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佳程又开始看笛声商贸的内档。工商内档里的信息不算多，纪佳程很快就看完了。这家公司是1993年成立的，股东是丁龙斌和舒琳雯。至少截至1997年，这家公司年检报告里的财务报表和资产负债表均显示公司是盈利的。然而到了1998年的年检报告，公司的财报就开始显示亏损了。
1998年的年检报告也是最后一次年检，此后再无年检记录。2002年的时候，工商局吊销了笛声商贸的营业执照。
通常是在第二年做前一年度的年检报告，所以1998年度的年检报告是1999年做出的。也就是说，至少在1999年年中，笛声商贸公司还存在。之所以没有1999年度的年检报告，是不是因为2000年时，笛声商贸公司无人处理此事了？可是丁龙斌和舒琳雯在年检时应该还活着呀。
纪佳程突然很想知道笛声商贸公司当时发生了什么，丁龙斌和舒琳雯之间发生了什么。
到了中午，沙靓靓满头大汗地从外面回来了。
她今天运气特别好，因为没有法院的调查令，档案馆的人本来不给她查，她使出“魔都”小姑娘特有的绝招：嗲。几句爷叔叫下来，人家居然真给她查了，只不过不给复印，不给盖章。
对纪佳程来说，这就够了。沙靓靓简单记下来的要点包括：丁龙斌和舒琳雯于2000年3月协议离婚；离婚协议很简单，只对家里的家具、首饰什么的进行了分配，未提到房子和笛声商贸公司如何分割。
“这就是全部？”纪佳程问。
“绝对没有遗漏的！”沙靓靓嘟起了嘴，显得有些委屈。
“好，辛苦，”纪佳程夸奖道，“快去休息休息，吃午饭去吧。”
沙靓靓咬了咬嘴唇，说：“这也太无情了啦！我跑了一上午呢，请我吃个饭也好啊。”
“行，”纪佳程埋头看着材料，说，“今天中午吃饭我报销，快去吧。”
“纪律师，你不去吃饭吗？”沙靓靓问。
“我现在不饿，而且我正在思考呢。”纪佳程说，“你去吧，我得琢磨琢磨。”
沙靓靓有点失望，转身出去了。等办公室的门关上，纪佳程抬起了头，往门口望了望。
“这小妮子今天说话有点嗲啊，”他面无表情地想，“刚才没叫我‘师父’，叫我纪律师。——是我多心了吗？”
随后他又低下头，打算趁着中午的安静时分归纳一下信息的细节。
沙靓靓吃了午饭回来，给纪佳程带了个牛肉汉堡和一瓶无糖雪碧。看到纪佳程还皱着眉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她便不言声地放下食物和饮料出去了。纪佳程把那些文件翻来翻去，用笔在上面画来画去，归纳出几个时间点来。
1999年6月 丁龙斌、舒琳雯败诉。
1999年底 笛声商贸倒闭（后来吊销未注销）。
2000年3月 丁龙斌、舒琳雯离婚。
2000年5月20日 丁龙斌跳楼。
2000年11月29日 舒琳雯跳楼。
…………
这几个时间点让纪佳程有了一个猜想，即笛声商贸是因为那个案子倒闭的，夫妻俩是因为那个案子离婚的，也是因为那个案子跳楼的。毕竟一下子欠了两千多万元，足以让人一辈子翻不了身，更何况那是1999年。
案子的详细情况，可能得等林清从百类所那边搞来案卷材料才能知道了。
百类所的案卷材料还没等来，法院的文件倒是先来了，而且一来就是六个案子，后面的案子估计很快也会寄过来。每个案卷都夹在一个文件夹里，纪佳程叫沙靓靓简单归纳了一下，结论是诉状内容类似、证据组织相同，一看就是同一拨律师做的。
这些诉状和证据让纪佳程进入了兴奋和紧张的状态，他兴奋于徐昕终于入坑，也有点如临大敌的感觉。因为他花了那么久的心思，现在总算到了真正亮剑的时刻了，每一个案子都不容有失。
可以说，纪佳程和徐昕都面临全力一搏的境地。
沙靓靓只有兴奋，对她来说，这是要“办大案子”了。于是她急急忙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清，林清在电话里也紧张了起来。
“纪哥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在认真地看着材料呢。”沙靓靓说，“你要回来看看案卷材料吗？”
“我现在在百类所呢。”林清说，“他不是要我帮着调案卷吗？我在这里找老同事呢，今天是不能回所里了。要不你扫描一套案子的材料发给我吧。”
在他们通电话的时候，纪佳程正锁着眉头研究着一份诉状，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周烨君的文笔。相较之前撤诉的几个案子，这份诉状逻辑通顺、表达明确，中心思想是指责茶类中心这个现货交易平台实际上进行的是非法期货交易，所以应当赔偿投资人的全部损失。
这大概就是人性，纪佳程想，如果这个投资人赚钱了，他绝对不会主张这是非法期货交易。人就是这样，亏了钱了，就想从别的地方找回来。
然而周烨君的诉状却让纪佳程有些捉摸不透。周烨君写的诉讼请求包括：一、请求判令原告于茶类中心的开户以及全部交易行为无效；二、请求判令被告赔偿原告损失人民币一百五十万元。当然他还主张了利息。
作为老手，纪佳程一眼就看出这两条诉请是很模糊的。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周烨君故意为之。
下面的“事实与理由”部分一开始就指责茶类中心“并未与原告就此签订任何有关书面协议或者向原告告知投资产品的交易制度和风险”。暗指茶类中心有欺诈的故意。随后诉状又说“该项买卖具体交易制度为：T＋0交易机制”“原告从多方渠道了解到被告运营的该茶类平台打着投资现货文化产品的名义，实质上违反国家有关禁止从事非法期货的各项法律法规、规章制度，公然从事非法期货业务”。
至此刀出鞘，写得杀气腾腾。“被告存在着各项违规操作行为，包括纵容工作人员诱导欺诈投资者、隐瞒投资风险、诱导下单等以及不与投资者签订相关书面投资协议、隐瞒各项投资产品的交易制度以及交易风险。此外还涉嫌虚假宣传、非法操纵价格等行为。以现货交易为名，实际从事了非法期货的金融业务，并且采取操纵价格、虚拟记账等形式，利用欺骗的手续骗取原告钱款，其行为已构成非法经营，违反了国务院《期货交易管理条例》和商务部、中国人民银行、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令2013第3号《商品现货市场交易特别规定（试行）》第七条、第九条的规定，根据国发〔2011〕38号《国务院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切实防范金融风险的决定》和国办发〔2012〕37号《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的实施意见》及证监会《关于做好商品现货市场非法期货交易活动认定有关工作的通知》中附件《关于认定商品现货市场非法期货交易活动的标准和程序》等法律法规、部门规章……”
从这些条文来看，徐昕和周烨君绝对是下了功夫了。
“综上，被告以虚假宣传、欺诈等手段，诱导原告进行虚拟期货投资。被告组织的非法交易行为已不属于现货贸易流通概念，不具有现货交易功能，是一种金融交易行为，其交易方式、交易规则属于期货性质，在资金账户管理上完全由被告自行操控，被告集交易产品开发设计、规则制定、资金管控、交易收费、行情提供、行情价格设计、清算、资金汇划等众多功能于一身，其行为严重违反了国家有关期货管理等的法律规定，构成开办非法期货交易经营场所进行非法证券业务，侵犯了原告合法的正当投资权益。原告入市后，不到十个月时间先后亏损达一百五十万元。为维护自身权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国务院《期货交易管理条例》等法律规范，特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依法审理，判如所请。”
纪佳程放下诉状，翻了翻后面所附证据。出乎他的意料，诉状后附的证据并不多，只有五组，总计二十页。证据内容包括主管部门的告知书、聊天记录、账户交易明细、剩余资金记录、银行流水对账单。
这些证据并不足以呼应诉状里的那些指控。纪佳程敏锐地意识到，徐昕和周烨君肯定会提交第二轮证据。
文件的最后是法院的传票，法院定于七天后进行证据交换。
其他五个案子的诉状和证据基本与第一份类似。纪佳程叫来沙靓靓，把案卷交给她，说：“考虑一下，如果你来主办这个案子，你会怎么进行答辩，打算怎样组织证据，你的论点有哪几点。回去好好看看，明天跟我谈谈你的答辩思路，后天把质证意见、整体思路给我拿出来。”
这重要的案子真的交给她做了，沙靓靓十分激动。她把纪佳程一顿恭维，说纪佳程是个好老板，然后兴冲冲地出去了。过了半个小时，她红着脸跑进来，把一杯刚送来的“星巴克”放到纪佳程的桌子上。
对于刚入行的新律师来说，每一次的办案机会都弥足珍贵。
纪佳程把丁龙斌、舒琳雯和笛声商贸的那些材料放进一个牛皮纸袋里，扔进了柜子。现在案子来了，当然要以正事优先，这件事就先放放吧。
第二天早上林清先来了，他把厚厚一沓材料给了纪佳程，说是从百类所复印来的资料。纪佳程接过来，打开柜子，把材料扔进去，砰的一声关上柜门，说现在案子优先，这事儿只好先放一放。林清的表情明显松了口气。关于自己当初亲历丁龙斌坠楼一事，纪佳程自然没提。
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案子，纪佳程把自己的想法和估计跟林清说了说，林清就急急忙忙赶往何华王纪集团去了。他要向公司高层——特别是他太太华芳菲汇报。
下午沙靓靓一进门，纪佳程就捕捉到她眼圈发暗，估计是因为连夜研究案卷。对这种工作积极努力的人，纪律师还是相当客气的，便给她倒了杯茶，嘴里说了一番要注重劳逸结合、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接着话锋一转，说：“好，现在说说你的答辩思路吧。”
“老大，我的答辩意见有这几点，您看看。”沙靓靓把三页纸递了过来。
纪佳程低头仔细阅读。沙靓靓在对面打了几个哈欠。过了一会儿，纪佳程抬起头来，说：“你自己觉得这份答辩怎么样？”
“我，我不太确定。”沙靓靓有点心虚地说。
“从好的角度来看，你绝对是下了功夫的。”纪佳程说，“你把对方的观点和证据看得非常仔细，这一点值得表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已经被对方带到沟里去了。你现在是在被动应对，没有试着去掌控这个案子。”
“我……我不太明白。”沙靓靓磕磕巴巴地说。
“仔细研究对方的诉状后，如果你多思考一下，就会发现对方的诉请很模糊，事实理由部分与证据对应不起来。”纪佳程说，“你有没有意识到对方很可能会补充提交证据？如果对方补充的证据正好解答你提出的抗辩，你在法庭上是不是就蒙了？”
“啊……”沙靓靓的额头冒出汗来。
“所以你的答辩意见不能这么详尽，要简单，留有余地。事实与理由要概括性地说，”纪佳程教导说，“在答辩的时候逐项去回应对方的论点有时候不是好办法，因为这样你就完全跟着对方走了。你要逼着对方把思路亮出来，把牌更多地亮出来，明白吗？”
“我……我不知道怎么……”沙靓靓说。
“他的诉请第一项，”纪佳程提示道，“他要求开户以及全部交易行为无效，对不对？你发现问题没有？”
“哦？”沙靓靓赶紧去看。
“民事行为无效的情形有哪几项？”纪佳程提示道，“本案符合这几种情形吗？他到底是主张行为无效，还是主张合同无效？他有没有确定这个案子是基于什么法律关系？”
这就比较专业了，沙靓靓想了想，摇摇头，说：“他没写明白啊……”
“所以，”纪佳程笑了，“这个案子正确的答辩方式，是不做答辩，先要求对方释明他诉讼请求的真实含义，再根据他的释明要求答辩期，这样我们还能迫使对方交出更多证据来。”
“你……你昨天就看出问题来了，还让我写答辩思路？”沙靓靓叫起来。
“不这样，你怎么加深印象？”纪佳程说，“而且这也没有坏处，至少你对案情更熟悉了。好了，去休息一下吧，明天把质证意见做一做，考虑考虑我们可能面临几种情况，可能会用到哪些证据，收集一下。”
沙靓靓嘟着嘴巴出去了。纪佳程又翻了翻沙靓靓的答辩意见，把它丢在桌子上，随后转身望着窗外发起了呆。
他在沙靓靓面前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内心深处还是有些紧张的。对徐昕的手段和思路，他毕竟有些不安。律师办案子就是这样，特别是复杂的、标的额巨大的、重要的案子，总担心自己哪里有遗漏、哪里考虑不周，生怕会掉进对方的坑里。
想想看，你费尽心机给对方挖了个大坑，挖完以后抬头一看，人家在坑上面笑眯眯地看着你呢。这会不会很悲催？仅仅是悲催也就罢了，律师的一个不谨慎，带来的可能就是败诉的后果。给客户造成的损失几万元的有，几十万元的也有，几亿元的纪佳程也听说过。
窗外，城市延绵远去，远近的一幢幢高楼在蓝天的映衬下静谧无声。但是视线下降，就会看到高架桥上车流飞驰。纪佳程烦闷地看了一会儿，想起自己似乎有很多年没有悠闲地坐在路边喝一杯茶或者咖啡了。
不知道徐昕和周烨君现在是什么心情。通常原告方的压力会更大一些吧？他们是不是也在为这个案子绞尽脑汁？
纪佳程收回思绪，拿过材料，开始仔细研究起“现货交易”和“期货交易”的区别来。这是本案的关键。他可以利用诉由和证据给徐昕和周烨君制造麻烦，但是这个案子最终不能回避这个问题。
到了下午五点多，纪佳程决定回家。他离开办公室，经过沙靓靓的工位时，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律师助理可以很轻松，也可以很疲惫，这取决于是不是努力想把案子做好。沙靓靓这样的“魔都”小姑娘通常家庭条件不差，肯这样吃苦，在纪佳程看来值得肯定。他没有打扰沙靓靓，而是轻声走过去了。刚过去两步他又走了回来，抬头看了看她头顶的空调出风口，拿起沙靓靓椅背上的外套，轻轻盖在她的后背上，转身走了。
等他走了以后，沙靓靓从桌子上爬起来，拉了拉后背上的外套，歪着脑袋想了想，抿嘴笑了。她裹紧外套，趴在桌子上发了一会儿呆，随后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又打开案卷，一边看，一边在电脑上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