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时节,斜风细雨,道路两侧原本皆是良田,但战事连绵不绝,农人皆弃家逃难,因此田园荒芜,田中生满了野草,野草间疏疏落落,开着几杆芥子花,想必是去年收芥子时撒落,因此今春复又生。绵绵细雨,浇得那芥子小朵小朵的黄花,也仃伶摇曳。
传令的骑手一路疾行,摇着旗帜在行军的队列中从前往后驰去,传递着令全队暂停、坐下来歇息进食的讯号。镇西军素来军纪极严,便是道路两侧皆为荒芜的良田,却未有一兵一卒踏入田地里,只是人人皆下了马,坐在路边的田埂上,翻出包里的干粮,迎着绵密的细雨,就大口咀嚼起来。
老鲍在路边的草丛里逮着了只螳螂,小心地撕下两条大腿,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钱有道看他吃得有趣,便向他请教怎么逮螳螂,当下张有仁、钱有道偏又争执起来,一个说蟋蟀好吃,一个说螳螂好吃,难分难解。
李嶷靠在马前,刚啃了两口干粮,忽然哨骑来报,前方十余里开外,有一队兵马正自东而来。
裴源皱眉道:“不会是孙靖从河间另派了兵马吧?”
李嶷摇头:“若河间兵出,崔家定胜军必然会挡一挡的。”
裴源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裴献率大军在陇右节节大胜,孙靖诸部连番败退,眼见局势岌岌可危,孙靖生出一条诡计,不知从何处弄来个与太孙年纪相仿的孩童,大肆宣扬自己已迎回太孙,即奉太孙登基为帝,旋即以新帝的名义诏告天下,斥责李嶷诸人为逆军。李嶷则发檄文声称太孙早就被云氅将军韩畅救出京城,孙靖奉着登基的是假太孙,不仅如此,自己的父亲梁王也早就被救出,再无后顾之忧,必全力勤王,早日收复西长京。天下哗然。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正在蔡州安养的梁王忽然被李峻和李崃撺掇,就在蔡州登基称帝。李嶷又惊又怒,蔡州的裴湛却遣人快马送了密信来,苦劝李嶷,说当此时机,与其让孙靖挟假太孙名义欺骗天下,不如抢占天下正朔之名。
因为裴家父子忠心耿耿,裴湛又在蔡州护卫着梁王,李嶷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是立时遣了快马回信,让裴湛多加留心,而自己则提兵北上良山关,去防患未然。果然孙靖闻得梁王竟然被救出,还在蔡州登基为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边用新帝的名义发诏书驳斥梁王为篡位的伪帝,一边亲自率军出西长京,气势汹汹,讨伐李嶷等“逆军”。
就在李嶷与孙靖的前锋大将孟铸迎面交战的时候,崔倚却带着大队兵马南下,崔琳则趁着李嶷迎击孟铸,淮河北岸空虚,占据淮河重镇寿州,率定胜军渡过淮水之后,更是接管了庐州。
孙靖的心腹大将段兖本是淮南人,地势极熟,亲自率了数千原籍淮南的精兵,日夜兼程,千里突袭,趁着春雨雾浓,仗着地势与人和,在崔家定胜军的眼皮底下,竟安然渡过淮水,绕到蔡州城下。
蔡州就此告急,李嶷虽忧心李桴安危,但知道裴湛得力,蔡州城池又坚牢,固可一守。段兖此举本来就是引诱李嶷回援,哪知李嶷绝不肯上当,直接与孟铸打了一场硬仗。段兖咬牙又令两万余精兵渡过淮水,意欲围攻蔡州。李嶷尚未如何,蔡州城中的李桴早就吓坏了,不仅逼着裴湛写书信令李嶷回援,更以天子的名义下诏给就在庐州的崔倚,令他速速到蔡州来救驾,但这些诏书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最后迫于无奈,李桴遣人去问崔倚,崔倚只佯作不知,说道:“天子早就被孙靖那个大逆不道的贼子弑杀,又哪里来的天子诏书。”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承认梁王李桴继天子位了。不仅对蔡州的危局不闻不问,而且趁着孙靖诸部一些被李嶷拦在良山关,一些急着围攻蔡州,崔倚率着定胜军,不费吹灰之力,将整个淮南收入囊中。
因此提到崔家定胜军,裴源不免满腹牢骚:“说是勤王,他们哪里是勤王了,我看崔倚是想趁机自立为王。”
李嶷不由叹了口气,崔倚其人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亦不知人品性格如何。但国朝的宿将,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孙靖自不必说了,就是崔倚,统领着国朝最为精锐之一的定胜军,偏又养得崔琳那样文武全才的儿子,如今天下大乱,李桴继位又有三分勉强,难免崔倚会滋生野心。
说话之间,又有哨骑回报,前方行进的不是孙靖的人马,看旗号,应该是定胜军。对方亦哨探到这方有大队兵马,待发觉乃是镇西军,便不再迟疑,大队朝这边从容行来,又另遣了快马先来联络,毕竟,两军名义上乃是友军,皆为勤王之师。
来的竟是陈醒,他见到李嶷,也甚是意外,上前拱手行礼:“见过皇孙殿下。”因着崔家不曾承认李桴继位一事,所以这陈醒见着李嶷,还是仍旧称他作皇孙殿下。
李嶷见是他,也不由一怔,旋即心中便是一喜,问道:“你是跟你们公子行军至此?”
“不是,公子还在庐州。”陈醒恭声答,“我是随校尉奉崔璃公子返回东都,行军至此。”
李嶷本来隐约猜到阿萤或许会在这队人马之中,但听到陈醒亲口说出她就在不远处,顿时欣喜若狂。
洛水离别,他与她分开已经五月有余。少年爱侣,一日不见,尚且如隔三秋,何况这已经足足小半年未见,虽偶有书信往来,但哪能抵相思如狂。当下不假思索,翻身上马,方策马朝前奔了两步,忽又想起来,回头对裴源道:“我先迎上去看一看。”
不待裴源说话,快马加鞭,已经径直朝东去了。
只奔了里许,已经隐约听见蹄声如急雨越来越近,他拉住了马,方正凝神细听,忽然山林中转出十余骑,当先的正是阿萤,她穿着军中的服色,风尘仆仆,细雨打湿了她的鬓发,但她的眼睛晶莹闪亮,一见了他,她便勒住了马,笑意从嘴角一直洇开来,或许是因为驰得太快,用了力气之故,一点点晕红也从她脸颊上洇开来,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有千言万语,但一时竟也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小黑见了小白,哪里还耐得,当下撒欢似的,也不管李嶷如何拉紧了缰绳,径直冲上去,就要去咬小白的脖子。小白连忙转身避开,两匹马一追一咬转着圈,马上的人却没有心思再理会。
他心中欢喜,打量着她。数月不见,她仿佛又瘦了一些,也或许是因为在马背上,看不真切,不过,气色还是好的,细雨淋得衣裳微湿,倒越发衬得她青鬓朱颜,明眸皓齿。
他明明有很多话想同她说,但最后只是说:“你怎么连件油衣都不穿?”
她抿嘴笑了一笑,说:“你不也没穿油衣。”
雨下得太小了,春雨绵绵,如牛毛,如细芒,沾衣欲湿。素来他都嫌油衣气闷,但此刻心里颇有些后悔,早知道会遇见她,自己就该穿油衣的,此时便可以将油衣解下来让她披着了,这等细雨,浸湿了衣裳,只怕她会着凉的。
这样的念头还没转完,定胜军大队人马已经追上来了,镇西军的大队人马,也都渐渐跟上来了。
两军相见,那些客套礼数,尽归裴源崔璃等人。镇西军本来是往西行军,而定胜军亦是往西去,两军同路而行数十里,待得黄昏时分,幸得雨停了,便错落开三四里,一并扎营。
待忙完扎营的诸事,阿萤便将湿衣脱了,换了一身利索的衣服,擦干了头发,想了一想,又跟桃子说了一声,这才悄悄出营而去。
两军虽然一并扎营,但中间隔着一片极大的池塘,时值暮春,池塘中生满了春草菖蒲之属,更有一片片嫩绿色的水草浮在水面,正是荇菜新生的嫩叶。
她在塘边独自站了一会儿,暮色越发浓重,四周漆黑,天上无星无月,她心里犹豫不定,正在此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方想回过头去看,突然身后一阵疾风似的,腰间一紧,竟然已经被人搂住了腰,旋即身子一轻,被人就那样拦腰整个人抄起,放在了身前的鞍上。
小黑长嘶一声,极力收住蹄子,暗夜里漆黑一片,幸得小黑机灵,否则这一冲之势太快,就要驼着两人直冲进池塘里去了。黑夜之中,不知草丛里是什么虫子,正在那里沙沙地鸣叫。他的胳膊似铁一样,还箍在她的腰上,她埋怨道:“突然冲过来,吓一跳。”
他在她身后轻声地笑,呼吸喷在她的发顶处。他还是比她高太多,虽然她的身量在女郎中算是高挑的了,但是数月不见,他好似又长高了。不过他紧一紧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些,心满意足地在她耳边叹了一声。
她扭过脸去,想同他说句话,不想他正低头想同她说什么,她这么一回头,他的嘴唇正好擦过她的脸颊,柔软滚烫的触感,令两人都是一怔。
小黑静静地垂头,吃着池塘边新生的嫩草。
天上的乌云渐渐薄散,透出朦胧的星光。
马上的两个人,不知四目相对了多久,最终她轻轻笑了一声,回身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灼人的吻终于落在唇上。
池塘里,荇菜星星点点,柔嫩的叶子舒卷着,虽是暮春,但时气暖和,已经有一朵小小的黄花,在荇叶间绽放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整理鬓发,埋怨他:“怎么能咬人呢,明儿带个牙印,我怎么见人。”
他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唇角,说:“要不你咬回来,让我明儿也不用见人了。”
她嗔怒地推了他一把,跳下马去,走到池塘边,看到那朵小小的荇花,便想伸手去摘。
“你掉下去了我可不捞你。”话是这么说,他却走过来,将她腰一搂,把她往自己身后一挪,然后伸长了胳膊,将水中那朵小荇花摘下来,很仔细地给她插在了鬓边。
小黑信马由缰,借着朦胧的星辉,一边吃草,一边渐渐走得远了。
池塘边的两个人,并肩坐着,喁喁细语。
她问起如何救出梁王李桴,他说起彼时种种情形,真乃惊险万分,幸得周全。
他再次谢过她送的药,她却哼了一声,说道:“你口口声声说要自己假死,我就知道,你定然是拿这药去救你父亲。”
他说道:“阿源忧心忡忡,既怕你不给药,又怕你给的是假药,你偏又只给了一颗,急得阿源心里七上八下,抓耳挠腮。”
她便笑道:“你就这般信我?”
他说道:“自从太清宫之后,我想你总不会骗我。”
他脱口说出太清宫三个字,她脸上不由一热,想起他信里那句闲话,心中甚是甜蜜。他也想起那些印满了她唇上胭脂的桃花花瓣,不由得心中一**,揽住她的腰,又俯身欲朝她吻去。
她轻笑一声,用手指抵住他的唇,问道:“那些花瓣呢?”他道:“我本收好了带在身上,可是春天湿气甚重,渐渐那些花瓣就都化了,没有了。”她见他神色懊恼沮丧,便仰起脸来,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说道:“那下次送你一些牢靠的东西。”
他笑了一声,低声道:“什么都比不得你就在我眼前。”
这般甜言蜜语,她也不过嗔怪似的斜睨了他一眼,说道:“我倒是没骗你,但未见得天下人都肯相信,孙靖所立的乃是假太孙。”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李桴登基为帝,崔家定胜军却是不肯承认这位天子,所以她才拿这话打趣。但真正的太孙其实早就被韩畅护卫着藏匿于民间,安然无虞。这是他与先太子妃萧氏能通音讯之后,就想明白的事。若非如此,萧氏定不会如此从容与孙靖周旋。但这些话,他也并不想说与她听,毕竟事关太孙。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怎么独个儿从庐州回来了?”
“哪里是独个儿,我明明是跟随璃公子一起,率着总有万人。”她也斜睨了他一眼,“那殿下你呢,怎么带着人马往西去?”
“刚刚还叫我十七郎呢,”他抱怨,“现在就叫我殿下了。”
她笑吟吟地道:“那有些事你不想说,我也不想说,你就别问了。”
他却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她,她打开,里面又是一层细白棉纸,再打开,忽闻得一阵甜香,原来这样被他仔细包裹的,竟然是一包松子糖。她掂起一块糖放入口中,只觉清甜无比。
她喜滋滋地问:“哪里来的?”
“路过许州,说许州出得好饴糖,想着你爱吃糖,就买了一包,一直带在身上,没想到那么久一直没能再见着你。”他不由得有几分怅然之色。
是真的好久了啊,足足有五个多月了,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再到春天。
他伸手搂住了她,低声道:“我真的好想你。”
她甜甜一笑,也伸手搂住了他,两个人静静地依偎了片刻。
露水渐渐降下来,浸湿了衣裳。
她说:“该回去了。”
他叹了口气,她说:“明日再见吧,明日我还有正事跟你说。”
今晚确实不宜说什么正事,他心中一**,说道:“那行,但是明日晚上,你再出来见我吧?”
她微微一笑,说道:“那等白天里咱们说完了正事再说。”
待得第二日,他才知道她说的正事是什么——原来是要借道并南关。
白日里两军相见,是在他的中军大帐,崔璃亲自来见他。崔璃比不得崔琳,眉宇间掩饰不住一种骄矜之态,说道:“既是友军,还望殿下给予方便则个。”崔家既不承认李桴为帝,此时偏又有求于李嶷,因此崔璃并不以皇孙称呼李嶷,只含含糊糊叫一声殿下。
李嶷丝毫不以为忤,笑道:“既是友军,自然是要给予方便的。”但话锋一转,便要身在庐州的定胜军北上,以包抄正在蔡州围城的段兖诸部。
崔璃十分沉不住气,说道:“殿下这未免强人所难了,我军远在庐州,未能休养,便亟须千里疾驰,去包抄段兖?”
李嶷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说到庐州,若不是我镇西军击溃孟铸,定胜军如何能过寿州?更遑论庐州。而我镇西军之所以按兵不动,让定胜军从容渡淮水,不正因为定胜军同是勤王之师,实乃友军。既然定胜军亦是勤王之师,那如今配合我镇西军击退孙靖诸部,不正是理所应当吗?有何强人所难?”
崔璃被噎了一噎,心道什么按兵不动,明明彼时李嶷正在全力与孟铸接战,无暇他顾,连蔡州被围都顾不上,何有余力去管他们定胜军,麻烦在于吃亏在“名分”二字。谁叫这天下原是姓李呢?就不论梁王是不是已然登基称帝,这李嶷乃是先帝的皇孙,崔家捏着鼻子都得承认,李嶷乃是正当名分上的勤王主帅,按理说,定胜军该听从他的分派调遣。
帐中一时静悄悄的,气氛十分尴尬。
最后还是何校尉上前言道:“殿下,并南关当初依约交由镇西军,殿下便答允过,可以借道与定胜军。正如当初并南关由定胜军镇守时,定胜军亦曾让镇西军借道而过。”
李嶷本不忍逼迫她太甚,但此刻乃是正经军事,当下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何校尉,咱们都是友军,既然如此,当此局势急迫之时,友军驰援,总是应当。”
当下命人取了舆图来,将地势指点分说给诸人看。
“若是定胜军从庐州出兵,我等从并南关下襄州,两面夹击,便可一举击溃段兖,如若不然,放段兖再往东,并南关倒也罢了,只怕洛阳未见得好守住吧。”
崔璃不由看了何校尉一眼,她微一凝神,说道:“需得想想。”
待得到晚间,李嶷收拾停当,这次却没有骑马,径直出营帐而去,在定胜军营地旁的野地里等了片刻,终于看到她牵着小白,姗姗而来。
他不由微松了口气。没想到甫一见面,她一扬手就朝他射出一支弩箭,他眼疾手快,一探手将那支弩箭抄在手里,笑道:“你哪怕恼了,也别一见面就想要我的命啊。”
她哼了一声,说道:“若是想要你的命,这会儿就不是我独个儿来了。”
他问道:“那得埋伏三百人在这里?”
她想了一想,说道:“三百人只怕不够,总得七八百人,要携强弓,箭上还得淬毒。”
他苦笑一声,说道:“你可真看得起我。”
她说道:“殿下的本事大着呢,要杀殿下,那必得全力以赴。”
他叹了一声,看了看手中的那支弩箭,说道:“你既有此企图,那我得先挟持了你,才能脱身。然后再拿你为饵,扣下崔璃,胁迫你家公子,出兵去包抄段兖。”
两人顺口胡说八道了一番,皆抛开公事。她把马鞍卸下来,放了小白去吃草,自己枕着马鞍躺下来,看天上的星斗灿烂。他也就在旁边枕着胳膊躺下来,随手抽了一根茅草含在口中,嚼了一会儿那茅草柔软的嫩茎,忽然问她:“你想过没有,若是将来不打仗了,你打算做什么去?”
她说道:“不知道,也许回家种田去。”
“我想得挺多的,”他翻身坐起,支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她的脸,说道,“等不打仗了,咱俩已经成亲了,就生十个八个娃娃,每天我教孩子们练武,你教孩子们识字。”
她哼了一声,说道:“你确实想挺多的。”
他不以为然:“那你难道不想嫁给我吗?”
“不想。”她说,“我是公子的侍女,我得尽忠职守,替崔家谋划。”
他一句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忍住了。
这样的夜晚,不该说那些令人扫兴的事。
他指着天上的星斗给她看:“在牢兰关的时候,这颗星星会特别低,低到像是伸手就可以碰到一样。”
她也试着探出手去,低到似乎伸手就可以碰到的星星,那该有多美呵。
两个人静静地躺了片刻,她忽得问:“你今天怎么没骑马出来?”
他说道:“昨天你是走回去的,太辛苦了,我又不便送你到营地之外,只能远远就把你放下。我想你今天肯定会骑马出来,小黑一见了小白,总爱欺负它,所以我就没骑马出来。”
她用袖子半遮了嘴角,掩饰住自己的笑意,这个人呐,心细如发,还挺会替人着想的。
他磨蹭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哎……”
“什么?”
他倒不好意思起来,过了片刻,方才说道:“我保证不咬你了……”
她一骨碌翻身起来,瞬间就退出丈许开外,挥着手说道:“不行,我得回去了。”
她奔出了七八步,回头一看,他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倒可怜巴巴的。
她心里一软,想了想,转身朝他走了两步,说道:“你别胡闹,我就再陪你坐会儿说几句话吧。”
待她都走到近前了,他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她心下不忍,在他面前蹲下,正待要拉着他的手安慰他两句,不想他竟然像豹子一般翻身跃起,就将她扑倒在草地上。
这么迅猛的一扑,他竟然还记得拿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免得她的头磕在地上会疼。她心里一边埋怨,一边甜蜜地着恼,他倒是遵守许诺,并不曾再咬她,但是吻得那样深,那样缠绵,那样沉溺。
早知道就不该可怜他。他这么狡诈的一个人,她就知道,他这一肚子阴谋诡计,全在等着自己呐。
她在心里思忖,他却一边亲一边不满地抱怨:“在想什么呢,都不专心。”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鬓角。他头发生得浓密,整整齐齐的束发,束得紧紧的,上面正插着自己那支白玉簪。她微微闭上眼睛,沉醉在这个吻里。
春日里,时气暖和,两军又往西行了两日,已经将近汴州,但定胜军于相援包抄之事,一直并没答应。裴源也并不着急,毕竟若是定胜军想要借道并南关,就得先解了蔡州之围,越往西行,越接近并南关,定胜军便越是得尽快决断。
这日崔璃忽然十分客气地遣人来中军相邀,说有要事商议。
李嶷与裴源对望了一眼,便干脆答应下来。两军相伴而行,首尾几乎相连,因此骑了快马,不过片刻,便即到定胜军中军所在。正在行军途中,也就是在旷野里寻得个开阔地方,崔璃不过带了十余亲卫在那里立等,当然,阿萤与桃子也在其间。
李嶷和裴源下马,客气见礼,崔璃便道:“何校尉有一事,想要上禀殿下。”
李嶷见如此郑重其事地将自己请来,便点一点头,说道:“还请何校尉明言。”
当下她便上前,说道:“殿下所虑,只是段兖率军围困蔡州,令殿下烦扰。今日有一策,如能解段兖之事,还望殿下允定胜军借道并南关。”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说来听听。”
当下她取过舆图,在众人面前展开,又取了石子草叶之物,摆在舆图上比画兵力,一一详细解说,众人沉吟片刻,皆觉此策可行,当下李嶷便道:“若是能依此以绝段兖,那定胜军借道并南关之事,自可应允。”
她似早在意料之中:“那先谢过殿下。”
到得晚间相见时,他却忍不住抱怨:“你就替你们家公子谋划至此?”
她正在吃饼——李嶷给她带了两张新烙的胡饼来,放了蜜糖,那饼被他用嫩桑叶包了带来给她,此时还是滚烫的,她却丝毫不领情,一边吃饼,一边说道:“反正你就是要解蔡州之围,不是非要我家公子领兵出庐州,我替你解决了段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哼了一声,还是十分不悦的样子,她又斜睨了他一眼,一边吃着饼,一边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晚上不说公事。”
他仍旧闷闷不乐。
她撕了一角饼子,却递到他的嘴边:“你尝尝甜不甜。”
他本来心想自己烙的饼,知道搁了多少蜜糖,自然是甜的,但她既然如此,他当然还是很高兴,张开嘴来就要等着她喂给自己尝一尝,但是她却没喂饼子,而是踮起脚来,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这才差不多嘛。
他满意地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揽在怀里,至于她那点小小的谋算,那自然是算了,不予计较了。
她到三更时分才回到营中去,方走近营帐便觉得不对,只见帐前兵甲林立,人人执炬,这是殊为特异之事,桃子正在帐前徘徊,一见她归来,一边朝她使眼色,一边却只是默默掀开帐帘。
她走入帐中,只见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而立,似在闲看案上的文书等物,她不由怔了一怔,脱口唤了一声:“公子。”
那人回过身来,正是崔公子,他一见是她,不由得满面笑容:“桃子说你出去走走,一个人都没有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并不作答,只是问道:“公子怎么来了?”
“父帅领兵渡过淮河了。”他说道,“我便与父帅商议,领了轻骑来追上你,咱们同归洛阳。”
他话语之间甚是轻松,但庐州至此,将近千里,她算了算脚程,不由皱眉道:“虽是春末了,但公子日夜兼程,如此星夜赶路,只怕于旧疾有碍。”
“不妨事。”他说道,“就是想早一些见到你。”
这句话说得前所未有得露骨,她不由得怔了一怔,但此时此刻,说什么皆不宜,于是她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公子赶路辛苦了,明日还要行军,先回营帐歇息吧。”
他倒也并没有起疑,当下点了点头,说道:“阿萤,阿璃同我说,有一支镇西军就在咱们左近,与我们一同向西。”
她点点头:“明日还有许多事,到时候一一禀明公子。”
当下她亲自送了崔公子至中军大帐,这才回转。时已三更,她刚打开被褥,桃子却悄悄抱着被子溜进她帐中。她们二人自幼一块儿长大,似这般同榻而眠,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两个人挤在一张榻上,像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如同回到小时候一般亲密,桃子低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同公子说?”
她心中正在烦恼,只是说:“还没想好。”
“但是你同皇孙的事情,公子迟早会知道的呀。”桃子先替她发愁起来,“到时候公子还不定会怎么样呢。”
她翻了一个身,确实,公子还不定会怎么样,她素来是个坦**的人,唯有这件事情上头,偏生犹豫起来。
桃子说道:“要我说,快刀斩乱麻,早些同公子说,公子也拿你没什么法子。”
她忧虑的是另一件事:“他也还不知道呢。”
“他?”桃子怔了一下,才想明白过来,这个他是指李嶷,不由撇了撇嘴,“哦,他是谁啊!哼,叫我说,都怪他,他要不是皇孙就好了。”
确实,他若不是皇孙就好了,甚至,他若不是李嶷就好了。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事可以称心如意!不过,遇上他还是非常称心如意的一件事啊,若这世间没有他,那该多么无趣啊。
她无声地在黑夜里微笑起来。
桃子忽然问:“你笑什么?”
“我没笑什么啊。”她自欺欺人地说。
桃子哼了一声,说道:“你先别乐了,想想明天吧,明天公子忽然见到了皇孙,我真怕他们两个打起来呢。”
她断然说:“不会的。”
桃子说:“你就不担心一下公子,真打起来,他可不是李嶷的对手。”
她是有些担心,担心的倒也不是这等无稽之事,而是军事之策。
果然,第二日一早,点卯之后,细说军事,崔公子闻得她的谋划,不由皱起眉头:“便任由段兖围着蔡州,也没什么打紧,为什么要劳心费力,替镇西军解决这偌大的麻烦。”
帐中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崔璃此时方勉强插话解释道:“若非如此,镇西军必不会答应借道并南关之事。”
崔公子的脸色也渐渐冷淡下来,他说道:“是咱们借道急迫,还是镇西军想解蔡州之围更急迫?”
他十来岁的时候,便被崔倚带在军中,年岁稍长,便参与军事,定胜军上下,自然人人皆将他视作少主,因此他这一怒,诸将皆不敢言声,帐中顿时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过得片刻,何校尉才道:“公子,虽然蔡州之围镇西军远比我军急迫,但璃公子所虑亦甚有道理。何况,若不阻一阻段兖,只怕洛阳必有近忧。”
崔璃乃是崔倚的亲侄子,因定胜军中有两个崔公子,为了区分,崔璃便常常被称为璃公子。她既出言劝解,崔琳便忍了忍,强自按捺下心头的无名火,安抚了崔璃两句,又与诸将商议一番,这才散了,大家出帐各自用朝食。
崔璃受了这一顿排揎,只觉得冤得很,回到自己帐中,只是闷闷不乐,过不多时,忽见何校尉拿着一提食盒进来,先笑吟吟叫了一声“璃公子”,又道:“是公子命我送来刚蒸的糕点,说适才实在是委屈璃公子了,只是帐中诸人,皆是将属,唯有璃公子是自己手足,只能让璃公子受这般委屈。”
崔璃打迭起精神来,说道:“我理会得。”又道:“替我多谢公子。”亲自接过食盒,还不忘也感念她一句:“倒劳你亲自送来。”
待她走后,他将食盒搁在案上,不禁又是一叹。此时他的一个心腹小校寇渚便上前来劝道:“璃公子,此事不宜显露于色。”
崔璃沮丧道:“我如何不知道,但你看看,同是姓崔,只因他是伯父的儿子,他便是公子,我便得被另外称作璃公子,这倒也罢了,今日在帐中,不分青红皂白,当着诸人的面,将我劈头盖脸骂一顿,好生无趣。”
那寇渚便又劝道:“庐州距此将近千里,公子来得这样快,想必是日夜兼程,星夜赶路,多有劳累,必然脾气不好。”
崔璃却冷笑道:“我看他那脾气,八成是因为早上终于知道,李嶷居然就在那队镇西军中,才发作起来。”
寇渚不言,他虽是崔璃的心腹,但这等涉及内帏私情的秘事,似也不便接话。
崔璃道:“他还不知道,何氏每天晚上总要出营与李嶷私会吧。”想到此处,他不由冷笑:“郎中不是说他那痼疾,绝不能受气受累吗?我伯父可就他这么一根独苗,真气出个好歹来,令我们崔家后继无人,可怎么得了。”
寇渚听出他话语中的恼恨之意,忽道:“璃公子,那何氏不过是个侍女,公子既然素来倾心于她,为何不纳作小星呢?”
崔璃从来没在此事上细想过,闻言不由一怔,说道:“不是郎中说他身体弱,不能早娶?所以伯父一直还没替他议亲,既然未娶妻,便先纳妾,似有不妥。”
崔倚只此一子,珍爱非常,这是举朝皆知的事。崔家子弟,因为素多从军的缘故,也总是早早就娶妻生子,更有从小就订了亲事的,也不鲜见。唯独到了崔琳这里,却是个例外,崔倚一直未替他议亲,族中偶有人问起,皆道这位公子素有旧疾,不利早娶。
崔璃此时想起来,倒觉得有些古怪,崔琳待那个何校尉,实在是宠爱得过分,可见真的十分倾心。但若说儿女私情吧,哪怕不娶亲不便公然纳妾,以崔琳的身份,又是独子,崔倚自然盼着他开枝散叶,如果身边先有宠爱的侍妾,待娶妻后再给予名分,也不算什么。
崔璃便道:“此中必有什么蹊跷。”他顿了顿,说道:“我四五年前到军中来的时候,那个何氏,已经在军中行走了。”
寇渚道:“是,都说她从小服侍公子长大,公子走到哪里,都离不得她,情分自然是不一样的。”
崔璃默然半晌,忽道:“这何氏既然是公子倾心之人,做出了这等不雅之事,还是令公子知晓才好。”
寇渚一惊,旋即恭声道:“是。”
话说到了下午时分,李嶷临时却有要紧军务,待他忙完,已经入夜,他匆匆换了衣服出得营来,走到山前一看,一弯下弦月正照着山林,一道小溪从山林间流出,蜿蜒映着月色,像一束银色的轻纱,四野寂寂,只闻溪声潺潺,有不知名的鸟雀,似在睡梦中,偶尔啾啾两声。
他在溪边一块大石上坐着等了片刻,只见月至中天,月光撒满大地,远处的山林,近处的溪水,皆似笼在轻纱中一般。四野寂然,连林间的鸟雀都不再鸣叫,大地万物皆似已经睡去。他心道阿萤想必等了许久,见自己不到,八成是回去了,自己早该遣谢长耳去给她送个信,只是彼时没想到会忙到此刻。
他正想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察身后似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紧接着一双轻软的手,蒙住了他的双眼。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入自己怀中,令她坐在自己膝上,说道:“就不怕我以为是敌人,反手将你摔出去。”
她笑眯眯地道:“那你不也没有反手将我摔出去?”说到此处,却也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不是敌人?”
他说道:“你身上挺香的。”言毕,竟然难得扭捏了片刻,才道:“咱们刚认识不久,你掉陷阱里那次,我就发现了,这香气别人身上都没有,靠近了一闻就知道是你。”
她不由一怔,过了片刻才又气又好笑,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属狗的啊你!鼻子这么灵。”
他却一本正经地纠正她:“我属龙的,你属什么的?”
她又怔了一怔,想到他今年二十一岁,确实是属龙的,这才轻笑了一声:“我属什么……不能告诉你。”
他懊恼了片刻,伸手呵她痒痒:“什么都不告诉我,当初问你的名字都问了好久才肯说……为什么要这么防着我……”
她腰里最怕痒了,被他这么一呵,顿时求饶,两个人嬉闹了片刻,她理了理松散的鬓发,忽说道:“公子回来了。”
他怔了一怔,还没有说话,她又道:“我看黄昏时分,你们镇西军另外调走了一支兵马,就是因为知道公子回来了吧?”
他有几分苦恼:“不是说晚上不说这些事吗?”
她问道:“明天你打算亲自去见我们公子,是也不是?”
他叹了口气,说道:“他是你们定胜军的少主,他既然来了,我当然得去见见,与他重新商议合击段兖之事。”
余下的话,却也不必说了。
他有些负气地扭过头,有句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此刻更是如鲠在喉,但不等他说出来,她已经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既然如此,还是让小裴将军去与公子商议吧。”
他久久不曾接话,过了片刻,方才问道:“阿萤,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怔了一怔,说道:“此时说这些,还太早了。”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月已渐渐西沉,月色却显得更加皎洁明亮起来,她就坐在山石之上,距他不过咫尺之遥,似乎触手可及,但不知为何,却似乎又有万里之远。月色照着他的眉宇间皆是惆怅之色,她心里很想说些话,安慰一下他,但又知道,这些话一旦出口,便只怕再难隐瞒,毕竟他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她最终默不作声,也同他一般,自欺欺人地扭过头去。
朦胧的月色照得她的侧脸轮廓分明,她的眉眼有多好看啊,便是世上最厉害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容颜。但此刻她的眉宇间皆是疏淡之色,他看了片刻,心想这是多么心狠的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却绝不肯顾惜。
他不愿意再多想,也扭过头去。远处山林里,不知为何,惊飞一群宿鸟,在山林之上盘旋片刻,复又栖息。
四野静得可怕,只有山石之侧,小溪水涓涓流淌,潺潺有声。
她终于起身,说道:“回去吧。”
他打了声唿哨,小白不知从何处撒欢儿似的跑出来,一见了他,亲热无比,上前来挨挨挤挤,舔着他的手,拿自己的鼻子拱他。
他心里正烦恼,却还是拉着缰绳,让她上马。她认镫上马,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小白不解地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打了个喷鼻,似在邀他上马。他并没有作声,只是在小白的马屁股上拍了一记,小白会意,一声嘶鸣,载着她快步驰出去。平时都是两人一骑,到了营地之外才依依惜别,但今晚她一个人驰出老远,也并没有回头。
等过了片刻,她才勒住马,待回头看时,只见山林间雾霭渐起,小溪畔那块大石之侧空空****,想必他早就离去,不见踪影。
她心下有万千烦恼,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她回到营中,辗转半夜,到天明时才蒙眬睡去。方睡了一个更次,忽得被桃子唤醒,但见桃子满面焦急之色,低声道:“校尉,不好了,公子吐血了。”
她心下一沉,连忙起身,换了衣服匆匆忙忙往中军大帐去。待进得帐中,绕过书架和屏风,来到后帐一看,只见崔公子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榻前只有阿恕、陈醒等亲信之人,想是他已经下令不许惊动,见到她来,他不由微有愠怒之色,望了陈醒一眼,陈醒不敢分辩,只是低头不语。
阿恕早就挪过一张凳子来,她便在榻前坐下,轻声道:“公子的身子是要紧事,他们该叫醒我的。”
烛火之下,她只见他面如金纸,唇上无半分血色,眼中更失了往日神采,瞧这情形,竟比往日旧疾发作的时候,似乎还要不好许多。她心下一沉,扭头去看桃子,桃子上前一步,低声道:“校尉,适才给公子诊过脉了,药也已经命人去煎了。”
她见桃子不说缘由,知道定有不便之处,便只轻轻点了点头,只轻言细语,劝慰他好生休养。他神色惨淡,似乎半分精神也无,靠在枕上,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说是看着她,似也不对,他目光怔忡,似乎已经穿透了她,在看着一个虚无的影子。
她心中一惊,转过数个念头,仍劝道:“从前郎中常说,公子此病,最忌劳神劳累,公子近日从寿州至此,想是星夜驰疾,累得狠了。既如此,全军便在此休整几日,到时候再归洛阳也不迟。”
过了良久,他方才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都听你的。”
又待得片刻,药已经煎好,桃子去端了进来,阿萤便接过去,慢慢吹得不烫了,这才亲自服侍崔公子喝药。他神思倦怠,那药中又有安神养心之效,饮毕便更觉得昏昏沉沉,阿恕等人连忙服侍他睡下。桃子这才低声劝她道:“校尉,眼看就要天亮了,您还是先回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守着,定然无妨。”
她便点一点头,起身刚走出数步,忽然崔公子又挣扎起身,阿恕忙上前扶住他,他唤了她一声:“阿萤。”
她连忙转身,又快步走回榻前:“公子。”
他却只是又怔怔看了她一眼,方才道:“没事,你快去歇息吧。”
她便道:“公子放心,我都理会得。”
他似是压根都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神色惨淡地笑了笑,转身又睡下了。
这么一闹,她回到自己帐中,索性也不睡了,就梳洗了出去巡营。桃子留在中军大帐中照料崔公子,她也不唤别人,独自在营地里悄悄走了一圈,只见戍卫森严,并无半分破绽,这才放下心来。
待到天明,方用过朝食,李嶷果然并没有肯听她的言语,而是带了十数骑,亲自前来营中,要拜会崔公子。
她心中气恼,本来想命桃子去挡驾,因着昨夜之故,便告知他公子病了,他也必定以为是推辞,真真假假,他反倒不会起疑。但她凝神细想了片刻,说道:“告诉皇孙,我见他。”
桃子本想相劝,见她神色肃然,便又忍住了。李嶷今日前来,本为着军务,待得进了定胜军营中,不想却被请进了偏帐,他一进帐中,便见她全身行军的甲胄,神色冷淡,立在帐中,不由又是一怔。
帐中虽无旁人,这偏帐也并不甚大,但他一时静默无言,过得片刻,方才道:“何校尉,还请转告崔公子,我镇西军已经驻守鹿黎。”
鹿黎是个极小的镇子,不过五百余户,但位置极其要紧,东都洛阳素来仰仗永济渠、通济渠作为南北运输的粮道,驻兵鹿黎,却是掐住了洛阳粮道的咽喉,而镇西军又在并、建二州驻有重兵,扼守并南关,一旦掐断永济渠,洛阳城随时可成为孤城绝地。他前一日忽然分兵,原来就是为了星夜去夺鹿黎,这一招不可谓不狠辣,顿时拿捏住了定胜军。
她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公子偶染风寒,我大军会休整数日,然后自然听从殿下的派遣。”
他听了这句话,果然以为她不过是搪塞拖延之语,只是微微一笑:“那就愿崔公子早日康健如常。”
言讫,他再不停留,转身而去。
她心中烦恼,细细察看了一遍舆图,还没想出一个计策来,忽得帐帘被掀开,却是阿恕等人,簇拥着崔公子走入帐中,他脸色仍有几分苍白,但已然穿了行军的甲胄,她起身迎上去,说道:“公子怎么来了?”
“李嶷呢?”
她道:“皇孙已经走了。”顿了一顿,方道:“公子不该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说话间便亲自扶他坐下,他却笑了一笑,说道:“我歇了一晚,已经觉得好多了。”
她看他气色,比之前夜,似乎真变好了不少,便也稍稍放下心来,于是将适才李嶷所说的话,稍加头尾,也婉转地告知了他。
那崔公子听完之后,不气不恼,想了片刻,方才道:“如此,洛阳被挟制得厉害,李嶷此策,是为了逼我们不得不与镇西军一起,去解段兖之围。”
她点了点头,道:“若是放任段兖,裴献倘如真有什么闪失,镇西军从此便将我定胜军视作贼寇,只怕于天下人面前,也交代不过去。”
他面沉如水,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我理会得。”
话说李嶷回到营中,心知定胜军除了配合镇西军一起去解段兖之围,别无他法,而什么崔公子偶染小恙,想来不过是想拖延几日的借口罢了。
裴源问他如何,他便道:“无妨,定胜军说他们崔公子病了,总是想拖延两日吧。”又道:“过两日他这病若是不好,就遣人去附近州府选个好郎中,给定胜军送去。”
裴源见他如此促狭,不由苦笑一声,心道这哪里是找郎中,这不就是找茬吗?真要找个郎中给那崔公子送去,莫不把那崔公子真气出个好歹来。
幸好只过了两日,那崔公子就若无其事,亲自前来拜见李嶷了。口口声声说道前两日偶染风寒,失礼于皇孙殿下。
等那崔公子离营而去,老鲍却用胳膊肘拐了一拐谢长耳,问道:“哎,怎么你的那个桃子姑娘没来?”
谢长耳本来性情就耿直,听他这么打趣,顿时面红耳赤,连说话都磕巴了:“桃子姑娘……她……她……”
老鲍却沉吟起来,忽道:“那个何校尉也没见来。”
谢长耳愣了一下,不明所以,老鲍抬头眯起眼睛来,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眯着眼睛,回头看了看不远处,正拎着桶打算去刷马的李嶷,忽道:“去跟伙房说,这两天别吃羊肉了,上火。”
谢长耳不由愣了一下,也抬头看了看暮春时节的和煦暖阳,天气确实渐渐热起来,但实在不明白老鲍为什么莫名其妙说出这样一句话,只得挠了挠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镇西军与定胜军又一起往西行了数百里,在潞州作别,镇西军掉头往北,过并南关去接应裴献大军,而定胜军则仍旧向西,进了洛阳城之后休整片刻,又从洛阳驻军中抽出万余精兵,合计两万余人,由崔琳亲自领兵渡过黄河,去抄段兖的后路。
那崔公子出兵之后,依约每隔三日便遣出快马,向李嶷所率镇西军送出急报,通告行军至何处。
裴源此刻方才放下心来,说道:“这个崔公子,还算守约。”
“咱们拿捏了洛阳的粮道。”李嶷道,“崔倚虽到了庐州,但若是失了洛阳,崔家就失了逐鹿天下的资格,崔琳不得不想着这点。”
裴源默然,比起孙靖的咄咄逼人,崔家那日益蓬勃的野心,更令人觉得担忧,但此刻还不是担忧这些的时候。镇西军一路向北,朝行暮宿,这一日终于渡过皱纱河,再过数日,料想便能与裴献大部会合了。
当晚宿在皱纱河边的许家㕣,许家㕣本不过就是山脚下一个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村人见大军过境,吓得魂飞魄散,扶老携幼,纷纷逃到山里去了。
幸好时气已经暖和,于山间过夜应当无碍,镇西军士卒怕生误会,也不便追逐解释,便在村外扎营,想必明日大军开拔,这些人自然会从藏身的山间回到村中。
李嶷例行巡营停当,回到帐中歇息,方睡了片刻,忽然觉得不对,忙起身叫醒了裴源,问道:“定胜军遣出的快马,是该今日至此?”
裴源点了点头,说道:“想是路上耽搁了,此时还未到。”
这也是常有之事,两军相隔,路途遥远,镇西军又在不断前行,前几日阴雨连绵,有一骑便迷路了,直到几日后定胜军后发的另一骑快马急报都到了,又过了两日,先前那一骑才姗姗寻到镇西军营中。
裴源仍旧不解,镇西军不断往北,定胜军不断往西,若是三天一骑,由定胜军中来,必然其道路增长,而时间亦需得更久,而定胜军中遣出的快马,确实抵达镇西军中时每次间隔的天数不同,越来越慢。
李嶷取出纸笔,他记性甚好,将定胜军遣来第一骑的日子便写在纸上,又一一将定胜军这些时日遣来的快马抵达镇西军中的日子列了出来,然后一一计算,每算一次,便在舆图上画一个圈,以作记号。
裴源从他开始计算马匹脚程的时候便知道不妙,待他算得大半,忽然一阵夜风吹入帐中,只吹得油灯火苗摇曳不定,映得那舆图也忽明忽暗,待得李嶷在舆图上画出最后一个圈,夜风早息,但黑沉沉的夜色中,一道闪电忽然划破长空,照见李嶷的脸色,却是面沉如水。
裴源看着舆图上的那一列红圈,喃喃道:“看起来,好像是对的。”李嶷冷笑道:“看起来全是对的,那定然就是假的。两军相行,虽然每日皆行七十里,但一路上各种情状,或逢山需绕道,或遇水需得架桥,或突然遇敌接战耽误两三日,他崔琳便是天纵奇才,但率着两万多人,途中又怎会不因故有任何耽搁,每隔数日皆行到该行之处,再遣出快马急报?这些红圈越是对的,那这些快马急报就越是假的,他根本就没按照约定的行军之途行军,而是算好了脚程,每隔三日朝我们遣出快马罢了。”
裴源心中大骇,崔琳既没有按照约定之途行军,那所谋何事,不问可知。
裴源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李嶷又朝舆图上看了看,忽得道:“他必定是兜了个圈子,朝洛水上游并南关去了。只要他夺下并南关,咱们便是有兵在鹿黎,也无半点用处,从此再无法扼制洛阳。”
裴源心中一片冰凉,道:“十七郎,咱们回师相救?”
李嶷摇头:“来不及了。”
帐外又是一道闪电,隐隐的雷声滚过,过得片刻,终于下起大雨来。这雨来得极快,风卷着雨,从帐外一直潲进帐内。裴源听得雨声如注,心中甚是烦难,李嶷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强笑道:“于今说什么都没有用处,咱们还是先与大将军会合,便是苦战,也要将段兖杀退。”
裴源点了点头。
李嶷所料不错,崔琳过了黄河便分兵两路,借口要先取曹州,一路由他自领,过畴河,径直西行,一路由崔璃与何校尉带领,从螟蛉山往西,相约攻克曹州后,再在漳水埠会师。
那何校尉极有本事,名义上是崔璃领着五千定胜军,其实军事大略都听她,因此顺顺当当就拿下了曹州。然后崔璃与她率军南下,在漳水埠苦等崔琳,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依约都已经过了三日,崔璃心中疑惑,便对寇渚道:“大军失期,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话音未落,忽然只听帐外一阵喧哗。原来崔璃叫了寇渚来密谈,自然令人守住帐门,不令闲人靠近,偏那何校尉正要来见崔璃,被兵卒阻拦,她倒还罢了,桃子先横眉冷对,与那兵卒争吵了两句,因此有喧哗之声。崔璃朝寇渚使了个眼色,寇渚忙迎出帐外,将那何校尉请进帐中。
崔璃对这个何校尉甚是忌惮,满面堆笑,还不待他说话,那何校尉便道:“璃公子,便要向您请军令,我要先折返去寻公子。”
崔璃一怔,说道:“大军失期,我也心中着急,但这个时节总是阴雨连绵,道路难走亦是有的。咱们再等一等,没准明日大军就到了。”
那何校尉不知为何,今日脸色分外冷沉,只淡淡地道:“璃公子,我本有公子的令牌,此时向您禀报一声,我这便去了。”
说完,只匆匆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出帐上马,竟然立时带着数十骑驰出营去,再不回顾。崔璃见她这般无礼,一时气得手足冰凉,寇渚见他面色不好,连忙安慰道:“她既有公子的令牌,便由她去吧。就算到时候再说起来,她也是心系公子安危。”
崔璃气得过了半晌,方才道:“此女跋扈,真没有半分将我放在眼里!”
想到她之所以这么跋扈,还不是仗着崔琳的宠爱,崔璃心下越发难耐,但这一腔愤恨,无处可宣泄,拿定了主意,打算就待在这漳水埠,看那崔琳来的时候,还能挑剔自己什么。
崔璃心中郁闷愤恨不提,只说何校尉只带了数十骑驰出大营,过曹州而不入,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跑出近百里,看看天色将晚,这才打尖休息。
桃子从腰包里摸出一个麦饼,递给何校尉,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吃不下。”
桃子将麦饼硬塞在她手里,又递给她一壶水,说道:“不论如何,都得先吃干粮。”又劝道:“校尉,或许是你想差了,公子必不至如此。”
她忧心如焚,此时面色却还淡淡的,说道:“我不会想差的,公子必是如此。”她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麦饼,又喝了一口水,说道:“他忌恨李嶷,又恼镇西军夺鹿黎挟制东都粮道,此番他瞒过我,定然是率军奔并南关去了。”
桃子欲语又止,过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道:“那现下咱们……”
她摇了摇头,神色皆是疲惫之态:“定然什么都来不及了,可是我……我心中难过……”
她语气一软,只觉得满腔酸楚,再难言语。
她们一行连续急行军,又过了好几日,方才追上定胜军后营行得最慢的辎重,得知果然崔公子亲自领军,已经夺得并南关。再行得数日,到了建州城,方见到崔公子。
院中槐树下设着一张案几,那崔公子坐在案几后,案上放着军报之属的文书,他却在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方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是牵起嘴角,淡淡地一笑,说道:“阿萤,你来得正好,我正想你素日爱吃槐花角子,这槐花开得正好,我命人替你摘些槐花做角子吧。”
她心中虽气恼激**,但这一路行来,早已经平复大半,此时见到他,也只是问:“节度使知道你如此行事吗?”
他又是淡淡一笑:“阿萤,父帅早就予我临阵决断之权。”
这是率大军出幽州的时候,阖军上下尽皆知晓的,还没待她说话,就听见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又道:“阿萤,你明知道我如此行事,是为李嶷所迫。他派兵去鹿黎的时候,你就知道镇西军挟制东都对我崔家十分不利,若不反击,此后李嶷仗着勤王名义,步步逼迫,如之奈何。”
她明知他早就会有这般说辞,但此刻听在耳中,竟觉得有几分刺耳似的,过得片刻之后,方才道:“公子,你是早就知道了吧?那天晚上,我看到林中有宿鸟惊飞,想必是你遣人跟踪我,又或是,你亲自去看我到底出营做什么去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他瞬间就知道她是在说什么,顿时胸腔中好容易按捺下去的那股怒意,便又“砰”地炸开了,像是被人从肋下捅了一刀,喉间似乎隐隐又有血腥上涌,他强压住心头汹涌的酸楚和恨意,却只是笑了笑:“阿萤,你说这些,是要因私废公吗?”
“桃子说公子是因为急火攻心,忧思过度,才会吐血的。”她说道,“那晚公子定是知道了我与李嶷相会吧,因此衔恨在心,所以后来公子才借口曹州之事支开璃公子和我,亲自率军夺取并南关。”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倒仿佛一声叹息似的:“若说因私废公,公子此举,难道不是因私废公吗?”
一朵槐花的花荚从枝头坠落,“嗒”一声轻响,落在案几上。他有些怅然地看着那朵槐花的花荚,这花开得细密绵长,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他就心想,阿萤素日喜欢吃槐花角子,若她来时,自己定要命人做槐花角子与她吃。在院子的东北角上,有一座小小的内院,房舍精致,也是他特意命人洒扫停当,专门留与她的。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她是自己要爱护一生的人。
他慢慢笑了一笑,笑中似有无穷无尽的苦涩:“阿萤,你为了李嶷,就来质问我?并南关何其要紧,你为了儿女私情,置我崔家的利益于不顾?”
她倔强地抿了抿嘴角,最后只是说:“公子行事之前,应该遣人急报节度使,这是大事。”
他往后倚靠在椅背上,语气变得轻松起来:“阿萤,你连日赶路,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夺下并南关之后,我早已经遣人告知父帅了,想必就在这几日,父帅的回信应该也快要到了。”
她抬起如水般的明眸,注视了他片刻,不再发一言,转身离去。
沐浴更衣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已洗去一路风尘,独自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用布巾擦拭着头发。恰好桃子从外头进来,见状便上前接过布巾,替她擦着头发。忽然,桃子看到窗前几上放着一盒槐花角子并筷箸诸物,那角子早就已经冷透了,全都粘在了一起,纹丝未动的样子,桃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劝道:“校尉,细究起来,公子此事倒也不算错,不过是急切些罢了。”
她淡淡地道:“公子只谋算眼前利益,却没想过李嶷其人的脾气禀性——他天性聪颖,又最是护短,对在意的人或事,只要伤其分毫,必穷尽九州之力索之。之前咱们定胜军出幽州,自称勤王之师,此刻却倒戈相向,夺并南关,陷裴献于危局,李嶷此后必不会再信任定胜军,亦从此将公子视作心腹大患。李嶷谋略过人,假以时日,只怕他会用更狠厉百倍的手段报复回来,到了那时候,只怕悔之晚矣。”
桃子不由愣了愣,过了半晌,方才道:“校尉,那你这到底是担心李嶷,还是担心公子?”
“我谁也不担心。”她淡淡地道,“便是公子,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桃子虽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此刻也糊涂起来,只是不便再问什么,于是手上忙碌,将阿萤的头发擦干,又替她将头发束了起来,这才出去打水。
桃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外,阿萤心中其实有满腔烦恼,只是谁也不便说罢了。她怔怔地出神片刻,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原来是下雨了。一下起雨,暮色就迅速浓重起来,这院中本来就有一棵极大的槐树,树叶遮天蔽日,越发显得光线晦暗,枝叶间疏疏地漏下雨丝,过得片刻,院中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槐花。
自有春愁正断魂,不堪芳草思王孙。
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
暮春近夏,这雨下起来,十分缠绵恼人。
李嶷走进帐内,甩去斗笠上的雨水,将斗笠靠在帐边。已经入夜,帐中只点了一盏油灯,烧的是芥子油,气味不大好,一灯如豆,只能朦胧照见丈许方圆。又因驻扎在山间,山风时不时便吹入帐内,只吹得那盏灯的光焰摇动不已,帐中也晦暗难明。
他们因为肘腋生变,立时便改了军略,抛弃辎重,全军急行至此,但李嶷浑不在意,咬了一大口菜团子,说道:“没有路也得走,我算过了,只有赶在后日之前到雀鼠谷,才能有三分赢面。”稍一顿,又道:“若是明日入夜前能至,就有五分赢面。”
雀鼠谷顾名思义,是其地势险要,唯有雀鼠这般机灵小巧之物方才能存身过谷,这般陡峻狭仄之地,方能截杀段兖的八万大军。为了赶路,李嶷留下了带着辎重的后营,率队一路急行至此,因雨天道艰,一路还有小股不断掉队,如今余下也不过八千余人。以八千对八万,纵然有雀鼠谷这般天险,也难有多少胜算,何况他们还未见来得及赶到雀鼠谷。
裴源这般忧心如焚,李嶷似乎成竹在胸,并不显露于形色。自从知道崔家定胜军生变,倒戈夺了并南关,李嶷便是这般模样。
一路急行军至此,李嶷人更黑瘦了一些,因为睡得少,两只眼睛都抠搂了,愈发显得眼窝深,眼睛大。他说:“阿源,你不要急,定能替你阿兄报仇。”
原来就在十数日前,已经登基称帝的梁王李桴,见李嶷不肯回军相救,崔家定胜军对蔡州之围不理不睬,慌乱之余,听信了李峻之言,强令裴湛向裴献求援,裴湛无奈,只得快马朝裴献送出急报,而裴献素来忠心耿耿,自不能坐视君主被围,早令自己的次子裴洊带了一支兵马,急行南下以解蔡州之围。等到了蔡州城外,裴洊与段兖大战一场,本来已占上风,偏偏此刻城中的李桴,竟趁着战事混乱,带着李峻与李崃偷偷出城准备逃走,结果出城不久,就被段兖发现,即令自己的长子段甄前去追截。裴洊为了救李桴等人,率队奋勇而战,终于掩护李桴等人返身逃回城中,而裴洊落马受伤,虽然被部下及时抢回城中,但一时伤重,险救不及,便是伤愈之后,终因筋骨受损,却是再难上阵了。
饶是如此,不论是在蔡州艰守城池的裴湛,还是裴献由军中传给李嶷处的军报里,皆只字未提,反倒是李嶷心细,询问前来传书的急足,大将军如何?可否康泰?饮食如何?能睡几个时辰?急足神色稍微犹豫,犹想隐瞒裴洊之事,却被他看出端倪来,这才问出裴洊伤情。
裴源不再说什么,起身去案几上拿了灯,这才照见地上角落里有个火盆,火盆里七零八落架了些柴禾,他拈了根细柴,蘸了一些灯油,然后就灯上引燃那细柴,耐心地在火盆中架好了火,这才不知从哪儿又拎出一把已经灌满水的铁壶,稳稳地放在火盆上。
不待李嶷说话,他又道:“士卒帐中都有,便是值宿巡夜的人,也都有热水。”
李嶷这才不言语了,蹲在火盆前,皱着眉又将柴枝重新搭了一下,火焰渐渐燃得更大些,帐中也渐渐暖和了许多,火焰烘烤着他身上的湿衣,腾起一层细细的白雾来。
段兖围困蔡州一旬有余,见李嶷着实不肯上当,裴献在汾州又与孙靖大战数场,双方各有胜负,但裴献领大军且战且往东,孙靖亲率之师数次追击不力,段兖这才悻悻地率军撤到晋州,在晋州与孙靖遣来的数万部众汇合,并得到了无数粮草补给、万余新兵,并八九千民伕,号称十万大军,方从容沿着太岳山麓迤逦而下。
这日倒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暮春近夏,草长莺飞,山间林木生发,十万大军何等浩**,行军之列,远远望去,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段兖骑在马上,他的长子段甄跟在他马侧,他们父子数十年在军中,自有默契。见日头过顶,初夏的暑意渐渐灼人,段甄便从鞍边解下水囊,拔开塞子递给段兖,段兖捧着水囊猛灌了一气,抹了抹唇边的水渍,又递给段甄,段甄刚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忽然前军**起来。
原来雀鼠谷口,艳阳之下,却有数骑伫立,当先一人骑黑驹,持长弓,背着满满一囊箭,鞍侧还挂着剑与长枪,他身后几骑却各举旗帜,拱卫在其身后,最大最显眼的一面旗帜,玄底绣金,却是“平叛大元帅”数个灿然大字,另有数面旗帜,却是“镇西节度使”“北庭都督”等等骇人听闻的名衔。段兖大军顿时阖军震动,知道这是传说中勤王之师的主帅、皇孙李嶷。
段兖闻讯,带着中军诸将策马上前,遥遥望见李嶷一骑横弓傲然而立,而三军尽骇,段兖便知道,今日上来己方就先输了气势,而且这李嶷立在谷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他的身后又是赫赫有名的雀鼠谷,著名的险要之地,他既大剌剌立在谷口,不言而喻,这谷中必有陷阱,不能贸然行事。正思量间,忽然听到不远处那李嶷朗声道:“段兖,你今日可敢与我一战?”
段兖还没答话,段甄便沉声道:“大将军,待我上去与他一战。”
段兖略一思量,知道自己这长子素来骁勇善战,为人又精细,当下便颔首应许。段甄从亲卫中接过陌刀,整束停当,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谷口的数骑,便策马朝李嶷冲去。
李嶷见一骑突然冲出,不慌不忙,从身后所负箭囊里抽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段甄。段甄虽见他张弓搭箭,亦不如何慌张,一来是隔得甚远为箭力所不及;二来他全身披甲,头上更戴了厚重盔帽;三来他颇有自信,手中这陌刀定能格挡斩落羽箭。谁知方驰出数步,李嶷已经一箭射出,那一箭之势何其迅疾,直如闪电一般,已经破空而至,他手中陌刀去横挡已经万万来不及,只听“啪”一声,羽箭已经正中段甄右眼,他眼中剧痛入脑,顿时跌下马来。
段兖军中诸将见段甄中箭落马,尽皆大骇。又见李嶷这一箭射穿了段甄脚踝,哪里还忍得住,早有三人越众而出,抢着策马上前,想要救助段甄。
李嶷不慌不忙,连发三矢,每支箭都射穿一人的眼窝,三人哼都没哼一声,尽皆落马而死。
此时段兖全军早就惊骇莫名,明白过来,适才李嶷定是故意没有射死段甄,就是为了引得众将相救,诱杀更多人。
他弓箭如此厉害,一时连段兖都大惊失色,沉声阻止再有人上前,十万大军只眼睁睁在谷口看着百步开外的段甄不断挣扎。段甄方一手扶地,挣扎着站起,李嶷又是一箭,将他另一条腿射穿,段甄闷哼一声倒地,复又挣扎着挺起身来,段兖心如刀割,却不敢令人上前相救。
僵持片刻,段兖终于沉下心来,便令一名督尉率五百精兵作前锋,为什么只选了五百人,盖因谷口狭小,便有再多的人,也铺陈不开。这督尉极是勇猛,一声令下,五百骑兵直向谷口冲去,李嶷却不慌不忙,张弓又发一箭,这一箭却正中段甄胸口,段甄当即扑倒身死。五百骑兵眼睁睁见着段甄死在触手可及之处却相救不及,气势不由为之一滞,李嶷射出这一箭,打马回身便走,连同他身后掌旗的数人,也掉转马头,头也不回,拱卫着李嶷退回谷中。
五百轻骑毫不犹豫追入谷中,段兖迟疑片刻,却并没有阻止,这五百骑进入谷中之后,顿时厮杀声大起,不过一炷香时分,谷中复又安静下来,甚至听得见鸟鸣啾啾,但那五百骑竟没有一人一马从谷中回来,仿佛那五百骑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般。
段兖在谷口目睹,心中大骇,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正犹豫要不要再遣一队前去察看,忽然眼前旗帜闪动,却是那镇西军中十余骑高举着旗帜,竟然又护着李嶷从谷中出来。李嶷仍旧骑着黑驹,手持长弓,神色闲适,仿佛刚才那五百骑从来不曾存在一般。他出了谷口,对着不远处的段兖不屑地一笑,却是突然提缰策马,直朝段兖中军处直冲过来。这一冲之势何其猛烈,虽只区区十数骑,但声势惊人,便似有千军万马一般,段兖知道此时绝不能退,一退便阵脚大乱,立时大声下令,却是也亲自领着中军,迎着李嶷直冲过去。李嶷早已经张开了弓,段兖心中一惊,左右连忙护卫,谁知李嶷这一箭根本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他身后的纛旗,纛旗所系的绳索被他一箭射断,“啪”的一声,旗帜便从旗杆上滑落。
随着旗落,谷中忽冲出无数镇西军,齐声发出震天的呐喊,那喊声便如地动山摇一般:“段兖死了!段兖被皇孙射杀了!”
李嶷射空了箭囊,反手提起长枪,杀入阵中。不过转瞬,裴源领着镇西军大队已然杀至。裴源与李嶷的枪法出自同门,两人进退极有默契,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片刻之后,在他们身后只留下无数尸首。段兖诸军被杀得吓破了胆,又信了段兖身死,顿时乱了起来,偏这谷前道路狭窄,无数人返身而逃,相互践踏,一溃千里,混乱难挡。
李嶷与裴源带着镇西军便如同牧人驱赶牛羊般,一路紧紧冲杀,段兖诸部竟不敢返身而战,一溃退出十数里,直退到鹤突峪。这里名为鹤突峪,就是因为地势如鹤喙,羊肠小道在山壁之上,另一侧却是悬崖。段兖早知道不好,本来想在鹤突峪之下收拢诸部,但偏这次又有一万多新卒,又有近万民伕,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便是如同被捅了马蜂窝一般,乱糟糟的,段兖诸军刚刚立住脚,偏又被这些人冲散,段兖长叹一声,只能率了最精锐的中军诸部掉头往西。镇西军追至鹤突峪,那一万多新卒与近万民伕逃窜踩踏,不少人被挤得掉落悬崖,所谓十万大军,就此一溃千里,分崩离析。
李嶷率部紧紧相逼,数次追上段兖,段兖也仗着虽败而身边所余皆为精锐,数次返身而战,但每次皆被李嶷亲自领兵冲阵,不过几个回合,段兖便败下阵来,更有一次,被李嶷射伤右臂,再也无法抬手,幸得部下拼命上前,将段兖抢回阵中。饶是如此,到天黑之前,两军五次接战,段兖连败五次。镇西军虽略有伤亡,却越战越勇,尤其李嶷,长枪枪尖钝了之后,便又换了剑,长剑之上,淋漓全是血渍,他身上铠甲亦如浴血一般。段兖最后一次接战,见夕阳之中,李嶷于阵前策马而立,脸上虽有污渍血迹,却威风凛凛,直如今日在谷口一般,又如同他手中长剑,虽然浸满血污,却锋芒如雪,锐利如故。
段兖长叹一声,自知不敌,率军回马遁逃,李嶷一直追出近百里,直迫得段兖连滚带爬,逃过无定河,方才不再追击,只是掉转马头回去,将段兖扔下的部属、辎重、粮草逐一收拾。
段兖这一场大败,十万大军几乎化为乌有,裴献掉头北上,与李嶷会师太原。太原刺史贺慊本就是先帝手里的将领,虽受孙靖之恩,但见镇西军兵临城下,他思虑再三,自知难敌李嶷,终于出城降了,自此勤王之师收复太原。
一句未了,两人尽皆黯然。李嶷与裴源一起在镇西军中,裴源这位阿兄,便如同他自己的手足一般,此刻他心下难过,只得勉力安慰了几句。待出得屋子,抬头忽见院中榴花盛放,灼灼照人眼,只闻风吹来蝉声细细,原来已经是夏意浓时了。
他在太原城中又耽搁了一个旬日,主要是大军需要休整,千里奔袭,连场苦战,到了此刻,终于能缓一口气,饶是如此,仍旧是秣马厉兵,安顿伤卒,训练新卒,预备粮草,种种杂事不一而足。
这个旬日过后,裴献便留守太原,而李嶷带着镇西军大部南下,逼近潼关。
潼关为西长京锁钥,易守难攻,孙靖虽只有几千兵马在此,但踞雄关,阻万军。李嶷如何不知道厉害,剑走偏锋,率着兵马从王屋山边上绕向东去了。
这日大军正歇在一个名叫六斗的小镇子上,裴源却亲自送来了要紧的军报。原来段兖一败之后,再难收拾,索性带着残军到了喾州,在喾州的本是他的旧部王勉,见从前的上司这般狼狈,挺身而出,将自己的三万兵马也尽交段兖,由段兖率领,渡洛水直袭洛阳。
而洛阳与建州、并南关皆由崔家定胜军把持,定胜军大部由崔倚率领,皆在淮水之左,洛阳虽是东都,驻军却不甚多。
他们这一下子奇袭,却是起了猛效。崔琳本在建州,建州城池极小,却比洛阳更好防守,但那崔公子怎肯舍弃洛阳,因此立时便亲自率军从建州而出,相救洛阳。
李嶷闻得此情形,却摇了摇头,说道:“崔子只怕要上当。”
裴源问道:“那个崔公子,他要上什么当?”
李嶷随手在舆图上一指,说道:“在怛州的鄢逯,从前被段兖救过命,又是孙靖一手提拔起来的猛将,他手里有两万兵马,从怛州过洛水,有一条小路,可以包抄回来,虽是山道,但能行大军。段兖一败至此,不会随意带着几万人就去硬攻洛阳,他必是设下了圈套,要伏击崔琳。”
裴源听得瞠目结舌,看了看舆图,又看了看李嶷,说道:“你怎么知道段兖会和鄢逯联手,他们怎么做圈套?”
李嶷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道:“段兖虽败于我,但他是沙场宿将,被逼到绝境,必然搏命一击。他能用的人和兵马,我都细细揣摩过。”言讫,指了指舆图中洛水之畔的某个地方,说道:“他必是在此处下手,除了此处,再没有更利于伏击的地方了。”
“这种热闹,当然要去看。”李嶷嘴角上扬,却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那个崔公子,背信弃义。若不是他,蔡州怎会被围,裴大将军又怎会数次遇险?若不是他,阿洊又怎会受了重伤,竟致此生残废。不去亲眼瞧瞧这热闹,咱们岂不枉受了那些冤气。”
裴源欲语又止,过了片刻,方才道:“十七郎,若是那崔公子真中伏危险,你会救他吗?”
李嶷道:“我是去瞧热闹的,救什么救。”
夏日昼长,又因为连日天晴,着实有几分暑热。到了黄昏时分,蝉声越发聒噪起来。桃子带着人做了十几瓮消暑的汤羹,汲得井水浸凉了,又带着人送到城墙上,给值守的定胜军士卒解暑。
阿萤已经换了一身校尉的服色,亲自在城墙上巡守,见她送汤羹来,也尝了一碗,吁了口气,问道:“去建州的人回来了吗?”
桃子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原来当时阿萤在建州城中只住了两日,便说洛阳城防需得有人负责,而崔璃远在曹州并未被召回,她便要到洛阳守城。那崔公子明知她不过是借口,只是不愿意与自己同在建州,心中百味陈杂,也不知道是恼恨更多,还是沮丧更多,但也并未与她再起争执,只是遣了一支兵马,好生将她护送到洛阳罢了。
此番段兖带着数万大军,气势汹汹直扑洛阳而来,她一边安排城防之事,一边即遣快马报与建州城中的崔公子,力陈城防得力,易守难攻,自己会安然守城,劝崔公子一定按兵不动,待段兖攻城不利,再内外夹击不迟。
但是遣去建州的快马已经走了数日,按理说应该带着回信回来了,却迟迟不至。
桃子道:“或许公子还没决断……”
阿萤却摇了摇头,说道:“只怕他想左了,以为我仍在同他负气。”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军机要务,这不是能负气的事,我也并没有同他负气。”
她到洛阳城中之后,崔公子自然不甚放心,每隔数日,便遣人传书与她,更有各色吃食玩物,陆陆续续,都派人送来与她。但她确实无心回信,每次快马驰来,空手驰回,他却极有耐心,隔了两日,或又给她写信,或又送了什么新鲜玩意来,只是当着诸人,她不好拒绝罢了。
这一次她写了信去,却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但是,事关军机,这真的不是该负气的时候。
暮色渐浓,新月初生,月色照着城外的洛水,洛水绕城而过,便是天然的护城河,这也是洛阳极难攻破的缘由。她望着洛水河面上那粼粼的银色波光出神。
她总觉得有几分不安,隐隐约约,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她硬按捺下心间这种莫名的不安,转身进了值房,借着刚点燃的油灯,取了一份舆图来看。
这是她的习惯。虽然闭目,但她的眼前却似乎浮起了一幅巨大的舆图。在这张虚幻的舆图上,山岭是高耸的,巍峨的;河流是激**的,汩汩流动的;还有那些兵马,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在山川与河流间穿行;无边的旷野,各州府之间往来的商沽、行人;甚至,田野里耕作的农夫,还有各地的屯粮、丁口、可战之地、可用之兵……幕天席地,形形色色,全都浮现在她眼前……她蓦地睁大了眼睛,匆匆起身,连声急唤桃子。
桃子听到她的声音,也匆匆朝这边冲过来,何校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焦灼:“带三千人,即刻同我出城。”
桃子不由一怔:“校尉……”
她已经转身匆匆朝城楼下而去,桃子跟在后面:“校尉,若是此刻出城,只怕……”
她已经在城墙下寻到了小白,一边解开缰绳,一边道:“有人要伏击公子,快!咱们得赶快!”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掷向桃子。
桃子闻得此言,再不犹豫,接住令牌,立时便冲进营中去调拢兵马。
她们出城极是迅疾,出城之后,便高举火把,一路沿着洛水疾驰。既然明火执仗,当然声势极为浩大,也是想借此大张旗鼓,借此惊退敌人之意。然而她们赶到那个名唤黑水滩的地方的时候,还是迟了半步。
崔公子接了她的信之后,并未犹豫,也并没听她的劝,立时便带了一支定胜军,自建州向洛阳而来。他担忧洛阳守军少,又因她在城中,百般放心不下,因此星夜驰援,但不想途中却在黑水滩中了埋伏。
鄢逯亲自带了精兵在黑水滩,卷甲衔枚,非常沉得住气,那黑水滩地势极佳,待崔公子率军至此,正是半夜最为疲累之时,被设下的绊马索和陷阱弄得马失前蹄,鄢逯等人先是从山上放得滚木,然后又泼上火油,便放起火来,一时黑水滩上乱作一团,杀声震天。
李嶷率着一支镇西军,却是早就悄悄到了黑水滩左侧的山上,此时他站在最高处的一块大石上,居高临下,俯视战场。此刻黑水滩上处处被泼了火油,燃起一堆堆熊熊的冲天大火来,在这山上看得十分分明。
裴源站在他身侧,不由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崔公子,还是大意了。”
李嶷并不言声,只默默注视着河滩上的战事。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定胜军已明显处于下风,又过得片刻,忽然远处沿着洛水,隐隐约约似有一队灯火,再过得片刻,风中隐约传来呼喊声,也看得更真切些——那一队人马,竟是明火执炬而来,便如同一条蜿蜒火龙一般。而那呼喊声,因是齐声大喊,所以也有一句半句,依稀传到众人耳中,喊得却是“定胜军援军到了”诸如此类。
李嶷默不作声,只继续注视着河滩上的战事。定胜军闻得有援军到来,精神一振。但鄢逯十分骁勇,他全身披甲,手里持着一柄横刀,带着牙兵,亲自向崔公子旗帜处砍杀而去,一路势如破竹,不论何人挡在他刀前,不是被他一刀杀了,便是被簇拥着他的牙兵用马槊刺中挑开,一时势不可挡。
而那支援军极是迅捷,执着火把驰到,立时冲进河滩,一头扎进战场,去抢救那崔公子。那队援军纷纷将火炬掷在河滩之上,腾出手来拿兵器,河滩上,火光簇簇,竟被照得亮如白昼。裴源看了片刻,忽然失声道:“那不是何校尉?”
她骑着小白疾驰而来,白马在河滩上极为醒目,闯进战场的那一刻,李嶷就看到了,但是他并没有作声。她一加入战事,便明了当前战局对定胜军不利,因此抽出长剑,便向鄢逯冲去,试图围魏救赵。也正因为她一马当先,鄢逯身侧那些牙兵,无不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纷纷朝她围拢杀去。
裴源不由转头看了李嶷一眼。定胜军虽有援军,但鄢逯不管不顾,浑没将那何校尉的拼命搏杀放在眼里——盖因密密麻麻的牙兵涌上来,将那何校尉团团围住,不远处的弓弩手更纷纷张开了弓,对准了何校尉。
弓箭的破空声呼啸而至,她挥剑挡开了数箭。牙兵裹挟冲杀得更紧密了,小白长嘶一声,突然奋蹄跃起,这一跃何其迅捷,正好跳出牙兵的包围,她精神大振,翻过手上的小弩,便朝鄢逯射去。不远处的弓弩手见情势危急,齐齐朝着她便是一轮攒射,几名定胜军士卒奋力挥刀,替她格挡了几箭。鄢逯被她那一箭射中小臂,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一刀朝她掷去。这一刀破空而至,极其厉害,她竭尽全力方才挥剑挡开,只被震得手臂隐隐发麻,那横刀的刀尖,却也划过她的腰腹处。她感到腰上一热,知道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弓弩手已经又是一轮齐射,她勉力格挡,身子晃了一晃,终于被一支箭射中手臂,知道今日只怕要不好。
鄢逯一击不中,再不理睬她,回身接过牙兵递上的一柄马槊,枪尖一挑,竟将崔公子身边的一名亲兵刺了个对穿。他大喝一声,执着马槊直朝那崔公子冲去,何校尉被牙兵围攻阻隔在数十步开外,虽然奋力搏杀,竟然不能靠近一步。那崔公子虽然被亲兵护卫,但那鄢逯神勇难敌,不过片刻,竟然就刺死好几人。
再战得片刻,何校尉渐渐力竭,定胜军诸人死伤惨重,桃子亦不知被困在何处。何校尉心中焦急,忽然又听得身后弓弩弦响,勉力策马躲闪,忽有一骑持长刀向她砍来,她心知万难幸免,只怕自己此刻便要命丧刀下,忽然听得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却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羽箭,瞬间将那敌骑当胸射穿,那人顿时跌下马去。她匆匆看了一眼,只见那箭支极长,不是战场上的寻常之箭羽,身后敌人复又砍杀上来,只能奋勇相搏。
阿恕大吼一声,扑上前来,想拖走受伤的陈醒,但被牙兵重重缠住,崔公子只叫了一声阿恕,忽然腰间一热,鄢逯已经一刀刺破他的腰腹,顿时鲜血喷出。阿恕如同疯了一般扑过来,四五个牙兵齐齐用横刀朝阿恕身上砍去,鄢逯重新从地上拔起马槊,就朝崔公子胸膛一挑,四周火光照得分明,但见崔公子右胸被他刺得鲜血淋漓。阿恕大喝着一跃而起,全身浴血,手中单刀脱手掷向鄢逯,鄢逯闪避之余,枪尖一滑,深深扎入那崔公子的肩头,直刺了个对穿,将他整个人挑起。阿恕此时扑上去,终于抱住崔公子,马槊长杆“咔嚓”一声断裂,两人旋即落入河水之中。
话说山上的李嶷射出那一箭之后,便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屏息凝神,对准山下的战场。他这弓箭悉是特制,射程极远,也唯有他这般臂力,方才能拉开此弓,从山上这么远放箭射杀河滩上的敌人。裴源看了看战场,又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说不救的吗?”
李嶷并不言语,只是又射出一箭,便又洞穿一名敌人。不过片刻,他一箭接一箭,居高临下,将围在那何校尉身边的牙兵尽皆射死。一时之间,竟然在那何校尉周围,扑倒着密密麻麻十来具尸首。余下的牙兵尽皆大惊失色,不知道是何处放出的冷箭,但是这般箭无虚发,实在是骇人听闻,而何校尉这才策马转身冲向崔公子,不想正看到鄢逯从地上拔起马槊,将浑身是血的崔公子肩头刺了个对穿,她大叫一声:“公子!”拼命扑过去,但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阿恕抱住崔公子,两人落入滔滔河水之中。
鄢逯见她一骑直冲过来,便狞笑一声,接过牙兵递上的马槊,便朝她刺去,不想忽然一箭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他的胸膛,他身子晃了一晃,立时落马。
本来那崔公子落水,定胜军大败已定,但鄢逯却突然被冷箭射中,他身边牙兵一时不知所措,愣了片刻,方才轰然涌上去扶起鄢逯,却见那箭支穿胸而过,竟是刺破了心脏,而鄢逯已经气绝身亡。
那边山上,李嶷射出这一箭,方才收起长弓,翻身上马,说道:“冲下去。”谢长耳不再迟疑,立时吹响号角,镇西军诸将士一跃而起,从山间奔袭而下。
何校尉早已经筋疲力尽,伤处血涌不断,此刻她扑在河边,焦急万分地看着河水,夜色中浊浪滔滔,哪里还看得见什么。她眼见崔公子被马槊刺穿,浑身是血地落入河中,被湍急的河流冲走,心下明白,只怕他早无生还的希望,但又存了万一的指望。她回首焦急地寻找,但河滩上并无可漂浮借力之物,她咬一咬牙,正待要跃入河水去寻救,忽然被人拦腰抱住。
镇西军追逐着鄢逯部下杀去,河滩上的火光熄灭了大半,夜色浓重,河滩上晦暗难明,她扭过头来,看到抱住自己的人,果然是李嶷。那匹黑驹伫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马鞍旁挂着箭囊,里面还有半囊羽箭,箭羽极长,正是适才射杀那些牙兵和鄢逯的箭支。她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无穷无尽的哀伤,他竟然早就来了,却袖手旁观,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李嶷,你好……好……”她气得说不出后面的话,只想挣开他的手跳河去救人,但稍一用力,便觉得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