲上殿之事,听说是个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这样的女郎,不会娇气,却怕有骄气,稍有不慎,或失了皇家体面,因此琢磨了好几日工夫,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原来宫中最重端午、中秋、重阳诸节,可巧临近端午,正好于太液池上泛舟设宴,又定了由公主、郡主、县主等小娘子参宴,饶是如此,皇帝犹嫌不足,说道:“办得热闹点!多找些世家的女娘来,让那崔琳也看看,京中真正的大家闺秀都是什么样子的,也好压一压她的气焰。”
皇后点头称是,心想此事倒也不难,从京中官宦人家,挑一些气度大方的闺秀来宫中领宴即可。皇帝想了想,又说:“崔倚不是说,这崔琳要从皇子中挑一个做夫婿吗?叫上齐王一起。”那日朝会后,齐王便留在宫中,软磨硬泡,想让皇帝赐婚将崔琳嫁给自己。皇帝却知道崔倚不好惹,他说要挑一个,那真得让崔琳自己挑一个,因此想趁着宴会,让齐王与崔琳多多相处,齐王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啊,没准再见一面,崔琳就立时想要嫁给他了呢!
皇后听皇帝这么说,便笑道:“单叫齐王也不妥,不如令秦王也进宫来。”
皇帝一想也是,瞬间又想到一个主意,说道:“这都要过节了,峻儿被关了这么久,也知道错了,就解了他的禁足,让他出来过节吧。”原来李峻虽然被贬为安阳王,且被禁足府中,但皇帝着实心疼他,时不时就要打发内侍前去探望,内侍回来都说,安阳王殿下郁郁寡欢,委屈万分,可恨自己被小人陷害,失爱于陛下云云,皇帝听了,十分心痛。又一日,时气相交,李峻又病了,一连数日,滴水不进,皇帝闻讯,连忙微服简从,去从前的信王府、如今的安阳王府探望。那李峻似病得奄奄一息,在床榻上竟不能起来,见到皇帝,挣扎着还想爬起来行礼,皇帝连忙止住了,李峻一时号啕痛哭,说道:“父皇,儿臣今生竟然还能得见父皇一面,纵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皇帝被他哭得心中难过,连声安慰,说道:“哪里就能说出这种不吉之话,你这是病了,过两日就好了。”
他素来倚重这个长子,之前作梁王的时候,他就素乏主事之才,李峻又是正妃所出,待李峻年长,梁王府中大小事务,都是李峻主张,当时李桴身为梁王不过安享富贵罢了。所以听到李峻此时的言语,想起这个儿子从前多么能干,多么孝顺自己,不由一阵阵难过。何况李峻又抱着他的胳膊,哭道:“父皇,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杀王妃,都是那些小人陷害我。”口口声声道:“这世上唯有父皇才肯信我,如今若连父皇也不信我,我唯有一头碰死。”说完,作势又要朝柱子上一头撞去,幸好被左右及时拦住,李峻再次号啕大哭,说道:“那些人陷害我,冤枉我,父皇偏听信了,一直这样关着我,我不如死了才好。”
皇帝自然心软,当下便嘱咐负责看守之人,令李峻可以悄悄出入不禁,说道:“等你病好了,就算想出去透透气,也是方便的。”
李峻尤嫌不足,说道:“如此偷偷摸摸,倒好似我真有罪一般,我本来就是被小人诬陷,父皇何时才能光明正大,解除我的禁足之惩。”又恨声道:“定是李嶷,威逼父皇如此,他早就嫉恨父皇疼我,买通人诬陷我不说,还逼得父皇不得不降了我的王爵,真是个阴险小人!”
皇帝心里确实是忌惮李嶷,但面上还是安抚了李峻几句,说道:“再过些时日,父皇一定找机会把你放出来。”
也因此,皇帝想到端午节气,皇后要宴请崔琳,公主郡主,济济一堂,又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于是就在朝会中提出,要解除对安阳王李峻的禁足。
旁人还没有说话,果然秦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说道:“谋害结发妻子,泯灭人伦之事,如今禁足才不些时日,便要赦免,以后朝廷的法度要置于何地。”
皇帝本来想拍着桌子,斥责李嶷,奈何这次百官都站在李嶷那一边,哪怕就算是顾祄,也劝道:“陛下恩泽浩**,对待安阳王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此时不宜轻易开赦。”
皇帝无奈,只得作罢。而李峻听闻了此事,更加对李嶷恨得入骨,说道:“秦王唯以此图我性命尔。”认为李嶷就是要逼死自己。
皇帝虽然不能赦免了李峻,但依旧在节前赐了无数诸如粽子、长命丝、锦衣并各种玩器玩物到安阳王府,这才作罢。
然后又按照皇后的建议,除了广邀闺秀,更擢选了很多适龄的世家子弟入宫领宴。于是这个端午宫宴,着实办得热闹非凡,京中凡是三品及以上的世家子弟或大家闺秀,几乎都接到了赐宴的恩典,少年小郎君们,和方当韶龄如花似玉的闺秀们,济济一堂。
皇后居中上坐,诸王及公主、郡主、县主分列两侧,再往下的席位便是那些世家小郎和名门闺秀了,时辰尚早,但既然入宫,自然人人赶早,陆陆续续已经到了八九成,正是热闹的时候,忽然宫娥来报:“启禀皇后,崔小姐前来觐见。”
皇后忙道:“快请!”
她心中其实也十分好奇,心想这位崔小姐,莫不又穿着铠甲进来,那真是难得一见的情形。只见门外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位丽人,头上金玉钗钿,身上穿着一件流霞似的轻裳,周身似蕴有宝光一般,纵然满堂皆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但人人为她的容光所惊艳。
皇后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娇美的少女,一时也怔住了,直到崔琳走至近前,行礼如仪:“臣女崔琳,拜见皇后。”
崔琳嫣然一笑,更显姿容艳丽,光彩夺目,她说道:“皇后娘娘过誉了。”
她从来未曾这般盛妆,齐王早就看得呆了,殿中的小郎君们,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似乎怕这位仙子一般的美人,目光会扫到自己。唯有秦王李嶷,泰然自若地举起杯来。
只听皇后笑道:“不必拘束,快入座吧。这太液池之畔,景色甚美,所以设了佳宴,邀你共赏湖景。”
当下宫娥引着崔琳,坐到齐王对面,这是皇后早就煞费苦心安排好的。
皇后又道:“今日盛会,一为崔小姐洗尘,二为佳景难得。崔小姐久居营州,难得来京都,今日就让齐王、秦王这些个年轻孩子,招待你游冶尽兴。”
齐王便趁机站起来,含笑举杯道:“今日满饮此杯,为皇后娘娘寿,为崔小姐接风。”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皆举杯,李嶷无奈,也只得起身,举起面前的金杯。
崔琳含笑道:“谢皇后娘娘,谢齐王殿下。”说完便满饮一杯。
皇后见她喝酒喝得这般豪气,越发心生好感。当下歌舞宴乐,酒过三巡,众人又登上楼船,泛舟太液。
原来端午之俗,不仅有龙舟竞渡,更有水秋千、射粉团等等各种游戏。其中数这水秋千最为好看,两队伎人在水秋千上各种相搏,能夺得系在船头的彩球者为胜,落水者即为出局。因为秋千悬在船头,船又还在水上行进,因此惊险万分,动人心魄。这种相竞,非得参与者机巧灵变,擅搏击,擅秋千,擅水性方可。今日皇后选的这两队伎人,十分高超,也因此斗得十分精彩,看得舟中众人不由得连连赞叹。
虽是御舟,到底不比殿宇阔大,也因此舟中宴席设得更紧凑些,皇后居中,齐王与崔琳仍旧于皇后之下相对而坐,只不过中间距离已经只是丈许,齐王见崔琳注目水秋千,便笑着道:“崔小姐要不要下一注,博一个彩头?”
原来这水秋千,也可以下注博彩,不过是押哪一队胜罢了。崔琳见齐王与自己说话,便嫣然一笑,说道:“那殿下觉得,我应该押哪一队?”
齐王举目望去,只见水秋千上,一队穿红,一队穿蓝,便说道:“我觉得红队可胜。”
崔琳点点头,说道:“如此,依殿下所言,我押红队胜。”说毕,从手腕上摘下一枚金跳脱,作为博戏的彩头。
当下便有宫娥上前来,接过那枚金跳脱。齐王见她巧笑倩兮,早已经觉得全身皮都酥了,忙大声道:“那我也与崔小姐一起押红队胜,我押一万钱!”
李嶷听到齐王如此大声,又引得众人啧啧赞叹,心中不免一阵烦乱。正在此时,忽听到身侧有人细语轻声,问道:“秦王殿下,您要押哪一队胜?”
李嶷回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顾婉娘。她今日也进宫来赴宴,而且座位就在距离李嶷不远之处,不过他并不曾留意罢了。
见她问,他便道:“我愿押蓝队胜。”
顾婉娘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与殿下一样,押蓝队胜!”
李嶷解了身上一枚玉鱼作博戏的彩头,顾婉娘也拔下一支金钗,放入宫娥所捧的盘中作彩头。
因为齐王所出的彩头最多,因此便由齐王开彩,即一局始发之前,将一匹彩帛掷向船头,称为开彩。齐王却将这开彩让给了崔琳,她倒也毫不推辞,站在船头,将一匹彩帛扬手掷出,只见彩帛如长虹贯出,极是好看,齐王忍不住拍手叫好。
这一局终了,却恰是红队得胜,蓝队输了。齐王越发志得意满,不由得睨了李嶷一眼,笑道:“三弟,打仗你行,但是这博彩,你还是不行。”
说完,又得意扬扬,将那一万钱赏给伎者,顿时欢呼声雷动。齐王却说道:“此乃崔小姐赢回来的,当谢崔小姐。”于是那些伎者又拜谢崔琳,崔琳不过微微一笑罢了。齐王在佳人面前出了这样的风头,顿时踌躇满志,得意难言。
这时候又是一局要新开,齐王便问崔琳:“崔小姐觉得,此局哪队可胜?”
崔琳还未答话,忽听李嶷道:“二哥,这般博彩,甚是无趣,要不咱们亲自下场,斗一斗这水秋千。”
齐王闻言,不由得一怔,他知道李嶷从小就身手灵活,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特别会玩水秋千,在京中颇有点声名,不免心下有点作难。却忽闻崔琳笑道:“齐王殿下,若是与秦王相斗,妾愿为殿下一队。”
齐王闻言大喜,对李嶷道:“如何?要不你再从伎者中选个人,作你搭档?”
李嶷心下气恼,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无妨,我一以敌二亦可。”
话音未落,那顾婉娘早已经从席间站起,道:“若是秦王殿下不弃,婉娘愿与殿下一队。”
她虽然是闺阁女子,但素日里极会蹴秋千,还曾被同父异母的胞姐笑话说,若个小娘子偏会这般刁钻功夫,不如去街头卖艺。此时见李嶷如此,自然挺身而出,果然李嶷见她如此,反倒迟疑了,问道:“水秋千比寻常秋千更凶险,可不是轻易一试的。”
她答道:“无妨,之前曾经蹴过,我也会水。”
又有另一位闺秀笑道:“殿下莫要替她担心,她素日里蹴秋千,真个要飞起来。”
皇后见他们这般兴致,便令人取了一对龙凤钗来,笑道:“便将这龙凤钗,作为彩头罢。”却又朝李嶷招一招手,李嶷无奈,只得上前。
皇后低声道:“你仔细些,崔姑娘是客,又是姑娘家,不比你们在军中成天舞刀弄枪的,千万照应着些。”她本是世家出身,惯会察言观色,只觉得崔琳待齐王颇为亲切,但要说男女情意,暂且看不出来,想是方当初识的缘故,但秦王却与这位崔小姐似有旧怨,也不知道是何缘由,想必是之前镇西军与定胜军,曾经两军相争,或有什么嫌隙。今日宫宴,她是主事之人,生怕闹出什么不快来,难以收场,所以有此一嘱。
李嶷心想皇后不知,别看崔琳此刻打扮得斯文幽静,跟舟中那些大家闺秀仿佛一般无二,其实她比军中那些舞刀弄枪的莽汉厉害一万倍,待会儿还不知怎么诡计百出呢,但只得应下。李崃见皇后单叫他上前,不知叮嘱些什么,他不由看着李嶷,心想待会儿若是与崔小姐一块儿,先将李嶷踹到水里去,那才真是有趣。
待搭了跳板,齐王却客客气气,笑道:“三弟,请。”
李嶷道:“自是二哥先请。”两人兄友弟恭,十分谦让,待过了跳板走到另一艘船上,顾婉娘和崔琳也自换了一身利索的衣裳,被小黄门们簇拥着过了跳板,李嶷目不斜视,只看着船头那两架秋千中间悬着的巨大花球,心想待会儿先下手为强,抢到花球便上御舟,可千万不要着了崔琳的道儿。
乐部奏起羯鼓,一声急过一声,敲出花样点子,四人都上了秋千,待鼓乐声骤停,御舟上由皇后亲自抛出一匹彩帛,迎风展开,便如彩虹一般,如虹彩帛尚未落入水面,鼓乐再起,齐王已经迫不及待一脚踹出,直踢李嶷面门,李嶷单手攀住秋千索,指间用巧劲,秋千**起,在半空中急旋半个弯,避过这一踢,秋千另一头的顾婉娘见这一**逼近花球,心中大喜,还未去摘花球,另一侧的崔琳已经后发先至,一脚踢在顾婉娘脚侧的秋千板上,秋千斜**出去,顾婉娘一个趔趄差点跌下水去,幸得李嶷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顾婉娘惊呼声未及出口,李嶷已经扶着她的手臂,让她在秋千上站稳。
顾婉娘心中甜蜜,还未及道谢,忽见齐王又气势汹汹催动秋千,便叫一声:“小心!”用力攀住秋千索,试图避让开去。不想齐王这一**起势稍缓,崔琳却拧身一探,擎住了秋千索,直将顾婉娘拽过去,李嶷不欲与之相争,眉头一皱便探身抓住了李崃身侧的秋千索,试图围魏救赵,不想崔琳毫不理会,一掌将顾婉娘推下了秋千。
四人在秋千上争抢翻腾,十分惊险好看,御舟之上,自皇后以下,人人注目,不时赞叹惊呼。片刻之后,只见齐王终于趁隙将顾婉娘推下了秋千,李嶷救之不及,只得在秋千上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落下风。
落水的顾婉娘自有水性绝佳的羽林郎划着小舟近前救起,顾婉娘披着羽林郎递上的氅衣,抬头看秋千上翻滚争抢的三人,不由恨自己无能,未能助得秦王。待上得御舟,在后舱更衣梳妆完毕,刚踏出船舱,忽听欢呼声惊叹声四起,顾婉娘连忙奔到船舷,原来是李嶷将齐王打落水中,虽然崔琳也趁机一脚踢中李嶷后背,李嶷虽然跌倒,却是足尖勾住倒悬在那秋千板上,探手入碧波,正巧捞起那起先掷入水中的彩帛。
崔琳见他即将落水,再不理会,便伸手去摘花球,李嶷飞身跃起,重新蹂身攀住秋千索,整个人便如一只大鹰一般,翻落秋千板上,手中彩帛沾水湿重,脱手甩出,如同棍棒一般朝崔琳扫去,崔琳急转秋千,如轻巧的燕子一般,避开这一击。两人为争花球,瞬间便过了二三十招,快如闪电,疾若迅风,令人眼花缭乱,御舟上诸人早就欢声雷动,喝起彩来,连乐部的鼓乐之声,都被喝彩声压下去了。
这两人相争与适才四人相争更不相同,崔琳身手灵巧,心思敏捷,极擅机变。李嶷打迭起十分精神来与她过招,只是这种实打实的争斗,数十招后,她渐渐力气不济,出招便渐缓。李嶷心想,皇后特意嘱咐过,不便将她踢落于水,令她难堪,待会儿自己抢了花球赢了就是了。他心思如电,见崔琳催动秋千——这一**欠缺了两分力气,角度微斜,正是机会,手中彩帛挥出,只待将她阻得一阻,自己扯了花球便走。不想彩帛挥出之后,崔琳却借势在秋千板上一个平沙落雁,就手将那彩帛一扬,彩帛过天,便如旋转着一条长虹一般,又似矫龙飞天,盘旋着落下。他不顾彩帛,手指已经扯住系花球的丝绳,指端刚想用力,忽然手背一凉,原来是她两根如葱管般纤细的手指,已经搭在他手背上,他心里一惊,她另一只手却扯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拽过去。
其时彩帛如虹,缓缓落下,便如游龙裹罩住两人,亦正好遮住御舟上诸人的视线,她的脸庞极近,近得连她微微抖动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总喜欢亲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就像一只忽闪的蝴蝶翅膀,总是痒痒地扫过他的唇角。他正怔忡走神,只见她嫣然一笑,露出唇角一个小梨涡儿,他不由气促神惊,她已经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他只觉得脑中“嗡”一声,气血上涌,大惊之余,手指松开,花球已经被她夺走,她指管如玉拈着花球,笑吟吟地看着他。
斥责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已经飞起一脚,将他同彩帛一同踹落于水。李嶷被湖水一浸,顿时清醒,凫水而起,只见她坐在秋千板上,秋千微微晃动,她足尖轻点碧波,水光柔美,反映着她雪白的面庞,便如同凌波仙子一般,只见她拈着花球笑嘻嘻地看着他,十分招摇地说道:“秦王殿下忘记了,崔某本就是这般人。”
李嶷苦笑一声,御舟上此时才看得分明,欢呼声骤起:“秦王殿下落水了!”“崔姑娘夺了花球!”“是崔姑娘胜了!”
羽林郎划着小舟,七手八脚将李嶷拉上小舟,崔琳站在秋千之上,手举花球,朝皇后盈盈行礼。小舟极快,不过片刻就依附御舟,李嶷登舟,自要去后舱更换湿衣,他步履沉重,不由喟然长叹一声。旁边忽有人道:“殿下为何叹息?”
李嶷扭头一看,竟然是裴源,他今日未穿武将的皮甲,却着了一身过节的锦袍,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衣裳。
李嶷不禁问:“你怎么来了?”
今日裴源亦在被宣召入宫领宴之列,但之前上御舟的时候,他并不在这条船上。裴源道:“适才听闻你要和崔小姐打水秋千争彩头,就知道你要输,所以赶紧替你预备下了衣裳送过来。”
李嶷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方才冷笑道:“你这么机灵,要不就调你去洛阳,办理与定胜军交接之事。”
裴源毫不在意,道:“殿下差遣,臣无不从命,别说调我去洛阳,便是殿下欲亲自往洛阳一行,臣必然追随。”又正色道:“臣早就谏言,你若是把崔小姐娶了,她就是主母,主公输与主母,那是惧内,天经地义,不算耻辱。”
李嶷恼道:“谁说我今日输了便是耻辱?”从他手里接过衣裳,气恨恨去换下湿衣。
待他装束停当,重新回到皇后座前,崔琳也已经回来了,她亦已重新换了衣裳,高髻华服,金钿摇摇,衣袂飘飘,便如仙子一般娴静文雅,好个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哪有半分适才秋千上的狠厉模样。李嶷见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她唇上正是刚涂的脂红,心中一**,忙避开她的目光,在皇后面前行礼:“儿臣无能,却是输了。”
皇后笑眯眯地道:“皆道秦王的水秋千乃是天下无双,难得一见,今日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李嶷不好说崔琳耍诈,只得默然拱手,十分惭愧的模样。
皇后道:“这龙凤钗,既是彩头,自然就归崔姑娘了。”
当下宫娥捧了龙凤钗,奉与崔琳。
崔琳笑盈盈问道:“皇后殿下,这钗既归了我,是不是亦可转赠他人?”
皇后一怔,旋即笑道:“自然。”
崔琳拈起盘中那支龙钗,说道:“这钗做工不愧是内省重工,做工细巧,世上罕见。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应该赠与秦王殿下。”
李嶷道:“愧不敢当,既然是好东西,崔小姐还是自己收着吧。”
崔琳似笑非笑,却瞥了李嶷一眼,说道:“哦,秦王殿下是瞧不上这东西经过我的手?”
皇后见他们语带机锋,又见适才秋千上那番争斗,心里猜到了一二分,只想此二人曾经各自领兵,可见从前确有旧隙。她怕僵持不好收场,便笑道:“十七郎就拿着吧。”
这是皇后谕意,李嶷无奈,只得作势要接过去,崔琳却一转手,将龙钗给了宫娥,由宫娥奉与李嶷。崔琳拿起那一支凤钗,仔细瞧了瞧,却拿着那支钗,漫步走到顾婉娘面前,举手将钗插入顾婉娘鬓发中,说道:“只有顾家娘子这般花容月貌,才配得上这支钗!”
顾婉娘心下一惊,脸色晕红,心里顿时转过千百个念头,盈盈下拜:“谢过崔姑娘。”
崔琳笑道:“这是皇后赐的彩头,顾姐姐当与秦王殿下一起,谢过皇后才是。”
李嶷无奈,亦只得和顾婉娘一起拜谢皇后。
李崃本来看她拿了龙凤钗中的那支龙钗送给李嶷,心中猜忌,结果后来她又将凤钗送给顾婉娘,不由得一乐,心想这真真是位妙人儿,心中更是欢喜。崔琳却是笑盈盈的,只任凭那位齐王殿下似狂蜂浪蝶一般,围着自己忽左忽右,各种献殷勤。
宫中宴乐良久,直到黄昏时分,欢宴散去,崔琳这才辞出。
待回到留邸,卸下那些沉甸甸的珠玉钗环,重新梳洗换过衣裳,已经是新月初升,她不免有几分倦意,便斜靠在软榻上,有一句没一句,和桃子说话。
桃子道:“满京哄传,说你把秦王踹到水里去了。你还真踹啊?”
崔琳伸了个懒腰,说道:“他当初还把我踹河里去呢,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桃子却急了:“什么?他什么时候把你踹河里去的?水凉不凉,水里有没有吸血的虫?”
“我想吃八宝葫芦鸭,要炖得烂烂的那种。”
“不要岔开话!”
“我在宫里饿了一天。”崔琳扁了扁嘴,说道,“那宫宴上,无甚有趣的吃食,便是粽子,都是凉的,你倒只在意姓李的那个轻薄小人。”
桃子顿时面有愧色,说道:“那我去给你做八宝葫芦鸭。”她起身去下厨,却又转身问道:“这道菜甚是费工夫,怕没有两个时辰做不来,要不我拿几碟点心来,给你垫垫饥?”
崔琳摇头:“不必,我只要吃那个。”
桃子素来知道她的脾气,便匆匆去厨房,亲自做这费工夫的精细吃食。而崔琳待她走后,便放下床前帐幔,将枕头塞进被子里,整理一番,装作有人卷被睡着的样子。然后换了夜行衣,悄悄翻窗而出。
饶是她十分精细,未发出半分声响,但刚从花园矮墙上翻过来,忽然一柄冰冷的剑锋便指住了她的喉咙,崔琳借着月色,往持剑人的脸上看了看,那人见是她,果然手抖了抖,讷讷地道:“秦王殿下在园西的松风水月阁。”
崔琳笑道:“多谢小裴将军指点。”
裴源胡乱将一面金牌塞进她手里,说道:“我会调走各处的守卫,你拿着这金牌,免得被误伤。”
崔琳笑了一声,便如一只轻巧的燕子一般,重新跃入黑暗中。她手持金牌,又有裴源相助,闯入这秦王府深处,真如无人之境。待到了松风水月阁外,隔着花窗一看,只见院落里清辉遍地,松风阵阵,院中却摆着案几,供着一桌素宴。
崔琳想了想,还是翻过高墙,就在墙头,往下一探,就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劲风突袭,她不及多想,手在墙头一按便旋身飞起,果然一柄寒芒,擦着她头发刺过去,这一刺未中,立时收剑,又刺向她脚踝,崔琳连身闪避,不料墙头青苔极滑,她落脚未稳,整个身形一晃,便向墙下摔去,那人见机极快,一见她跌下,马上探身跃下,不假思索将她接住打横抱起,然后稳稳落在地上。
松风阵阵,清凉贯耳,崔琳低笑一声,说道:“多谢。”
李嶷被她这么一谢,顿时觉得自己这一接实在是莫名其妙,马上用力将她往外一抛,但又担心她应变不及撞在墙上,那墙乃是青石墙,只怕撞上去剧痛无比,当下这一掷就收了七八分力,她已经趁机轻轻巧巧地落地站稳,借着月色看了看李嶷的脸色,笑道:“你为什么又生气?”
李嶷冷笑:“我生什么气?你三更半夜跑到我府里来,形如刺客,却没有被当场击杀,我正要问裴源的罪呢!”看到崔琳腰间掖着的金牌,越发大怒:“裴源怎么把这面金牌都给你了?”
崔琳笑道:“你这般生气,难道不是因为今日昼里,我把凤钗送给了顾婉娘?”
李嶷一时气急,反倒笑了,说道:“这有何好生气的,我和顾婉娘是一队的,你和齐王是一队的,你纵然赢了,却把彩头送给我们,难道我不应该十分欢欣吗?”
崔琳笑眯眯看着十分欢欣的他,说道:“你既欢欣,那也算我功德圆满了。”
李嶷只觉得一口气噎着,只差要吐血。他早知与她斗嘴只得自己生气,却频频忍不住接话。
崔琳明眸一转,忽看到院中设着一桌素宴,想起今日除了是他生辰,又还是他亡母的忌辰,这素宴必是在相祭,顿时收敛了嬉笑,走到祭桌前,肃容对着月色,郑重拜了三拜。
过了良久,李嶷坐在院中石凳上,只仰着头,注视着那松风间的一弯新月,崔琳便也在另一处石凳上坐下,对李嶷道:“今儿是你生辰,你有什么愿望,说不得我可以助你实现。”
李嶷却回头瞪了她一眼:“你若是少气我两回,或许我能活得长久些。”
崔琳笑着探过头来,说道:“就说你在生气,你却偏不肯承认,不就是亲了你一下,你就这般记恨,要不然,你亲回去?”她两眸沉波如水,用如玉管一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绛唇,却是又瞟了李嶷一眼。
李嶷气得跳起来:“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能不能矜持一点……”
话音未落,崔琳却探身过来,又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这下李嶷说不出话来了,就在她双颊微红,想退开时,他一下子搂住她,狠狠在她唇上辗转亲吻。
离别并没有太久,但仍旧相思如渴,过了良久之后,他才松手放开她,恋恋不舍地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问她:“阿萤,你就不能听从我这一回吗?难道你真的就要舍弃我吗?”她只是含笑看着他:“那你呢?你就不能依我这一回吗?”
他只觉得十分气馁,连肩头都不由得垮下去了,她忽然心里一软,唤了他一声“十七郎”,只见他抬起眸子,充满希冀地看着自己,她便柔声道:“咱们眼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你心中难过,我也心中难过。要不明日我们暂且忘却此事,就当作不曾有过这般争执。我们曾经相约一起同游乐游原,但自从收复西长京之后,有太多事情和纷争横亘其间,你很忙,我也总是很忙。明日那十二个时辰,你只需要做十七郎,不是什么秦王殿下,我只需要做阿萤,也不是什么节度使的女儿,咱们把一切烦恼都忘记,也不要去想那些朝局上的事。等到明日十二个时辰过去之后,再想旁的事。我们一起去乐游原,好不好?”
他怔怔地看着她,过了许久之后,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月色当空,湖中半亩新荷盈盈,裴源抱着剑守着一炉驱蚊的艾香,湖中有蛙声偶鸣,旋即又“扑通”跃入水中,销声匿迹。老鲍拿着个蒲扇,一边拍着蚊子一边走过来。老鲍一见了裴源,就问:“这不是小裴将军吗?怎么在这儿喂蚊子呢?”
裴源叹了口气,说道:“大约是前世不修吧,这辈子才得半夜在这里喂蚊子。”
老鲍见他脸色愁苦,不由揽了他的肩,说道:“走走,吃酒去。”
“今天不行,今晚我当值。”裴源说道,其实府中本有典军守卫,但是镇西军的规矩,越是逢年过节,越是由军中职位更高的将领当值,好让普通低层军官和士卒多休憩。
老鲍满脸惋惜,忽然遥遥隔湖望见似有人影出来,旋即一闪,竟然就不见了,老鲍猛吃了一惊,几疑眼花看错,捏着蒲扇本能就转头去看裴源,裴源却一副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裴源长叹一声,说道:“什么刺客,就是前世不修罢了!”
且不说裴源在这厢长吁短叹,崔琳回到留邸,一进屋子,就见桃子横眉冷对,手里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八宝葫芦鸭,一见她回来,将鸭子放在桌上,咬牙切齿地问:“小姐说饿,却越窗而归,这是去哪里了?”
崔琳坐下来,笑嘻嘻地举起筷子,拆那八宝葫芦鸭,一边吃一边夸:“桃子你手艺真好!这八宝葫芦鸭做得真好吃,你要不要也尝尝?”
桃子气得充耳不闻,径直走到边上去打开柜门,只听一阵丁零当啷,是桃子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收拢了来。
崔琳故作不解:“大半夜的,你弄那些毒药做什么?”
桃子没好气:“下毒,我去秦王府下毒!”
崔琳扑哧一笑,说道:“得啦,我给你赔不是。明天你也别在屋子里闷着了,出去跟谢长耳去逛逛吧。”
桃子说:“哼,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不生气了!”
话是这么说,第二天一早,桃子还是高高兴兴就跟谢长耳出去了,因为崔琳出去得更早,桃子刚起床还在盥洗的时候,她就说:“桃子,我先走了。”
当时桃子满脸都是水,等慌忙拿布巾擦了脸,抬头一看,早已经不见了崔琳的背影。
李嶷牵着小黑,在留邸外面等她,崔琳一见他牵着马,不由问:“要骑马吗?”
“不是说去乐游原吗?”
她抬头看了看东方刚刚升起的朝阳,说道:“还这么早,你陪我去西市吃朝食吧。”
李嶷答了一声好,把缰绳理好往小黑背上一搭,拍了拍小黑的脖子,对它说:“你先在这里等我。”小黑闻言,长嘶一声,旋即,留邸后的马厩里,远远传来小白的嘶鸣声,小黑也不用人招呼,径直大摇大摆,就从留邸大门走了进去,自去后面马厩里寻小白了。崔琳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又气又好笑,说道:“它从来没来过,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它都有好久没见到小白了。”李嶷话语中满是惆怅之意。
其实也并不久,但还是令人感伤,她牵住他的手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这十二个时辰,高高兴兴的。”
他点了点头,反手也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一直牵着她走到西市里,都不曾放开片刻。
他们二人在西市里吃过朝食,偌大的西长京才一点点苏醒,也一点一点活络起来,更是一点一点热闹起来。胡商的铺子开始叫卖,有各种新鲜有趣的玩意,从大食来的琉璃酒壶,镶金的玉杯,胡桃木剜的精致小盒子,水晶的棋子,嵌着细碎宝石和金子的匕首,更有热腾腾的胡饼,洒着芝麻的甜茶,当街煮着的骆驼肉,种种不一而足。
李嶷与崔琳联袂而至,这鹦鹉眼珠一转,歪头打量了片刻,竟如人般叹息一声,方才说道:“好一对玉人儿,叫奴奴羡杀。”
崔琳不由得扑哧一笑,李嶷见她笑了,便向那射柳场中的主人道:“我买一支箭来射。”
那主人连连摆手,说道:“没有卖一支箭来射的,最少也得三支。”李嶷闻言,也就掏了三十钱,买了三支箭,先选了一支箭搭在弦上,瞄了一瞄,那主人看他拉弓的模样,倒不像是熟手,谁知李嶷一箭射出,正中最远处插着的那支最细的柳枝,“啪”一声令柳枝折断。四面围观之人见着,不由得喝彩声四起,聒噪起来。那主人见他射中头彩,不由得脸色微变,李嶷又拿起一支箭,又射中次彩,这下子欢声雷动,李嶷又拿起最后一支箭,再次射中次彩,除了那只鹦鹉,连场中最贵的两匹绸帛彩头也赢去了。
那主人顿时愁眉苦脸,心想哪里来的一个杀神,看着年纪也不大,竟然能有这般百步穿杨的弓箭功夫。但是围观的人这么多,毫无办法,只得提过笼子来,装了那鹦鹉,又捧了两匹绸帛,强颜欢笑,说道:“小郎君,这是您家赢的彩头。”
李嶷接过那鹦鹉,笑道:“适才叫你卖我一支箭,你偏不肯。”
那主人闻言,当真欲哭无泪,忽听李嶷道:“这鹦鹉是我赢来的,我拿走了,这两匹绸帛,便送给你吧。”
那主人不由得大喜过望,千恩万谢,见李嶷与崔琳神色亲昵,误以为二人乃是夫妻,忙满嘴吉利话:“郎君如此心善,将来必然与娘子富贵长寿,生得十儿八女,将来小郎君们都出将入相,小娘子们个个都嫁贵婿,只怕将来郎君家里头笏板都要堆不下呢。”
李嶷听他这不伦不类的话语,未免哭笑不得,倒是崔琳嫣然一笑,说道:“多谢郎君,也祝郎君你多多发财。”说毕,扯一扯李嶷的衣袖,两人提着鹦鹉笼子,一起转身离开。
李嶷问道:“人家也老实将彩头给了,你怎么说人家是个奸猾小人?”
她却努一努嘴,指着那鹦鹉笼子说道:“这是什么?”
李嶷说道:“鹦鹉啊。”
她悠然道:“你信不信,等到了晚上,这鹦鹉就会自己打开笼子,飞回去。”
李嶷闻言不由得一怔,她又道:“你看,适才这鹦鹉站在场边横枝上的时候,脚上连锁链都没有,这定是那射柳场的主人养熟了的,这鹦鹉机灵着呢,它一定有法子打开这笼门。说不定以前也有人赢到过它,但都被它跑掉啦,悄悄又飞了回去。你以为你赢了彩头,但这只鹦鹉训练不易,价值百金,难道就会叫咱们轻易赢走?”
那鹦鹉本来在笼中歪着头,似在全神贯注听着她说的话,偏李嶷望过来时,它又若无其事,左顾右盼。李嶷本来半信半疑,但见它眼珠骨碌碌乱转,他素来聪明,前后一想,便明白其中的关窍,知道那射柳场的主人,为何丝毫不心疼被赢走了鹦鹉,只心疼被赢走了绸帛,不禁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
“不过,既然是你赢了送我的,我就绝不会让它再跑了。”崔琳伸出食指,隔着笼子,逗引了一下那只鹦鹉,那鹦鹉一动不动,任她抚摸,只是一言不发。
当下崔琳另买了新的笼子,又将鹦鹉连同笼子送回留邸去,这才与李嶷牵了马,驰马上乐游原。
时值初夏,乐游原上却盛开着星星点点、无穷无尽的野花,似铺着一张巨大的锦毯,连绵直到天际。浅草没蹄,马蹄轻快,小白与小黑都跑得发了兴,并驾齐驱,越驰越快,几如御风一般。
崔琳只觉得风声过耳,整个人如同漂浮在浩瀚的天地之间,也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两骑,一切都变得清晰了,一切也都变得遥远了,她忍不住快乐地纵声大笑起来:“十七郎!”
他转过头来看她,也忍不住笑起来,叫了她一声:“阿萤!”
乐游原可真好啊!像无忧无虑的仙境,他只是她的十七郎,她也只是他的阿萤,这世间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这世间所有的纷争也没有了,她轻盈地抛去了蝉蜕一般的愁绪,像蝴蝶,几欲振翅而飞。
他们穿过了树林,绕过了湖边,来到一片静谧的草地上,小白与小黑终于放慢了马蹄,两人相视一笑,翻身下马。
“这里真好啊。”她忍不住感叹,虽然乐游原素来为京中游冶的胜地,但这里却十分幽僻,游人罕至。
小白和小黑自去饮水吃草了,李嶷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一棵树下。这棵树足足有半人合抱,正开着满满一树粉白色的花,像一簇簇的小扇子,又像细碎的红缨,她仰头看了一会儿,只见他从树洞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她看。
他满不在乎地说:“忘记了。”
其实他并没有忘,只是不愿意说罢了,她伸开双臂,再次抱住他,他说道:“收复西长京之后,我派了许多人,去寻找奶娘的下落,当初我被贬去牢兰关的时候,王府中每个人都欢欣鼓舞,觉得少了一个祸害,只有奶娘着实记挂我,心疼我,把她攒下来的所有月钱都偷偷塞在了我的行囊里,我早就知道她会这样,所以又拿出来藏在她枕头下,当时只想等她发现的时候,一定惊讶极了……可是没想到我走了不久,奶娘就因为老迈多病,被逐出府去了……她跟我讲过乡下的家,所以等回到西长京,我派了好多人去寻,但是奶娘已经死了……”他似乎哽了一下,说道:“这世上对我好的人,总是会离开我的。”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于是紧紧搂着他,两人静静地站在树下,他说道:“阿萤,这辈子能遇见你,我真的很欢喜。”他把“真的”两个字咬得极重,说到“欢喜”两个字的时候,却落音极轻,喃喃如同梦呓一般,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她说道:“我也是。”
他把后面的话都咽下去,其实她仍旧是喜欢他的啊,就像他不能不喜欢她一样,所以才约定了这十二个时辰,把俗世的一切都抛却,只是把臂同游乐游原。
他们俩就坐在树下,她又讲起了她小时候,他听得入神,她讲起自己怎么学会骑马,怎么练剑,怎么在军中行走,如何打的第一场仗,又如何凭借自己的本事,成为定胜军的“锦囊女”。听她说到得意处,他忍不住拍手叫好,听她讲到失意时,他也忍不住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
黄昏时分,他去湖里捉了些鱼来,烤给她吃,虽然没有盐,但这活鱼烤出来,鱼肉鲜甜,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鱼真的像一只猫儿一样,眼睛微眯,一根根刺都退出来,将鱼肉吃得干干净净,嘴角弯弯的,像是在吃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因为是他给她捉的鱼来烤得呀,鱼皮微焦,她吃得像一只小花猫一样,他用手指替她去擦,却越擦越脏。
他不由得道:“原来你的乳名是这样来的。”
“后来,阿娘和我讲过牛郎和织女的故事,说他们一年才得一会,等到相见的时候,会有喜鹊替他们搭桥,我心中常想,喜鹊搭成的桥有什么好看,若是能用萤火虫搭桥,那才配得上天上的神仙呢。”
她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映着火光,像漫天星辰倒映在眼底,也像无数萤火虫映在她眼底,他不由看得痴了,过了半晌,方才说:“我们阿萤,配得上所有的神仙。”
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语有所指:“我不喜欢神仙,我就喜欢一块顽石,山里面的石头,又硬又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
“我瞧我这块山石挺好的。”他本来顺着她的话说,却忽然又黯然,“不过我的名字,是宗正寺取的,字面意思也挺好,希冀我聪颖,所以名嶷。但到底,也没人给我取一个乳名。只有乳母,从小唤我一声十七郎,倒就叫开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每次我想到十七郎的时候,其实觉得这三个字可好了,我本来有许多烦心的事,可是只要一想到你——都不用见到你,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里就安静下来,就好像你就在我身边。”
他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又过了片刻,她才说道:“营州的萤火虫,实在是太少了,夏天我们会住在幽州,幽州比营州要暖和许多,但萤火虫也很少,阿爹看我喜欢,晚上有时候,常常出去想替我捉一只,每次他总说,阿萤,我给你捉到一只萤火虫,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或是让我写字,或是让我背书,我每次总是耍赖,说捉到一只萤火虫不算,要捉到一百只萤火虫,我才能答应他一件事。但爹爹太忙了,哪里有工夫去替我办这些小事,所以到最后,我也不曾见过一百只萤火虫在一起的样子……”她的语气里有淡淡的遗憾和惆怅,他不由得道:“夏天的时候,这里有很多萤火虫,到时候我们再到这里来看。”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也知道,不知夏天的时候,她还会不会来到这里,他心中一酸,忽然道:“阿萤,如果我给你捉一百只萤火虫,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心里有无限的酸楚,仰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星辰,他知道此后每一颗星星,都会让他想起今天这个夜晚。
这个夜晚是如此的美好,却又如此的短暂,他忽然希望天上能坠下一颗流星来,因为牢兰关的风俗说,见到流星,如果把衣带打一个结,就可以许愿,十分灵验。
但是星辉灿然,没有流星,也没有萤火虫。
天亦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