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因着这楼上夹层并不透风,所以气味有些难闻。揭硕人身上似乎永远有一股气味,旁人闻不出来,但柳承锋不由微微皱了眉头,纵然这些揭硕人早就已经改换身份,有的甚至在中原居住多年,但是一靠近他们,他还是能闻到那股气味。或许是揭硕擅长用毒吧,又或许是血的腥气,还有掩饰不住的杀气。
这处落脚的地方是早几年就预备好的,左邻右舍都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动静,甚是隐密。按照柳承锋的意思,既然得手,那就该立时出城去,但乌延乃是揭硕王乌洛的亲弟弟,压根就不肯听他的,上一次柳承锋带着神箭队潜入中原,眼看就要襄助齐王杀掉李嶷,谁知崔倚竟然率兵赶到,那时李峻早已死在李崃的手里,李崃却运气不好,死于乱军。崔倚一到,便将揭硕王最视以为傲的神箭队整个葬送在山谷里。
时运如此,如之奈何?
葬送了神箭队,揭硕王乌洛震怒不说,朝廷竟然还遣使节去质问乌洛,扬言宣战,幸好当初在长州的时候,柳承锋无意间得知了一个极大的秘密,这才拨弄风云,令崔家定胜军被裁撤,不然只怕定胜军又要趁着这个机会,大举攻打揭硕。到了彼时,乌洛一定会杀了他。
他其实也不怎么怕丢掉性命,但黄泉之下,只怕见不到阿萤。
为了阿萤,他得活着。
他当初在黑水滩遇袭落水,醒来的时候,只有阿恕在他身边,他伤得太重,迷迷糊糊,也不知阿恕背着他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再次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被揭硕的游骑给掳到了草原。
刚到揭硕的时候,揭硕人恨中原人入骨,对他百般折辱,他一声也不吭。揭硕人将他视作废物,连奴隶都不如,阿恕被抓去做苦力,他却被抛弃在荒漠里,差点死去,靠着喝牛尿他从荒漠爬回了揭硕人的帐篷,他抓住一个揭硕人的袍角,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揭硕话说:“我是崔倚的儿子。”他会说揭硕话,此生他都记得那个揭硕人惊讶又错愕,最后是狂喜的笑容,崔倚的儿子!乌洛非常重视,在他养病的时候,亲自来看他,对他说道:“你既然是崔倚的儿子,你若是愿意为我所用,你就能活下去。”
他不假思索就点头道:“王上,我想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他还想见到阿萤。
揭硕的巫医用神奇的法子治好了他的病,也拔去了他身上的余毒,之前他一直有着的痼疾,就是因为幼时中毒之故。
乌洛极为高兴,打发他和阿恕一起回去中原,回到崔家定胜军大营,临行前,他不由得问:“王上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乌洛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可小瞧我们揭硕了。”
他这才知晓,自己身上那余毒虽然被拔除,但是又中了新的毒,这种毒十分厉害,每过一月便要吃一颗解药,否则就会爆血而死。乌洛叫他好好听命行事,否则死的时候,一定痛苦万分。
他其实并不怕死,但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萤。他原本想着见她一面,就从容赴死,但是一见了她,他忽然改主意了,他为什么要去死呢,难道他就不能与她一起好好地活着吗?
该死的人是李嶷,这世上,敢横亘在他与阿萤之间的人,都该死。
只是没想到,他在长州城中,竟然被阿萤窥破了,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法子卷土重来。只恨李崃实在是不争气,还有崔倚,带着定胜军来得太快了。
不过幸好,如今天下已经没有了定胜军,崔倚也只是一只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垂垂老矣,毫无威胁。一想到此处,他心中便十分畅快。
他以为,如此深仇大恨,阿萤终于应该与李嶷生分了吧?却没想到,阿萤最终还是嫁给了李嶷,一想到此处,他就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心痛难忍。
幸好乌洛对裁撤定胜军一事极为满意,又对他手握的那个绝大秘密十分重视,这才又遣了乌延亲自前来,并且不惜动用揭硕经营多年在京中的一切布置。
也幸好,张㓽是个忠义重情的人。
想到张㓽,他心中不由得有一丝淡淡的惋惜,张㓽是被他骗了。他令谭郎将去见张㓽,那是从前张㓽的旧下属,谭郎将带着孛州四百多名原定胜军将士的血书。定胜军已经陆续裁撤完毕,还留在营州等待裁撤的不过数百人而已,朝中另调府兵前去营州,并严苛限令,让这数百定胜军即刻解甲至孛州修筑水渠。孛州官吏偏十分严酷,对待定胜军这数百将士,视如豚犬牛羊一般,不仅克扣饮食,还动辄棍棒拳脚,这数百人忍无可忍,公推了谭郎将从孛州逃到西长京来。张㓽见了这数百名旧将士的血书,果然十分动容,但他早已经解甲,对这般事并无任何办法,那谭郎将便哀求,只求见一见节度使或大小姐。张㓽知道崔倚大病初愈,便是没病,此刻于这等事只怕也毫无办法,只担心崔倚伤心忧急,于是告诉了崔琳,心想太子兼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又素来爱重太子妃,必有法子解救旧时同袍。
崔琳听闻这般事,也怕崔倚伤心,就瞒着崔倚,只说回东宫去,其实同张㓽一起去见了谭郎将,想问问孛州之中从前旧同袍的遭遇情形,等到发现事情不对,这是个圈套,其实另有埋伏时,张㓽奋起反抗,想让崔琳逃脱,就此被杀。
真是有点可惜。柳承锋觉得,他还挺喜欢张㓽的,毕竟他鲁直没有心机,从前在军中对自己也特别敬服。
从前的故人,真是死一个少一个了。
威名赫赫的定胜军,如今已经风流云散,从前的人或事,就像一场恍惚的大梦。
幸好,如今阿萤终于在自己身边了,虽然她被一种极其厉害的迷药迷昏了,至今未醒,但也挺好的,她终于乖乖的就在自己眼前了。
乌延举着一盏油灯走了过来,拿着油灯照了照毫无知觉躺在竹席上的崔琳,有点嫌弃地说道:“就为着这个女娘,你要害我们都失陷在这里?”
这也是他与乌延最大的分歧,他坚持要设法带着崔琳一起离开,乌延却想一刀杀了崔琳。也正因为这个分岐,稍微耽误了片刻,就来不及出城了,李嶷已经下令关闭九城城门,闭城大索,他们因此耽于城中,幸好这落脚的地方隐秘,刚才这附近街坊已经被搜检过一轮,却是丝毫未露出破绽。
柳承锋心中嫌弃,于是就站在竹席之前,挡住乌延的视线,说道:“咱们事先说好的,我把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帮我把崔琳劫出来,而且乌洛王答应过我,只要我办完这件大事,你们就给我真正的解药,让我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
乌延说道:“现在这崔琳我们已经帮你劫到了,你该把朝中那个人的东西交给我们了吧?”
柳承锋无动于衷,说道:“那解药呢?”
乌延冷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药瓶,扔给柳承锋,柳承锋接过药瓶,打开细看,便说道:“这药不对!”
乌延笑道:“怎么不对?”柳承锋冷冷地道:“我曾经在乌洛那里见过这种药,不是这样子的。”乌延冷笑道:“我本来念着你曾经是条好狗,想留你一个全尸,你却不肯乖乖吃了这毒药。那么,只能用别的法子,送你上路了。”
柳承锋略一思量,便想明白了,他道:“想必是你终于知道朝中之人是谁,并且与之有了联络,所以才想杀我。”
乌延见他猜中,也不否认,反倒笑了一声:“不错,那又如何?你能办到的事,全是靠朝中那人,你太贪婪了,看管羊群的狗,不需要吃得那么好,也不需要吃得那么多。你不过就是替我们揭硕卖命,却葬送了我们的神箭队。你还想带着崔倚的女儿远走高飞?那就一起去黄泉路上远走高飞吧!”
柳承锋并不如何惊惶,说道:“你猜猜阿恕如今身在何处?”
乌延傲然道:“不论他身在何处,那又如何?他都不知道咱们落脚的这个地方,难道他还能来救你吗?”
“但是东西全都在他手里,而且他知道你们揭硕在西长京里的所有暗桩,还知道你们一路往北埋伏的各种藏身之所。”柳承锋不紧不慢地说道,“乌延,你以为联络上了那个人,就可以将我杀了,但只要我明日不出现,阿恕就会直接将东西全都交给李嶷,到了那时候,朝中人自身难保,你就是全盘落空!”
乌延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心想柳承锋素来狡猾,他既然叫阿恕带着东西藏起来,那自己着实无法找到,只怕到时候真的全盘落空,他气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旋即扭头走了,屋子里只余了一盏油灯,光线又变暗了一些,照着崔琳的脸,她沉沉如同正在熟睡一般。
柳承锋心知不妙,外面李嶷定然正在极力搜寻,而这些揭硕人,凶残狠毒,竟然已经联络上了朝中那人,那自己今日只怕难以带着崔琳脱身,他脑中还在急速想着,乌延忽然又带着七八个人,气势汹汹走了回来。这次乌延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拧开盖子,就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说道:“这次是真的解药,只要你告诉我阿恕在哪儿,我马上就将解药给你。”
柳承锋淡然一笑,说道:“我不会告诉你阿恕在哪儿。而且,我早与阿恕约定过,万一出了变故没有了我的音讯,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就会把我交给他的那些东西,都呈给李嶷。”
乌延狞笑道:“真没想到,养着放羊的狗,反倒咬起了主人。”
柳承锋只是淡淡地道:“你们素来出尔反尔,全无信义可言,我若不提防着些,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他说道:“你想要那些东西,十分简单,给我解药,放我和崔琳离开,一路上安排好马匹接应,不得跟踪我们,保障我们的安全。”
“这里都是我们揭硕的勇士,”乌延十分傲然地环视屋内乔装的揭硕士兵,这些人虽然都做胡商打扮,但每个人身上都隐隐透出杀气,“他们都是揭硕最勇猛的武士,能徒手杀死草原上的狼,撕下敌人的臂膀,你以为你还能和我们讨价还价?”他豁然拔出弯刀,指着昏迷不醒的崔琳,狞笑道:“你要是不告诉我阿恕在哪里,我就杀了她!”
柳承锋立在崔琳之前,被乌延用刀尖指着,但他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只是淡淡地道:“只要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立时就死,你就再也不知道阿恕在哪里。等到明天此时,你和你的手下压根来不及逃走,就会被李嶷的怒火撕碎。你知道李嶷的可怕,他是中原的太子,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一个人,哪怕逃出万里,也逃不出他的怒火,他不会放过揭硕,更不会放过乌洛王,他会纵马踏平你们王帐的。”
乌延不由得狞笑:“你以为我们在西长京里是毫无准备吗?你以为我们真的会把所有退路都告诉你吗?你和阿恕知道的揭硕布置不过是九牛一毛,毁了就毁了,我也可以放过你,但是这个女人,今日必须得死,这是朝中那人提出的条件,我早就已经答应了,所以你真的要和她同归于尽吗?”
柳承锋冷冷地注视着乌延,乌延说道:“朝中那人说服了我,你能做的,他都可以做,而且会比你做的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代替大王答应了他,一定要杀掉这个女人。”
柳承锋说道:“没有阿恕手里的东西,你们也无法真正控制那个人。”
乌延道:“只要杀掉崔琳,那个人就得乖乖听话,毕竟,谋杀太子妃这种事,可不正是一个天大的把柄。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谁能够承担李嶷的愤怒?哪怕逃出万里,他也不会放过杀害他妻子的人。”
柳承锋低头不语,乌延见他如此情形,忽然换了一种语气,说道:“柳公子,你想想,这个女的,有什么好,你要拿自己的命去维护她?她就算醒了,会愿意同你一起走吗?你倒是想带着她远走高飞,但她愿意跟你一起远走高飞吗?”
他心中刺痛,恨恨地看了乌延一眼,说道:“她必然愿意!”
乌延话语中却满是嘲弄:“我看是你一厢情愿吧!她都已经是李嶷的太子妃了,她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走?她心悦你吗?她如果心悦你,又怎么会嫁给李嶷?”
柳承锋厉声道:“她愿意!她从来都愿意跟我一起走,都是李嶷逼她!她才被迫嫁给他的!”
“我们揭硕有句话,叫没有笼子能关住天上的老鹰,除非它心甘情愿。她是崔倚的女儿,听说也挺有本事的,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她怎么会嫁给李嶷呢?”乌延却渐渐放松下来,用雪亮的弯刀拍着自己掌心,笑道,“傻小子,你在这里想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她有过一时片刻的领情吗?”
柳承锋默不作声,案上那盏小小的油灯爆了一个灯花,骤然一亮,旋即光晕又昏暗下来,照着他的脸色,也是忽明忽暗。乌延见他不语,又笑道:“连我都知道,她压根都不喜欢你,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就算你把她救了,真的带她远走高飞,等到她醒过来,肯定恨不得杀了你,她还是要回到李嶷身边去!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为什么你还要用这种手段,求助于我们,将她硬生生给劫出来?”
柳承锋似乎被他这番话戳中,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又过了许久,才说道:“她是喜欢我的!都是因为李嶷从中作梗,李嶷骗了她,她是被逼的!她是因为被迫才嫁给他的!”
乌延嗤笑一声:“你非要这般自欺欺人,连我都觉得你可怜。你为她做了这么多,而她呢,她对你不屑一顾。你要不信,我就用药令她醒来,只要她醒来,必定一刀杀了你,好回去做她的太子妃。”
柳承锋仍旧不语,眼中却露出一丝绝望之意。
乌延见他这般神色,就还刀入鞘,故意放缓了声气,说道:“柳公子,王上曾经说你是个聪明人,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别犯糊涂了,这样吧,你也别拦着我杀崔琳了,我放你走,把解药给你,阿恕我也不追究了,毕竟今日我只需要杀了崔琳,那些东西有没有,都不碍我拿捏住朝中那人,所以你们主仆二人,愿意去哪里去哪里,我保证从此后不再有任何瓜葛,怎么样?你和她,只能活一个,我觉得你犯不着为她死,她又不喜欢你,你为她死了,她仍旧不喜欢你,不如将她杀了,一了百了。”
柳承锋仍旧低头不语,脸上却不由露出怅然之色,乌延见他似有动摇之意,又道:“你和阿恕,我可以留你们一条命,城外会有人和马匹接应你们,也不枉你曾替我们王上办了些事。但是她,今日我是非杀不可。”
屋中一片寂静,远处的巷中传来几声犬吠,还有隐约可闻的脚步声杂沓而来,那是曾经搜寻过这一片的禁军,竟然又再次搜寻而来,屋中人一时屏息静气,静听远处的动静。他们身处的这阁楼,乃是屋子顶上的夹层,从外间绝难看破,而且此处有人居住,此间主人还是朝中一个小吏,搜检之时自有应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幸好那杂沓的声音并没有走近,反倒越来越远,显然去搜寻另一片街坊了。
乌延只见柳承锋低头不语,神色惨然,心想此人迂腐又多情,为了眼前这个女娘,优柔寡断,差点殆误自己的大事,但这种人也有一样好处,就是贪生怕死,只要动之以利,胁以性命,就是会动摇的,不然之前他也不能降了揭硕。乌延又放缓了声音,说道:“柳公子,你们中原人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她既然已经嫁人,心又另有所属,你还执着于她做甚。如今搜捕这么严,没有我们的接应,你绝出不了城,脱不了身,这个女娘对你来说,不过是个累赘,你如果想带着她,唯有死路一条,何不撒手不管。你有才有貌,将来什么样的女娘没有?”
柳承锋目中流露出种种复杂的神色,乌延推心置腹地说道:“柳公子,你若是答应就此离去,我不仅会把解药给你,还会把我们在洛阳的财库交给你,你也知道,我们往中原贩卖药材,皮草,在洛阳积蓄了不少钱财,你拿了钱从此做个逍遥的公子,难道不快活吗?”
柳承锋垂头不言,眼中目光闪烁,过了很久很久,似乎想了很多,到了最后,忽然咬一咬牙,说道:“只要你答应的这些全都办到,那杀了她可以,但是我要亲手杀了她。”
乌延闻言大喜,说道:“好!爽快!我们揭硕的猎人,对于驯服不了的野马,也会亲自一刀杀了,这才是堂堂男人的行径。”
柳承锋微微皱眉,说道:“我特别讨厌看到血,给她留一具全尸,不要流血。”乌延心道怪不得,适才杀那个桃子的时候,刀捅进去,他远远就避在一旁,原来他是怕见血。杀桃子倒是柳承锋的主意,他说此人乃是崔琳最亲近的使女,不如一刀杀了,但是需得下刀偏一些,不令伤到要害,这样一时片刻,桃子不会气绝,然后将受重伤的桃子藏到义庄去,等搜到桃子的时候,不论桃子是否已经死了,李嶷必为之方寸大乱,说不得能引开李嶷的搜捕,乌延觉得这主意不错,所以就将桃子刺得重伤,然后送到城中最偏远的义庄去了。
所以当柳承锋提出给崔琳留一具全尸的时候,乌延十分痛快就答应了,手一招,便有人捧上一个药瓶,乌延将药瓶递给柳承锋,说道:“这是我们揭硕最好的毒药,没有痛苦,入喉即死,也不会流血的。”
柳承锋接过毒药,乌延只见他双手皆在微微颤抖,心想此人果然是个软骨头,降人嘛,他也见过,但是如崔倚养子这般的降人,他还是第一次见。乌洛虽然表面上对柳承锋十分客气,但背底里提到的时候,自然十分不屑,曾经对乌延道:“这是一个软骨头,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
出卖自己的父亲,出卖自己的同袍,出卖了白水关,出卖了一切,甚至,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这样的人,打从心眼里,乌延是十分瞧不起的,也因此,他有把握说服柳承锋,不就是个女人,为了活下去,他为什么不杀了这个女人?
柳承锋手中紧紧攥着那药瓶,他转身走到竹席之前,阿萤还是昏迷不醒,她气息均匀,如同睡着一般。他慢慢地躬身,然后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中,他还从来没有抱过她呢。她其实抱起来的时候很轻很轻,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得多,也暖得多,她身上永远有一股甜甜的香气,要靠得极近才能闻到,但是其实从成年之后,他也很少可以如此地靠近她,更不用说,将她拥在怀中。
他的心一点一点,渐渐支离破碎,他慢慢地低头下,凝视着她的脸庞。他心里十分想亲一亲她的脸颊,昏暗的油灯光晕之下,她的脸颊仍旧洁白晶莹,如同高山上的积雪,又像是这世上最无瑕的美玉。他心想,还是不用了,他满身污浊,连心里都肮脏得千疮百孔,他不配亲她,不配玷污她,如今这样抱着她,已经是非分之想了,可是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她了。他神色惨淡地一笑,心中默念:阿萤,你别怕,一点都不疼。虽然我们今日,这样永别,但是没关系,只愿有来世,你会心悦于我,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乌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说道:“快动手吧!杀了她,我们只怕要换个藏身之处。”
柳承锋恍若未闻,仍旧只是低头凝视着崔琳的脸宠,又过了片刻,方才从药瓶中倒出一粒药丸,然后伸手将她两颊一捏,此处乃是穴位,被捏住之后,她虽在昏迷中,但嘴微微张开,他无限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猛然将毒药丸塞进她口中,然后松开手指,在她喉咙外顺着一拂。
在他怀中的她虽然仍在昏迷中,但片刻之后,就急促地喘息起来,又过了片刻,她呼吸渐渐微弱,头无力地垂下,他眼中含泪,又等了片刻,终于抬手,试了试她的呼吸,她已然气绝。
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轻轻唤了她两声:“阿萤……阿萤……”猛然将她抱紧,眼泪滚滚而下。乌延见此情状,躬身上前,伸手试了试崔琳的呼吸,又试了试崔琳颈中的脉搏,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就说嘛,这毒药没什么痛苦,死得很快。”
柳承锋却好似发了疯,猛然推开乌延的手,厉声:“不要碰她!”
乌延被他推了一个趔趄,心中恼恨,正待要拔刀,忽然只听远处那杂沓的喧哗声转了一个方向,竟似朝这附近来了。
李嶷其实忧心如焚,西长京各处,尤其是鱼龙混杂之地,已经被细细地搜检了一遍,俱无所获,余下的,就是百姓人家和公卿相府了,偌大的西长京,要藏起一个人来,再容易不过,不吝于大海捞针。
他生平打过无数次仗,其中不乏九死一生,十分危急的时候,每每此时,皆会将生死置之度外,背水一战,但唯有今天,竟然有惧意。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阿萤是不是已经被掳出城去,毕竟她午后即离开燕国公府,而自己直到黄昏的时候才察觉不对,下令闭城。
但是很快,他就告诉自己,不会的,自己没有做错决断,西长京出城的路有无数条,但是张㓽既然已死,她必也有所反抗,敌人不论是谁,都不敢带她走远路,必然是先隐匿城中。
既然第一遍在鱼龙混杂处没搜出任何线索,只找到了张㓽的尸身,那就再细细地搜寻一遍。
这处街坊叫做永平坊,平时多住六部的官吏,所以十分清静,刚才他并没有亲至,此刻开了坊门,坊内各家俱大门洞开,禁军挨家挨户,逐一搜索。
他站在一户人家的台阶上,忧急万分,心想已经又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道阿萤到底身处何处,是否还平安。正思虑间,忽然有一骑冲入街坊,李嶷认得,正是带队去往西市搜寻的禁军首领的亲卫,此人都来不及下马,气喘吁吁地告诉李嶷一个消息:“殿下,义庄里发现了一具可疑的尸身,经过辨认,正是桃子,她身上带着女官的金牌。”
李嶷心中大骇,不假思索,立时转身上马,他身边禁军见状,立时也纷纷上马,准备掉转马头,随他离开。
正在此时,忽听见“咔嚓”一声,旋即“轰隆”一声巨响,李嶷抬头一望,竟有人撞破壁板,从楼上直跌下来,重重地就摔落在他面前。
左右禁军皆以为刺客,惊呼一声,纷纷拔出兵刃。四处灯火并禁军手执的火炬照得分明,那人落在李嶷马前,虽是满脸血污,但李嶷早就一眼认出,正是柳承锋,他脸上肌肉扭曲,眼中极其痛苦,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咽喉被割断,颈中血不断喷涌,他身子**着挣了一挣,旋即气绝身死。
李嶷毫不犹豫,纵马冲进这处宅院,他飞身下马,几乎是几步就冲上了柳承锋适才摔下来的小楼,楼中诸人本欲逃走,被他一人一剑,尽皆刺死,那些揭硕人极为悍勇,见此也心中大骇,四散奔逃,李嶷早已经杀到阁楼之上,一眼便望穿知有夹层,他一剑刺死一名揭硕人,翻身便从狭小的入口翻进了夹层,屋内并未点灯,但楼下禁军已经执着火炬冲上来,火光从入口里漏进来,依稀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形躺在屋角竹席之上。
“阿萤!”他扑过去扶起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竟然手足无措,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几乎瞬间就跃到了楼下,众人犹自未明白过来,他早已抱着她上马,打马便朝东宫去。
范医正几乎第一时间就被传来,还有他的父亲老范医令,也被人连夜抬来,还在路上。
疾步冲进昆德殿的范医正看到太子妃的第一眼,心就一沉,也来不及取旁的东西,他直接上手,试了试崔琳腕上的脉博,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他的手指颤抖起来,跌跌撞撞转身找医箱。李嶷虽然心急如焚,却还算有理智,立时亲自将他的医箱递给他。他从医箱中拿出数枚金针,刺入崔琳的不同穴道,又不停捻动,足足过了半炷香的时辰,老范医令终于被人抬了过来,他被几名侍从搀扶着,几乎是脚不点地,被架到了太子妃的榻前。殿中点满了灯烛,照得四下亮如白昼,也照着崔琳头上、身上各处穴位被刺入的金针,明晃晃地映着烛光。老范医令看了一眼崔琳全身各处穴位被刺入的金针,又伸手试了试崔琳脉博,无声地叹了口气,范医正已经满头大汗,双眼只望着自己的父亲,老范医令带着怜悯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范医正似乎是脱力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李嶷怔怔地看着老范医令,老范医令躬身道:“殿下,太子妃已经薨了。”
李嶷仍旧怔怔地看着老范医令,似乎恍若未闻,老范医令已经八十多岁了,见过何止成千上万的病人,但此时此刻,仍旧有几分不忍,于是又说了一遍:“殿下,太子妃脉息已绝,已经薨了。”
李嶷仍旧有几分恍惚似的,看了看老范医令,老范医令说道:“殿下常年在军伍之中,适才抱太子妃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后头的话他已经不忍心再说,只迟疑地顿住。
李嶷这才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去,看了看榻上的崔琳。是啊,他常年在军伍之中,打过那么多的仗,杀过那么多的人,他见过的尸体何止成千上万,刚才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就知道,她早没了气息,但是他心里还存着万一的指望,阿萤怎么会死呢?阿萤怎么可能死呢?
她是他这一生一世,要白首到老的人。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舍弃了太多太多,她也一样,为了同他在一起,她舍弃了太多太多。
在最难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只要阿萤愿意,那么从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他也是可以的。所以等到那日身体稍能支撑的时候,他就坚持亲自去见她,那个时候朝中决意要裁撤定胜军,但她只要胁持他,就可以与崔倚一起逃离京城,回到幽州去,恃定胜军自重,朝中自然无可奈何。
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样也好吧,纵然此后山海相隔,只要阿萤愿意,他也是可以的。
孤独终老,他也是可以的。
但他心里也清楚,他其实是在赌,赌阿萤不舍得这样对他,所以他才亲自去见她。果然的,见面之后她心软了,并没有动手。
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一节,可他心里明白,她心里也知道,她嘴上说着恼恨的话,他心里却知道,她舍弃了什么,也因此,他心里有愧,他想过,日子还长,这亏欠,他总可以慢慢偿还。
可是她怎么能死呢?
他连半分半点,都还没能来得及偿还。
她与他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打过那么多的仗,生过气,吵过架,也动过手,可是他从头至始,想的都是,要与她同度一生,等到头发白了,看儿孙满堂。
她怎么能死呢?
裴源赶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数丈高,昆德殿中静悄悄的,唯有李嶷独自坐在崔琳的榻前,他似乎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万年那么久,像一座木胎泥塑。
裴源一步一步地走近,李嶷毫无反应,也毫无生气,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源十分不忍心,半跪下来,叫了一声:“殿下。”
李嶷似乎恍若未闻。裴源扶着他的膝盖,又叫了一声:“十七郎。”他本来心里早就想好了一篇话,但一看到李嶷这样子,反倒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漱漱地落下,只滴在李嶷膝上。
见他流泪,李嶷这才微微动了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茫然,似乎有一丝困惑,不明所以一般。
“十七郎,”裴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劝道,“那阁楼中揭硕人有两个活口,已经招供了,说是乌洛的弟弟乌延下手,毒杀的太子妃,用的是揭硕最毒的毒药,沾唇即死,太子妃……太子妃因此亡故……殿下得让人进来,给太子妃换衣服,还有,城门还关着,宫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殿下要不要遣个人,去回禀陛下一声……”
李嶷的表情更困惑了,似乎一点儿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裴源无奈,只得起身,想唤人进来,李嶷仍旧没有动,却说:“阿源,你出去,别再进来。”
裴源的身形顿住,他还想再劝,但看到李嶷眼中的神色,于是将话全都咽下。他转身退出了昆德殿,然后亲自抱着剑,守在了昆德殿门口的台阶上。
李嶷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坐得全身发麻,他起身的时候,竟然踉跄着摔了一跤,他几乎没有摔得这么狠过,除了上一次,他故意摔的那一回,但这次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坐得太久了,乃至于血脉凝滞,所以才摔倒了,他并不觉得疼,反而转过头来,看了看榻上的阿萤。
她似乎是在沉沉睡着,但脸上并无半分生机,她早已经没了呼吸,没了脉搏,没了心跳,在小楼上,他抱住她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回到东宫,老范医令说她死了,他仍旧不信。
他让所有的人都退出了昆德殿,只有他独自守在这里,她那么聪明,她们崔家还有那种假死的药,或许她是在跟他闹着玩,又或是,她只是吓一吓他呢?
他心里存着万一的指望,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柳承锋既死,她必然也是凶多吉少,而且她不会这样吓他的。
她不会的,因为她不舍得。
她明明知道,没有她,他都活不下去。
她怎么会如此狠心呢?直到刚才,裴源说出了她的死因,揭硕最毒的毒药,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才失掉了。最毒的毒药啊,沾唇即死……他的阿萤,那一刻该有多痛苦呢?
他慢慢地替她理一理头发,赵女使曾经带着人,想要替她擦洗更衣,但他不许,她脸上是有污渍,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碰她,尤其是她不喜欢的人。
他在心里想过好多遍,比如阿萤其实是为了他,舍弃了半壁江山,舍弃了她视若性命的定胜军,甚至,舍弃了她视之为傲的一切。在他伤重的时候,她几乎连她自己的性命都要舍弃了,他什么都来不及,自嫁入东宫之后,他甚至都来不及能让她展颜一笑。
她身上还穿着她微服出东宫时候的衣服,是一件不甚华丽的衣服,他没有见过,大概是她从家里带到东宫里来的,这东宫,除了他之外,其实没有一样东西是她喜欢的。
她从来都不说,但他心里都知道。
他起身,打开箱柜,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翻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是一把簇新的算盘,他前日就令人买了,趁她睡了他把算盘偷偷藏在她的衣箱里,心想她八成是不会知道的,到时候可以拿出来,逗她一笑。
她真的好久好久,都没有笑过了。
“阿萤……”他慢慢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脸颊是冰冷的,他喃喃地说,“阿萤,你快醒过来,我跪算盘给你看好不好?”
她嘴上十分厉害,其实心可软了。从前崔倚打了他三十鞭子,他自己未觉得如何,她已经心疼得要命。他如果真拿出这把算盘来,她八成会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然后把算盘扔得老远。
不过,在扔了算盘之后,她必然会在画册上画上自己跪算盘的模样,好似他真的跪过一般。他忽然心如刀割,那本画册还有那么多白纸,可是再也画不上一幅画了。
他捧着她冰冷的手,心里如同刀割一般。他太蠢了,去得太晚了,他去得太晚了,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不知道她最后的时候,有没有痛,有没有怕,有没有想到自己。她必然是会想到他的,在最后一刻,她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她怎么能抛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间呢?她明明知道他怕什么,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但他自幼丧母,又不见喜于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打仗的时候那样不惜命,其实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孤零零一个,在这世间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其实心里是怕的,他怕所爱之人皆离他而去,他没有了母亲,亦如同早就没有父亲一般,他再没有她,其实会活不下去的,她就是深知这一点,当日才不忍心胁持他,离京而去。
他真是太坏了,太自私了,他明明都知道,但他还是私心希冀,她可以和他在一起。为此,他专挑了自己病得刚刚能挣扎着起来的那一天去见她,他知道,她一见他这病骨支离的样子,就会心软的,她会不舍得。他从来没有这么自私过,因为心里明白,其实他难以做到,真的让她离开,从此自己孤苦一生。
是他错了,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他曾经怨恨她逼迫自己,可是他又何尝不曾逼迫她呢?
他不知道在榻前跪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恍惚听见似是她的声音,轻唤了他一声:“十七郎!”
他蓦地抬起头,几疑自己听错了,忽然又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声,这次却听清了,是从身后传来的。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鹦鹉,殿中无人,不知它何时走了过来,就如同平时那样歪着头,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
他心中大恸,这只鹦鹉她养了好久,在大婚之前,她负气把它放走了,他花了好多钱把它买了回来,可是不论他怎么教,它再也没有说过话,原来她还是教会了它一句话,想必是她天天在它面前念,它才知道他是“十七郎”。
眼泪夺眶而出,漱漱地落在衣襟上,也滴在他自己的手背上,鹦鹉见他哭了,忽然又转了转眼珠,说道:“傻狍子。”
说话的语气,竟然与她平时一般无二。他想起从前种种,想到她亲昵地叫自己“傻狍子”,想到她如何每日念上百遍千遍才能教得这只鹦鹉开口说话,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号啕大哭起来。
裴源一直守在殿外,听见殿中终于传出李嶷的哭声,再也不忍心听,起身去唤来了赵女使,说道:“去将太子妃的衣服送来,还有热水。”
赵女使惶然无措,其实东西是早就预备下的,过了片刻,她便领着人送了过来。裴源也不用她们,自己将东西都拿进去,就放在殿门内,也不多看,悄无声息地退出来,仍旧关好了殿门。
李嶷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替阿萤擦干净脸颊,又给她换上了衣服,她还是没有醒过来,而且穿衣服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很费了一点功夫。他在耐心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想到了。
阿萤不喜欢这东宫,他其实也不喜欢,他就应该早早带阿萤回牢兰关去,那里才是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他把她外裳上最后一个衣结打好,打得端端正正。他其实不会打女子的衣结,所以他是打的男子的衣结,但阿萤定然不会嫌弃的,他将她抱起来,她其实比昨晚还要轻,可是又很重,重得他好似都抱不住了,其实她一直很轻,平时只要他轻轻一揽,就能将她抱起来了。
早春时分,还是春寒料峭,乐游原上地势更高,也比西长京里更冷,湖中还结着薄薄的冰。他抱着她,一直走到那株巨大的合欢树下。他唯恐她受了寒,不仅给她穿上了又厚又暖的衣裳,还给她裹了一件大氅,氅衣原本是他的,所以裹在她身上,又大又长。他心里十分难过,就那样拥着她,坐在合欢树前。
他想起了从前,想到他和她第一次到乐游原上,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晚上,天地冷得像琉璃世界,像水晶宫,但那时候他心里满满都是欢喜,纵然受了一点委屈,但是她从东都奔来见他,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纵然有几分委屈又有什么要紧,他还有她,他还有阿萤,她会紧紧地抱着他,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将他视作珍宝,爱他逾越自己的性命。
他已经不想哭了,也哭不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这一天一夜,是快要疯了,太阳已经西斜,这一天又已经快要过去了,但是她永远醒不过来了。他木然地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虽然裹着厚厚的衣服,但她的手早就已经冷得像冰块一般。
他在心里想,阿萤的手都已经这么凉了啊。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从前她曾经数次说过,她的母亲曾对她说,一定要好好活着。现在想起来,几乎如同故意一般,她是怕有一天她比他早走了,他不肯好好活着,可是她要是走了,他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阿萤。他搂紧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想:我知道我不能死,也不该疯,但就让我任性这一晚上吧,在天亮之前,我不是什么太子,也不用再管这天下怎么办,我就只是阿萤的十七郎,就咱们两个,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
太阳终于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他一直搂着她坐在那里,身后的合欢树现在光秃秃的,但他知道,春天会来,合欢树会长叶子,也会开出新的花朵,她就靠在他的肩头,就像从前一样。
他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月亮也渐渐西沉,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过了不知多久,东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
第一缕曙光跳出了地平线,太阳升起来了,瞬间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扭过头去,温柔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她的唇上早就已经没了血色,微微泛着青灰,他心如刀割一般,想到崔倚曾经说过,阿萤的母亲死后,他曾经万念俱灰,这一刻,他何尝不是万念俱灰。但是崔倚说幸得还有一个孩子,才能支撑着他活下去,但他的阿萤,什么都没来得及给他留下。
从今以后,他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他细心地替她整理被晨风吹乱的鬓发,最后一次亲吻在她的唇上。他终于是失去了她,在这世上,他最后竟还是孤零零的一个。
他带着阿萤回到了东宫,裴源仍旧在东宫等他,他甚至对裴源笑了笑,叫了他一声:“阿源。”
李嶷听说是柳承锋的旧属阿恕,心中刺痛,过了片刻之后,下了决心,说道:“那就带他来见我吧。”
皇帝自从早晨起来,就心惊肉跳,其实昨天一整晚,他都没有睡好,一直做噩梦,因为东宫里乱作一团,最后还是顾婉娘进宫来禀报皇后,说是太子妃薨了。
皇后被吓得不行,连忙带着顾婉娘到皇帝面前来,顾婉娘其实也说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只知道传了老范医令来,还有范医正,都说太子妃已经薨了。
皇帝急忙问:“太子呢?”
“太子殿下独自抱了太子妃,出东宫去了。”顾婉娘着实被吓着了,她素来胆大,但是亲眼得见那一刻,也觉得太吓人了,李嶷的样子像是谁敢拦着他,他就一定会杀了谁。
也是从那一刻,她彻底地心灰意冷了。从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只要耐心等待,总会有机会的,但是那一刻,她知道,既然崔琳已经死了,李嶷再不会多看这世上任何女人一眼,他压根儿都不想活了。
皇帝心里也很害怕。他曾偷偷地告诉吴国师,自己特别讨厌一个人,吴国师听完之后,淡然笑着说,陛下为真龙天子,这世上陛下讨厌谁,那个人就该死,然后也不问是谁,只是问他要那个人的生辰八字。皇帝知道这种世外高人,都有着神仙手段,他一时狠心,就把崔琳的生辰八字,给了吴国师。
崔琳是太子妃,钦天监曾经因为大婚,替太子和太子妃合过八字,皇帝偷偷召来钦天监,一问便知道了她的生辰八字。
崔氏的生辰八字是三天前给吴国师的,皇帝也没想到,竟然这么灵验,崔琳就真的忽然死了。
这事如果让李嶷知道,他定然会要了自己的命,皇帝坐立不安起来。在李嶷跪在雨中吐血的那天,他就已经知道了,李嶷为了崔氏,是会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毫不顾惜的,如果他知道是自己让吴国师厌胜死了崔氏,他一定会……一定会弑父的。
皇帝惶恐不安了半晌,终于还是召来了顾祄,吱吱唔唔,半含半露,说出了太子如果谋反,自己该怎么办。
顾祄听闻这话,惊得几乎跳起来,他说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心想,武将以裴献为首,他乃是太子的嫡系,镇西军一脉,又掌握禁军,可信之人,唯有顾祄了。于是原原本本,将自己如何令吴国师厌胜太子妃崔氏之事都说了,哭丧着脸说道:“如今崔氏既死,太子一定不会放过朕的。”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这般机密,便是皇后,也不曾令她知晓。”
顾祄道:“既无旁人知晓,太子便无凭据,太子无凭无据,若胆敢对陛下不敬,那就是谋逆。再说了,陛下乃是天子,就算想要赐死崔氏,亦不过一道圣旨的事,太子生为人子,安能以此怨恨于陛下?”
皇帝本来心惊肉跳,听到顾祄如此说,不由得心中大慰,含泪道:“顾相知我……”他心中甚是后悔,说道:“其实我也不是真要赐死崔氏,我只是觉得她讨厌,所以才跟吴国师说了一说,谁知道吴国师的法术竟然这么灵验,竟然一下子,就把她给咒死了呢……”说到此处,皇帝不免又忧心忡忡起来:“顾相,太子如今仍旧令九城城门紧闭,朕数次派人传唤,他都不肯入宫来见朕,他是不是打算……打算杀了我,自立为帝?”
顾祄心中,早有全盘之策,听闻皇帝这样说,便从容道:“陛下圣明,太子不见得会做如此悖逆无道之事,但如今内外相隔,音讯断绝,陛下不可不防,尤其禁军,孙贼前车之鉴,如今亦不远矣。”
皇帝听了这话,越发慌张,便问顾祄有何良策,当下顾祄便谋划一番,皇帝听了,深以为然,便立时命人取来玉玺,连下数道圣旨。
第一道旨意,便是派人去东宫,责令太子,交出禁军兵符。顾祄道:“若是太子殿下奉旨,那么说明殿下绝无异心,陛下一试便知他真正的心意。拿到兵符之后,陛下再派可信之人,执兵符、圣旨,前去接管禁军。”
皇帝期期艾艾,问道:“那若是太子不奉旨呢?”
顾祄道:“太子若不肯交出禁军,那就不仅仅是抗旨,确实是想谋反了。”他心里明白,李嶷八成不肯交出禁军,那就大有可为。皇帝素来糊涂而愚蠢,对太子又毫无信任,倒是可以大加利用。
皇帝听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顾祄又道:“臣府中有一些亲卫,皆忠实可信,陛下可以恩准他们随臣入宫护驾。禁军六部首领之一的蔡昭,原是先帝手里的老人,与镇西军素无来往,可以一用。兵部侍郎郭昌霖是臣的二女婿,臣敢担保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对是可信之人。到时候万一太子不奉旨,臣与郭昌霖、蔡昭等先护卫陛下出宫,直奔骊山,然后在那里宣召群臣,废黜太子。若太子真要谋反,只要先令其没了太子名分,这样,他哪怕有大逆不道之心,附庸他的人也会少很多。”
皇帝听完,不由得连连点头,顾祄又指出文臣中有何人忠心耿耿,武将中谁人又与裴家素来有嫌隙,可堪驱用,听得皇帝感慨万分,拉着顾祄的手说道:“幸得有顾相!”又听从顾祄的谋划,将代表皇帝旨意的金牌交给他,任由他去做种种布置和安排。顾祄持了金牌,心中掠过一丝惊惶,只想拿着这金牌打开城门,逃之夭夭,但亦明白逃之无路,若是逃走,只怕断无生理,唯有拼力一搏。
原来孙靖早就与顾祄有勾结。先帝对待臣子,确实称不得宽厚,孙靖与顾祄来往甚深,孙靖谋逆,其实顾祄早就参与其间,但是孙靖弑杀李氏阖族之后,顾祄反退了一步,不知如何说服了孙靖,摆出了一副忠君不二的模样,不肯为贰臣。
一时顾祄的风骨,令朝野间钦佩,后来顾祄见孙靖大势已去,于是暗中又通过顾婉娘,与李嶷里应外合。孙靖身死,原本这个秘密会被永远埋葬,偏偏孙靖在送走魏国夫人和自己长子的时候,连同与顾祄的书信一起,皆送往南越。
后来崔倚领兵灭了南越,夺得魏国夫人和孙靖长子,麾下人抄检出这匣书信,彼时柳承锋还是崔公子的身份,就此交给了柳承锋。柳承锋获得这匣书信,如获至宝,便隐匿下来,不曾令崔倚知晓。
柳承锋利用这匣书信,联络到顾祄,顾祄受制于他,于是谋划了栽赃崔倚、裁撤定胜军之事。
李嶷听到此处,方才明白过来。他曾经反复思量,觉得当日加里与柳承锋栽赃崔倚之事,甚是老辣,其中种种情形,唯有对朝中局势人心皆深有洞察之人才能办到,其中文武之间,群臣之间,甚至君臣父子之间的种种微妙之处,不是轻易可以谋算的,原来是顾祄。
怪不得,只有他,如同闪电劈开乌云,李嶷忽然心头明白过来,他一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顾祄。顾祄有这样的把柄落在柳承锋手里,那么必为揭硕所用,此后种种,不问可知。
阿恕既已阖盘托出,又得知柳承锋已死,便只求一事,想要将柳承锋的尸体归葬。
李嶷不置可否,只说道:“柳承锋依附揭硕,里通叛国,陷害崔大将军,罪无可恕。”
阿恕并不知道崔琳已死,又苦苦出言恳求:“草民自知罪孽深重,万死莫赎,还请殿下……还请殿下……若是太子妃得知……不,还请殿下不要告诉太子妃,就让她以为公子还活着吧。”
李嶷心中剧痛,一时竟几乎又落下泪来,他强自忍住,微一示意,左右便将阿恕带了下去。他缓缓起身,裴源心急如焚地走进来,告诉他,皇帝刚刚下了圣旨,要求太子交出禁军的兵符。
李嶷说道:“兵符定然是不能交,顾祄蛊惑陛下,想要篡夺禁军兵权,而后挟持陛下,他打错了主意,只要我在这西长京,他就不要想行此谋朝篡位之事。”他对裴源说道:“如今还有一战,我要与太子妃一起,并肩而战。”
裴源只觉得李嶷伤心得糊涂了,也伤心得太狠了,可是他知道怎么也无法出言相劝,只得跺一跺脚,转身离去,自去布置一切。
“阿萤,阿恕同我说不必告诉你,柳承锋已经死了。现在我竟然有些嫉妒柳承锋了,他竟然可以跟你一起死。世上痴心的人真多啊,阿萤,若是我死在你前头,我宁可也教你一生一世,都被牢牢瞒住才好。不然,像我这样伤心欲绝,我真是怕你要哭坏了……”他说到此处,忍不住一滴热泪,就那样落了下来,滴在了她的脸上,然后,又是一滴。过了片刻,他方才伸手,轻轻拭去落在她脸颊上的眼泪。
“阿萤……他们说,不能将泪落在亡者的脸上,不然就会是下辈子的胎记,可是我忍不住,万一下辈子你脸上真的有胎记,神灵保佑,一定让我再遇见你,我一定能认出你来,你就算满脸都是胎记,我也一定娶你为妻……就是这一世奈何桥上,你只怕要等我很久很久了。”他拿起她的剑,从剑鞘中抽出,他将剑鞘放进棺中,然后抬起她的手臂,将剑柄放在她掌中虚握着。剑身泛着寒光,映着她的脸,他轻声道:“阿萤,这是你的佩剑,从前有无数次,你我并肩而战。今日,我也要带着你,让你亲眼看着,就当是你我再次并肩而战吧。”
皇帝虽然连下数道圣旨,但一直忐忑难安,坐在宣政殿中,只仿佛如坐针毡,倒是顾祄不断安慰他,说道:“陛下放心,太子如果真的悖逆谋反,老臣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护得陛下周全。何况还有蔡昭,他率着禁军六部之一,守在玄武门,不会让太子带兵闯进来的,外头还有郭昌霖接应,万一不敌,咱们还可以退往骊山。”
皇帝哭丧着脸,眼皮直跳,只觉得凶多吉少,因为玄武门实在是……发生过太多次惨祸了,前朝自不必说了,便是本朝,孙靖也是从玄武门带兵进宫的,又再十几年前,韩王谋逆,也是差点在玄武门刺驾成功……唉,他的眼皮一直跳,心里也一直惊跳。若是吴国师在此处就好了,不,吴国师知道厌胜太子妃崔氏一事,顾祄说得将吴国师远远地送走,最好是杀了灭口。但皇帝不舍得,思忖事后还是偷偷送走吧。且不说皇帝在那里胡思乱想,忽有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冲进殿中,倒头便拜,气喘吁吁道:“太子……太子殿下抬着太子妃的棺木,进宫来了。”
皇帝闻言,顿时慌了,心想李嶷竟然抬着棺木进宫,这是要与自己对质,好杀了自己,立时高声道:“他这是要做什么?不准他进来,把他打出去!”
顾祄见此情状,便道:“太子不肯交出禁军兵符,摆明了是要对陛下不利了。陛下,下一道旨意吧,如果太子胆敢闯宫,可以令蔡昭对太子格杀勿论!”他只想趁机撺掇皇帝下旨,这样蔡昭名正言顺,可以率人在门楼上用弩弓将李嶷射杀在玄武门外,玄武门门楼巍峨高耸,十分坚固,李嶷哪怕带了千军万马,想要冲进玄武门,也殊为不易。
皇帝想说自己令吴国师咒死了太子妃,但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将这句话忍了回去。顾祄便趁机说道:“陛下,这道旨意,也不是真要杀太子,陛下可以命蔡昭在宫门之上,向太子殿下高声宣读此旨意,若是太子就此回头是岸,不再闯宫,愿意交出禁军兵权,那不是皆大欢喜吗?如果太子殿下听了陛下的旨意,还执意要带兵闯宫,那就摆明了有不臣之心,那就是想要谋反,弑杀君父,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心知李嶷必不会奉旨,那就会闯宫,到时候蔡昭再动手,亦是名正言顺。
殊不知,李嶷带着东宫的羽林军到了玄武门下,听闻蔡昭在门楼之上,高声念出这道圣旨后,一言不发,只一伸手,早有人递上他所用的强弓长箭,他弯弓搭箭,门楼上左右见状,皆拿了盾牌来遮护蔡昭,不想李嶷臂力惊人,这一箭急若流星,左右遮掩不及,一箭便射死了蔡昭。玄武门内不由一阵大乱。
顾祄其实早就想说服皇帝出宫去骊山,但偏偏皇帝不肯,他虽然耳根子软,胆子小,却认为在宫里待着是最安全的,或许是当年在蔡州出城反被堵截的事令他心有余悸,不论顾祄如何游说,他就是不肯移驾。
待听闻蔡昭竟然被李嶷一箭射死,顾祄心中大骇,纵然往日听闻秦王勇武,不想自己不知军事,不料李嶷竟有如此能耐,那蔡昭竟然能被他一箭射死。玄武门上下高数百尺,这李嶷用得何等弓箭,又有何等臂力?他心知今日只怕不妙,一咬牙,便示意左右,那些人其实只有寥寥无几的顾府私兵,绝大多数却是揭硕派来的武士乔装所扮,皆是乌延所部的精锐,颇为勇武,一拥而上架住了皇帝,顾祄道:“陛下,再不能等了,咱们先移驾骊山吧。”
皇帝来不及说话,已经被诸人架了起来,匆匆往殿外而去。顾祄见状,转身就走,他早就谋划好了,皇帝一行人会由丹凤门出宫,引开李嶷,而他自己,则从通训门出去,他早令人在那里备有快马,事发仓促,自从揭硕人找上他,说出他为柳承锋谋划诬陷崔倚之事,他心知事情败露,此事万万不能让李嶷得知,不仅在朝中再难有容身之地,只怕满门性命不保。他思虑再三,本想利用天家父子的嫌隙最后一搏,但如今显然这一搏并不成功,那还是暂且逃走吧。
皇帝稀里糊涂,被人架着,还没到殿外,殿门忽然被人踹开,全身着甲的李嶷已经提着剑走进来,身后正是十六人,抬着一具棺木,那棺盖并未阖上,想必就是太子妃的棺木,皇帝一见李嶷进来,早就吓得瘫软在地,而顾祄虽心中慌乱,不知为何李嶷竟然来得这么快,难道玄武门内竟丝毫没有人阻拦他?他强自镇静,朗声质问:“太子殿下持剑入宫,这是要谋逆吗?”
顾祄见皇帝瞠目不言,便说道:“太子这是为了谋反,开始诬陷忠良了。陛下,请下旨,将太子拿下。”皇帝早吓得牙齿打架,再说不出半个字来,一名揭硕武士见状,早将剑一横,架在皇帝颈中,此人乃是乌延的亲信,叫作格勒,极为悍勇,乌延既死,便是他作这揭硕在京中诸人的头领。皇后见状尖叫一声,差点吓昏过去,也被人挟制住。
顾祄拿了皇帝的金牌,早就命人在这殿中布置了重弩,对准李嶷诸人。顾祄壮起胆子来,说道:“你把剑扔了,备上快马,命令沿途州县不得阻拦,让我们平安离去。”
李嶷看着被吓得全身发抖的皇帝,轻蔑一笑,说道:“你把他杀了吧,他从来都不是我的父亲,我在心里恨透了他,昏聩无能,愚蠢懦弱,他不配做这个天下的君主,也不配做我的父亲。”顾祄一怔,李嶷又道:“杀了他,我还不必背上弑父的恶名,动手吧,快些动手!”说完,便转身朝殿外走去,皇帝听了他这一番话,顿时涕泪横流,张着嘴,想要号哭却又不敢。
顾祄未料到李嶷竟如此说,一时也怔住了,李嶷还未走到大殿门前,突然一个回身,袖中一枚短刀掷出,挟持皇帝的那揭硕人格勒手中的刀被短刀击中撞飞,皇帝本能往前一蹿,想要逃走,格勒反应极快,一把抓住皇帝,将他重新拉回自己身前,顾祄也反应过来,大叫:“放弩箭!放箭!”
弩机皆是由埋伏下的揭硕人控弦,闻言顿时重箭脱弦,李嶷挥剑格挡,裴源率人早就冲了进来。那些揭硕武士挟制着皇帝,且战且退,转眼间就退到了殿门口的棺木边,皇帝一见崔琳的棺木,吓得全身酸软,刀子立时就在他颈中划出一道血痕。皇帝吓得大叫:“救命!快救我!”顾祄高声道:“李嶷,你今日真的要坐视君父被弑吗?你以为你当了皇帝,就堵得住天下悠悠人之口吗?”
裴源听得分明,心一横,心想不如自己杀上去,若是皇帝死了,那也是自己这个作臣子的救护不力,与十七郎无关,但殿中弩箭横飞,眼见皇帝就要被弩箭射中,格勒知道这是护身符,将皇帝的头一按,避开这一箭,顾祄又大叫:“太子谋反!太子要弑杀陛下……”皇帝被这么一吓,也嗷嗷哭叫起来,只喊:“李嶷,你今日竟不愿救我吗?”裴源心中又急又怒,只恨不能堵上他的嘴,便在此刻,突然有人自棺中一跃而起,手握长剑,刺向格勒。格勒猝不及防,被她一剑斜着洞穿肩头,血喷到皇帝的后颈中。皇帝见有人从棺中跃起,此人竟然是崔琳,以为诈尸还魂,崔氏竟向自己索命来了,直吓得哇哇乱叫,崔琳推开皇帝,拔出剑又狠狠朝那格勒刺了一剑,格勒扑地而亡。
阿萤!他一定是在做梦,不不,他不是做梦,是阿萤。他痴痴怔怔地看着她,顾祄想要趁乱逃走,他反手一剑掷出,顾祄被一剑从后背穿透,挣扎着死去。
他终于叫了一声:“阿萤。”
她挥剑挡开一支射向他的弩箭,问:“你哭什么?”
他又想哭,又想笑,只是说:“我以为你死了。”说着话,一脚将一名偷袭的揭硕武士踢开。
“我知道。但现在我明明好好的,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是太高兴了吧。”他飞快地捏住她的下巴看了一眼,百感交集,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是你,真的是你。”
她说:“别说傻话!”她一剑刺死一名揭硕武士,说道:“可是,我也很高兴。”
裴源已经带人控制住了所有的弩箭,余下的揭硕武士,皆被一一杀死。皇帝早就吓昏过去,瘫软倒在地上。李嶷的剑尖上淌着鲜血,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拉着她的手,一直往外走。外头大太阳照着,他拉着她如同飞一般,奔下高高的台阶,一直来到了殿前的横街上。
阿萤,是他的阿萤!
他只想大喊大叫,不,他想哭,想长歌当哭,想嚎啕痛哭,“当啷”一声,是他手中的长剑落地,他捧住了她的脸,深深地吻她。
她也扔掉了手中的剑,她抱住了他,深深地回吻他。
他的眼泪滚烫地落在她的脸颊上,她也在哭,这一刻是如此的珍贵,也是如此的幸福。
吻了好久好久,远处的喧嚣,殿中的厮杀,都仿如隔世,他旁若无人地捧着她的脸,仍旧是又哭又笑:“阿萤,你真的没有死,我是不是在做梦。”
“没有。”她也捧着他的脸,踮着脚尖,用自己的嘴唇贴着他柔软的唇,“十七郎,是我,真的是我。”
他将她揽入怀中,如重新揽住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光明、温暖和幸福。
尾声
阿稻和阿枕听到此处,一时都迷住了,阿稻到底大几岁,先叫起来:“阿娘!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你怎么就能从棺木里面,忽然跳出来?”
“这也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崔琳道,“你阿爹说,当初那个阁楼上,灯火昏暗,想必是柳承锋在喂我吃毒药的时候,趁人不备将药偷偷地换了,换成了假死之药。”
“柳承锋这么坏,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阿稻说道,“那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他或许是想给我报信吧,”李嶷说道,“所以才不惜摔死在我马前,但在那之前的一刻,揭硕人就割破了他的喉咙,令他发不出声音来,所以我才不知道你娘并没有死。”说到此处,他不由得怔怔地出神,也因此,他将柳承锋的骨灰交给了阿恕。据阿恕说,他会把柳承锋的骨灰抛洒到山青水秀之处,那是许久之前,柳承锋曾提到过的,他说:“我是个应该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就将我的骨灰,扬洒到四处吧。”
“对,他还是一个坏人。”崔琳说道,“所以我们要做一个好人。”
阿枕又问:“那桃子姨姨呢?她为什么没有死?”
不等李嶷、崔琳说话,阿稻已经叫起来:“你傻啊!桃子姨姨不是给你看过她的伤口,好长一道,幸好范医令把她救活了,范医令还说,耳朵叔叔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我不信,范医令还说,阿爹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阿爹怎么会哭呢?”阿枕理直气壮起来,“范医令骗人,我从来没有看到阿爹哭过,再说了,阿爹是天子,天子是绝不会哭的。”
李嶷心想,小范医令如果得知阿枕这么说,八成真会在家中哭吧,这小范医令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竟然还如此不稳重,跟小孩子提这些话做什么,不知道童言无忌吗?明日就下旨,令他去给玄妙真人瞧病。
顾祄勾结揭硕,卖国谋逆,按律该当满门抄斩,但李嶷仍旧从轻发落了,并没有株连太多,只是查清楚之后,杀掉了犯恶之人。而顾婉娘无以自容,自请出家为道,改名玄妙,被称为玄妙真人,但她总是生病,后来李嶷从裴源处才知道,她是瞧上了小范医令,奈何小范医令说自己早就有了心上人,这么多年了,却一直不肯娶妻。
小范医令的心上人是谁,顾婉娘一直想知道,李嶷也挺想知道的。不过此时他心中恼恨,决定再令小范医令去一趟道观里,令他也好生受受这俗世烦恼。
李嶷蹲下来,抱着女儿,说道:“阿爹没有哭过,阿枕说得是,阿爹当然是不会哭的。”
阿枕眼珠子转了转,指了指摊开在几案上的那画册,那一页正是画着乐游原上的情景,她便问道:“阿爹,阿娘,你们还会带我和哥哥去乐游原吗?”
“会的。”李嶷一手揽着女儿,一手揽着阿稻,说道,“爹爹一定会带着你们,还有你们的阿娘,再去乐游原上,看春来花开,秋来叶落。”
阿枕甜甜一笑,依着李嶷:“我最爱爹爹了!”
阿稻却朝妹妹扮了个鬼脸:“你昨日还说,最爱翁翁了。”
“翁翁也爱,爹爹也爱。”阿枕赶紧说,“阿娘我也最爱,阿兄我也最爱。”她想到忘了人,又赶紧补上:“玄泽小叔叔我也最喜欢!”
李嶷不由得一笑,待得一双儿女都睡下了,他才转出外间来,对阿萤说道:“我养得这么好一个女儿,真不甘心,不知到时候会叫哪个臭小子骗了去。”
她不过扑哧一笑,指了指壁上挂着的那条鞭子,说道:“那你到时候用鞭子抽他便是。”
“三十鞭子……不,五十鞭子,一鞭也不能少!”他笑着拥住她,在她鬓边轻吻一下,她笑吟吟地说道:“当初你为了娶我,只挨了三十鞭,为什么你如今还要加上二十鞭,难道女儿就比我更娇贵难得?你今日不说个清楚明白,别想睡觉。”
听他这么说,一旁的鹦鹉不由得骄矜地踱了两步,扑了扑翅膀,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声音与她平时说话的语气几乎一般无二,惟妙惟肖,歪头道:“傻狍子。”
添泰二年,帝禅位于皇太子李嶷,改元翔隆,册封太子妃崔氏为皇后。自此,大裕乱世终至平定,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史称中兴。后李玄泽继位,改元盛和。盛和帝崩后,第三子李澶继位,改元熙永。后二十年,熙永帝崩,第五子李承鄞继位。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