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林清到办公室时,纪佳程已经到了,正在喝一小杯浓缩的纯咖啡。面前的水壶冒着热气,水已经烧开了。

纪佳程有一个台子,上面堆满了各种茶叶,柜子里放了七八套不同的茶杯茶壶,有铁观音专用的、红茶专用的、咖啡专用的、绿茶专用的、花茶专用的、大红袍专用的、普洱专用的……自动上水烧水壶、茶夹、茶匙、公道杯一应俱全,令人一见就心生敬意,感觉主人应该是个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的茶道高手。结果这个“高手”每天端着的却是买奶茶时送的玻璃缸子。

每天早上,纪佳程都皱着眉头喝一杯纯咖啡,据说是为了防止将来得阿尔茨海默病,然后再烧水泡茶。茶水滚烫时,他端着茶缸子在办公室里溜达一圈,把见到的每一个女同事都夸一遍,他说“前台小叶今天明艳动人”“小熊红光满面”“Cathy你怎么又瘦了”“小雷你这件衣服不错”“小韩你最近好有气质”“张欢这个香奈儿包包和你真的很配”“小赵你家宝宝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小吴你上次的文件做得真好”……把一圈人夸完了,茶水正好到了可以饮用的温度,他便踱回办公室,砰的一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美美地品一口广东分所刘律师给他寄来的梅州丰顺八乡山特产凤凰单枞,开始干活儿。

林清进来时,纪佳程还处于喝咖啡的阶段,后续的泡茶、夸人阶段尚未开始。昨天晚上他又做了个乱七八糟的噩梦,此刻的精神状态仍然不太好。林清把复印好的一套证据递给纪佳程,纪佳程接过来放在桌子上,问林清:“真实性核实了吗?”

“集团法务部今天上午会核实的。”林清说。

“行啊,让他们慢慢核实,不用急,”纪佳程说,“反正对方提交的证据有百分之八十是些没用的玩意儿。”

“你怎么知道?”

纪佳程把一把茶叶放进茶壶,开始泡茶,说:“昨天在法庭上我翻了翻。一会儿我再看看。”

林清坐在纪佳程对面,从纪佳程的茶台上拿了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等着喝茶。其实他经常觉得纪佳程有些过于瞧不起对方,而这毕竟是妻子公司的案子,林清不能不慎重,所以他追问一句:“万一人家有后手呢?”

“你看那女的,像是个会把证据留着当后手的人吗?”纪佳程笑着说,“再说法庭都给她延了这么久了,她有证据早就扔出来了。我昨天翻一翻就知道,她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基本的法律关系都没搞清楚呢。”

“你师兄可在她背后呢。”林清说,“他们所毕竟也是几十号人,总有个脑筋清楚的吧。对了,你师兄不是要找你吗?”

“是啊。”纪佳程说,“我也在琢磨他找我的目的是什么。突然搞个同学聚会……”

“你去吗?”

“当然去了,”纪佳程说,“我觉得他可能感到不妙了,所以我得洗洗他的脑子,叫他认为他有机会赢呢。万一他撤诉了,我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茶水斟到林清的杯子里,剩下的茶水倒进自己的玻璃缸子里,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端起了茶杯。

确实,被告盼着原告不要撤诉的情形,实属罕见。

这个案子是何华王纪集团前任董事长造的孽。

当年经济过热的时候,何华王纪集团的前任老总何柏雄以集团下属子公司的名义,投资设立了一个现货交易平台,名字起得高大上,叫作“五洲华夏茶类在线交易中心”,在上面开展网上茶类交易,方式和股票差不多,每天看价格走势,买进卖出赚差价。

看起来没啥问题,问题是任何一种投资交易模式都会被人玩坏。茶类中心成立了几年,不少资金量比较充足的交易会员就开始私下自己做庄,人为拉高价格。投资者一看某种茶叶的价格蛮高,还在升值,于是砸重金买个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准备赚钱。不料庄家立刻砸盘,没几天茶叶的价格就大跳水,把投资者亏得鸡飞狗跳。

华芳菲接手何华王纪集团后,认为这样下去绝对有风险,决定逐步关停这个茶类中心。这下子那些亏了钱的投资者不干了——损失还没捞回来,还没转嫁到别人身上,你说不干就不干?这些投资者成立了几个“茶类中心维权群”,互相串联,决定打官司。

徐昕就是这些维权群的群主。

纪佳程不太了解徐昕是怎么嗅到这个案子的商机的,并且又是怎么让这些人相信他的。不管怎么说,徐昕的群里聚集了大量的投资者,纪佳程猜测,按照徐昕的套路,他一定又是向这些客户承诺:“打不赢不收钱!”

问题是他得先打赢啊!

通俗地讲,茶类中心只是个交易平台,本身不承担什么责任。这些投资者要告的话,也应该去告那些坐庄的对家。可是徐昕评估了一下,觉得何华王纪集团最有钱,于是不去告做庄的、卖茶的,还是跑来告交易平台了。他赌的是何华王纪集团受不了这么多人诉讼的压力,会拿点钱出来摆平。于是他首先起诉了四个案子,指派了四个不同的律师。

可惜何华王纪集团这边的律师是纪佳程。

纪佳程看了这几份诉状,坚决反对调解。他说这样的案子如果和对方和解,后面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起诉;再说这几份诉状写得像垃圾一样,可见律师并不专业。这些投资者的情况完全一致,只要能赢一个案子,拿到一份判决书,其他的基本上都会被吓阻回去,法院也不会再做出其他的判决。

事实也正如纪佳程所说,徐昕的手下连法律关系都不能达成一致,有的说投资者和茶类中心是买卖合同关系,有的说是委托理财,有的说是欺诈,这些都被纪佳程在法庭上一个个驳了回去,每次法庭上都会出现原告律师被纪佳程和法官问得无言以对的场景。不过徐昕也算有点脑子,一看势头不妙,就全部撤了诉。纪佳程连打了三个案子,一份判决书都没有拿到。

拿不到判决书,就没法一锤定音。纪佳程为此伤透了脑筋。

这个案子是第四个。这次的女律师脑洞更加清奇,她说茶类中心是“非法期货交易”,接着说出一大堆专有名词,什么“标准化合约”“T+0”“匿名交易”“集中交易”……极为唬人。纪佳程研究了一下期货交易和现货交易的差异,发现她的这种观点表面上还真有迷惑性,如果法官和律师没有仔细研究,没准儿还真能被她带到沟里去——毕竟并不是谁都会玩这么专业的东西。纪佳程不禁对她胡说八道的程度大为赞赏,不过他还是想搞一份判决书出来,所以不敢一开始就把她?得太狠。这一来,女律师的气焰就越来越嚣张了。

说白了,纪佳程在这个案子里设了个局,挖了个坑。目前来看,对方极其英勇地跳进了他挖的坑里。

然而昨天在法庭上一?,女律师就算是傻子,也能体会点味道出来。纪佳程昨天夜里睡觉时脑子转了好久,先是对自己下午在法庭上没控制住有点懊悔,唯恐女律师再撤诉,接着又突然意识到,徐昕找自己,也许是一个机会。

把坑再挖深一点,让师兄也跳一跳。

这是心理一向阳光的中年非油腻男——纪佳程昨天晚上做噩梦后,睁着眼失眠五分钟后做出的决定。

思路有了,如何实施又成了难题,尺度拿捏可能影响到整个案子的走向。第二天一整天,纪佳程都莫名地有些烦躁。他不但没有像往常那样把所有的女同事夸一通,还心绪不宁地向助理沙靓靓发了一通脾气。他让小沙写下一次的开庭预备大纲,却给不出任何具体指示,等下午小沙把开庭预备大纲交过来,纪佳程一脸阴云,大声叫:“沙靓靓!进来!”林清在隔壁溜达过来,一看纪佳程脸色发黑,愣是没进去。

小沙来了,她是去年才加入律所的实习律师,听到纪佳程叫她的口气不善,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林清端了个杯子,靠在纪佳程办公室外面,等着听纪佳程骂人,万一骂得狠了,他好进去解劝。

纪佳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小沙可怜巴巴地问:“是我做的大纲不好吗?”

其实她做的大纲还算不错。纪佳程说:“说句实在话,你这个大纲做得过得去。”

小沙受宠若惊,说:“谢谢纪老师……”

“如果你一辈子只想当助理,这当然过得去。如果你按照合伙人的级别要求自己,这玩意儿完全不合格!”纪佳程说着,把那份大纲给她推了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是你去开这个庭,你会这么准备吗?”

小沙捡起大纲,可怜巴巴地说:“您没带我去开过庭,我不知道怎么写……要不您教教我……”

纪佳程脸色一沉,他意识到其实自己更多的是在找人撒气,况且沙靓靓说的是实话。林清从外面走进来,看了一眼小沙,笑眯眯地说:“怎么?大纲没做好?来,我给你看看。”

“谢谢林律师……”小沙赶紧拿着大纲,跟在林清身后逃出了纪佳程的办公室。

纪佳程喝着滚烫的茶,听着林清在门外低声教沙靓靓怎么修改,心里琢磨:等这个小妮子实习期满,她十有八九会跑到林清那边请求加入团队——与脸色阴沉的纪大叔相比,帅气多金、总是洋溢着微笑的林清哥哥更受女律师们的欢迎。

林清再进入纪佳程的办公室,关上门,对纪佳程说:“对小姑娘不要太狠。”

“怎么,你心疼?”

林清在纪佳程对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从自动上水机里接了半壶水烧着。

“其实她那个大纲写得也没那么差,稍微调整一下就可以。”林清说,“只不过她不了解咱们的思路。”

“大纲里面的证据二十和证据十八这两份证据如果提交上去,”纪佳程说,“徐昕就算是傻子,也会知道咱们有了对付他的手段。万一他撤诉,我们这坑就又白挖了。”

“小姑娘不知道嘛。”林清劝解地笑着说,“她还年轻,不知道我们在这个案子里动的是这样的心思。等她把文件做好了,我们把这两份文件抽掉不就得了。”他压低声音,“兄台啊,你看,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你看,我还没说呢。”

“所以你有话直说嘛,”纪佳程无可奈何地说,“你既然这么问,肯定没好话。”

“兄台,带小沙去开开庭吧。”林清严肃地说,“你老让人家做些文字工作,她的水平提高得慢,而且不掌握你开庭的情况,自然会出纰漏。今天这材料的责任不在她,其实在你。”

纪佳程挠了挠头:“你这样数落我,对得起我的这杯茶吗?”

“良药苦口啊,”林清说,“为了答谢我这句良言劝告,你那茯茶给我拿两包……”

“别做梦,这还是我从师兄那里弄来的呢,我自己也不多了。”纪佳程说,“再说你这是什么良言劝告?我这是为了她好,让她多做点文字工作,打好基础,否则……”

“我说句话,你可别不高兴,”林清说,“我看你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带她。”

“此话何来啊?”纪佳程拖着长调问。

“纪兄啊,”林清说,“你说说你这两年,带哪个助理去开过庭?人家来当律师,为的是多做点案子积累经验,你老让人家写律师函、改合同、做文案,就是不带他们实战,人家能在你这里学到什么啊?你这算是好好带她?”

“我是给他们打好基本功。”纪佳程说。

“拉倒吧。”林清说,“你这是心病。自打当年林曦走了以后,你就没好好带过一个助理。”

纪佳程不说话了。

林曦是他曾经的助理,也是他曾经全力带过的一个徒弟。这个徒弟聪明,有野心,急于证明自己,最终却因他对财富和女色的贪婪而丧了命,尸骨都没有找全。

林清并没有说错,这确实成了他的心病。从那以后,他看每一个助理的目光都带着一丝疑虑,如果这个年轻人工作努力,他反而会更加戒备。他知道,沙靓靓是一个上进的女孩子,但是并不像林曦那样野心勃勃,尽管如此,他还是本能地不愿意带她做实际的案子。

“纪兄啊,你这样会耽误人家孩子的。”林清用长者的口吻说,“学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当律师吗?你这样子,对她可不公平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把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回头看到纪佳程还在发呆,便回到桌子边,翻开纪佳程的茶叶盒,把纪佳程昨天从魏律师那边弄来的两包茯茶揣到自己的口袋里,嬉笑着走了。

纪佳程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在那里坐着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大声喊道:“沙靓靓!进来!”

小沙战战兢兢地又进来了,站在纪佳程的桌子前面。

“把证据二十、十八抽掉,证据就没问题了。”纪佳程皱着眉头说,“你把这个证据目录重新做好后,一式三份打印好。”

“好。”小沙怯生生地说。

纪佳程叹了口气,说:“把案卷仔细研究一下,下次开庭你跟我去旁听,这个案子的代理词到时候就由你来写。如果写得好的话,我会安排一些案子和你一起代理。”

小沙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声问:“真……真的?”

纪佳程点点头。他扫了一眼被林清打开的茶叶盒子,说:“还有最后一个考验。”

“纪老师,您说!我一定做到!”小沙终于反应过来了,激动地说。

“到魏律师办公室去,”纪佳程说,“不管用什么手段,把他那宝贝茯茶再给我弄两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