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硕草原上有一个湖,湖边开满了蓝色的花,养伤的时候,柳承锋常常坐在湖边。

这里已经是极北之地,大漠边缘。天亘山雪白的山巅,倒映在湖泊里,被日头映着,波光粼粼,湖水像一面镜子,又好似一片巨大的琉璃,里头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揭硕人一望无际的草场。

平时,总会听到悠长的牧歌,那是揭硕少年,在心爱的女子帐篷前唱歌,他们会从黄昏时分,一直唱到夜晚。

新月升起,天边有明亮的星子,闪闪烁烁,在夜色中,北斗七星格外分明,还有天亘山隐隐约约的山脊,即使是夏天,天亘山的山巅,也会积满了白雪。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阿萤是在做什么呢?

阿萤一定以为他已经死了吧。他也觉得自己早就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是如此地厌弃自己,乃至于揭硕巫医对他说:“你死后灵魂会化为恶鬼。”他反倒笑了,恶鬼好啊,他不会作祟的,他只会远远地跟着阿萤……不,不能跟着她,也许会吓着她,怎么办?

阿萤其实并不信什么鬼神。从小到大,她都说,若是这世上有神佛,那为什么坏人并不会遭到报应?为什么好人那么艰难?为什么她阿娘会死?

她也不信有鬼。她常常说,她心中无愧,所以不怕什么恶鬼。

或许见到了他的鬼魂,她也并不会害怕,只会觉得厌恶吧。别说阿萤了,就连他自己,都深深地厌恶着自己。

崔家子弟,绝不降于揭硕,可是如今他不仅降了揭硕,还打算出卖一切。

如果这世间有地狱,就让他死后下到地狱里去受尽磨难吧,但此刻,他只想活着。

最后一次离开揭硕草原的时候,他对阿恕说:“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便将我的骨灰扬了吧,我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阿恕却不肯应允,他说道:“公子,此话不吉。”

“这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柳承锋不以为然,他此番再入中原,只想带走阿萤,他会带着她回来,回到揭硕来,和她住在这开满蓝花的湖水边。但如果事败身死,他觉得挫骨扬灰,也是个不错的下场。

其实他并不怕死。等到终于将阿萤揽入怀中的时候,他在心里想,死有什么可怕的,乌延以为他会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毒杀阿萤,真是愚蠢。他怎么可能会杀死阿萤呢?

那枚沾唇即死的毒药被他指腹拨弄,早就已经藏在了袖中,他喂给阿萤的,只是崔家特制的假死秘药。

只可惜,外边搜捕的人,竟然好像要走了,他情急之下扑上去与乌延动手,终于撞破了壁板,但在他撞破壁板的那一瞬间,乌延手中的利刃也割破了他的咽喉。血喷溅而出,在坠向黑暗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骑在马上的李嶷。

竟然是李嶷,他想哭,又想笑,李嶷亲自带人在搜寻阿萤,这漫天的神佛保佑垂怜,竟然令他搜到了此处。

他想告诉李嶷,阿萤还活着,阿萤没有死,快救他,但他的喉咙里压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只有无数温热的血不断喷涌而出。他痛苦地想要告诉李嶷,这一生,没有比这一刻,让他无比想要告诉李嶷,阿萤在哪里,她并没有死,要救她,这一生,请照顾好她。

但他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李嶷一见是他摔落在马前,几乎立时就认出他来,也几乎立时反应过来阿萤定然在楼上。

不愧是阿萤选中的人,在最后一刻,他在心里欣慰地想,他总不至于蠢到,以为阿萤真的死了。虽然为了立时起效,能如同那揭硕的毒药般迅猛,他不得不给她服下加倍的假死之药,但他知道,李嶷不会轻易以为她死了,更不会轻易就将她放在棺木中埋葬的。

因为李嶷实在是太爱她了,就像她,阿萤实在是太爱他了,自己真的是,无法离间这般浓烈的爱意。

他曾深深地嫉恨过,但在这一刻,这最后一刻,他是欣慰的,幸亏李嶷这么爱她,一定能等到她苏醒过来的。

他的手指深深地嵌进地上的泥土里,其实他并没有力气挪动半根手指,哪怕画出半个笔划。若能再给李嶷一点点提醒就好了。

在临近陷入最浓重黑暗的那一刹那,他只在心里惋惜,等到春天的时候,那个湖边一定又会开满了蓝色的花吧。可惜阿萤这一生,都不会知道揭硕有这样一个湖泊,他每天坐在湖边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她。

夏日的夜晚,他坐在湖边的草丛中,看着萤火虫星星点点的飞舞起来,那些萤火虫如同繁星一般,又如同天上的星河倒转,倾入人间。那样曼妙,如梦似幻。

揭硕少女看他捕捉萤火虫,总会问他,你捉这个做什么?他会耐心地答,只要能捉到一百只萤火虫,上天就会答应凡人一个愿望。

揭硕少女如同恍然大悟,兴冲冲地同他一起,捕捉着萤火虫,她问他:“你有什么心愿吗?”

他轻轻地笑起来,他能有什么心愿呢?只有他知道,小时候,阿爹每次想让阿萤答应一件事情的时候,总会给她捉一只萤火虫。她说道:“一只萤火虫太少了,只有一百只萤火虫,我才会答应阿爹。”

从小到大,他何止捉过几百几千只萤火虫,但是每次捉完了萤火虫,他都并不会对她提出任何要求,也不会拿给她看,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将那些萤火虫又一一放出窗外。

真美啊,这些提着灯笼的小精灵,它们一闪一闪的,在夜空中慢慢飞散。

阿恕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走到了那个湖边。他已经衣衫褴褛,脚上都是血泡,他走了几千里的路,终于走到了这里,春末夏初,湖边的花儿已经谢了大半,只有零零星星,一朵两朵蓝色的小花,还在错落地开着。

阿恕将装着骨灰的坛子,从自己身上解下来,他打开了盖子,将柳承锋的骨灰,慢慢地倾入湖水中。

风吹过,远处天亘山积雪皑皑的山巅,倒映在湖水中,还有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远处牧人在唱着悠长的牧歌,那牧歌是揭硕话,他能听懂大半,这调子唱得哀婉动人,却是他从前没有听过的。

“天亘山上的积雪,就像爱人的心,一万年都不会融化。雪山下的湖水,就像爱人的眼,只需一望就可以沉醉千年……放羊的少年啊,在等着心爱的姑娘……只需要看她一眼,看她一眼……她就像夏日最美的萤火虫,就像那提着灯的小小仙子……”

风越来越大了,蓝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阿恕站了很久很久,他举起手,摊开掌心,让风带走他的最后一捧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