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5月,天京遭遇湘军连续猛攻,洪秀全左支右绌(chū),大为窘迫,因此连连下诏催逼在苏州逗留的忠王李秀成火速进京勤王。忠王无奈,召集有十三个王参加的军事会议,会议决定由慕王谭绍光带七个王爷、天将留守苏州,忠王则带余部回天京救驾。

忠王回到天京后,积极防御,曾国荃架云梯、放火箭、埋炸药、挖地道,猛打猛冲,而忠王这块硬骨头实在难啃,他闪展腾挪,一一化解,还多次组织反冲锋,直取湘军薄弱处,曾国荃的攻势频频被瓦解,他焦头烂额,气急败坏,恨透了李秀成。

这就像林冲在柴进的庄子里遇到洪教头,两人比拼棍棒,洪教头一味气势汹汹、奋勇向前,而林教头却只一味躲闪,洪教头只当林冲胆怯气短,想一口气吃掉对方。但林教头的退却是为找寻对手的破绽,一旦发现,随手一招就把对方撂(liào)倒,高手过招,四两能拨千斤。

几次交锋让曾国荃十分气馁,屋漏又逢连夜雨,湘军大营起了瘟疫,十成人倒下两成,曾国荃全线龟缩,天京暂时恢复平静。于是忠王打算回苏州继续经营他的“苏福省”,而洪秀全坚决不允,忠王提出折中方案,叫洪秀全“让城别走”,太平天国迁都,让出天京城,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张。这方案简直是与虎谋皮,洪秀全在天京苦心经营十几年,早就视其为天国胜地。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神仙的日子过惯了,离开这里,就像一只飞不高的小小鸟,寻寻觅觅,哪里再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想起以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就让天王恐惧到了极点。

忠王和天王互相争执,甚至面红耳赤,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天王以对忠王执行战场纪律相要挟,忠王只好就范。他忍气吞声,又心急如火,嘉兴、昆山、苏州、常州那边遍地火警,他没有一天不牵挂的。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整日神思恍惚,唉声叹气,真是生不如死。

有高人给他出主意,说:天京稍稍安静了几天,天王又开始醉生梦死了,他考虑的不是臣民,而是他自己,他得过且过,只想多挣些钱财享受。如今天京城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天王手头拮据,千方百计地捞钱来维持他的排场。你若真想离开,说难也不难,只要狠心上贡他一笔钱,他见钱眼开,会放你走的。

李秀成听了很气愤,说:这是他的天朝,我为他卖命,还要给他行贿,这是谁家的道理?

高人说:这就是如今的天朝,这种离奇的事要说给曾妖头听,他也未必信;说给李妖头听,他会笑掉大牙。但目前就这世道,也是你唯一离开的办法。

李秀成思前想后,只好如此,存在即是合理。于是硬着头皮去天王府找洪教主做买卖。

洪教主作为精神领袖,向来不理具体事务,以前大小事情都靠东王杨秀清打理,杨秀清死后,就托付给他的两个哥哥,两个半辈子都在插秧种稻的农民伯伯,还有一个是宠臣加发小,封为掌率(帅,大内总管)的蒙得恩,他们刚来天京时,人人黑瘦佝偻,多年的滋养,个个丰腴白胖。

这三个都是太平天国的元老,资历杠杠的,但干正事是不行的,洪教主认为能力不重要,忠心才重要。以前的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能力都惊人,但都三心二意,他们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几乎是一种威胁,比曾国藩、曾国荃还严重的威胁。

而洪教主的哥哥们和发小蒙得恩让他十分放心,他们的忠心毋用怀疑,水平越低心思就越小,能力限制野心,他们的最高境界就是升官发财,只会邀宠、固宠,处心积虑地讨好主子。卖官鬻爵,敛财发家是他们三个的强项,积攒的财富几辈子都花不完,只要太平天国还存在,他们的幸福生活就有保障,为了保住那点家产,他们会心甘情愿地为天王卖命的。

军国大事委托给代理人后,留给洪秀全唯一的工作,就是充当上帝和耶稣的中间人,定期给他的臣民们带来天国神仙的指示和问候,教导凡间的羔羊如何按照主的旨意行事。

忠王要求见天王,首先要劳烦蒙得恩通禀。大王杨秀清在世时,一贯飞扬跋扈,一时发飙就装神弄鬼,伪装天父附体下凡,对天王也敢连打带骂,那时蒙得恩谨小慎微,低调之极,像小媳妇一样,尾巴夹得很紧,对谁都尊重和亲切,对杨秀清的指示更是屁颠屁颠。

后来杨逆秀清、韦逆昌辉统统翘辫子,石达开又走向了分裂的道路,洪教主重新掌权后,蒙得恩平步青云,成了掌率,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天王对他言听计从,想升官发财的无不走他的门路。凡中外臣工,大小长毛要晋见天王,都要由他通禀,你若不献上丰厚的红包便过不了他这一关,光每年红包的收入,就足以堆满几间大屋子,有时候连门都关不上。

忠王每次见天王,也要给蒙得恩意思意思,忠王是天朝的顶梁柱,蒙得恩给他的是优惠价,忠王付了过路费,得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天王。天王一听忠王又来了,就很腻味,这个小李频繁找他聒噪,反复怂恿他放弃天京,说有一种胜利叫做放弃,但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只有获得。所以洪天王绝不离开,也绝不让忠王离开,他指望着忠王给他守住这个烂摊子,过一天算一天,这一生又吃又喝又玩,哪怕最后玉石俱焚,也不算虚度。

天王拒绝见面,但蒙得恩频频给忠王说好话,说忠王是为孝敬天王而来,要献上几两银子,天王一听眼睛就一亮,于是传见忠王。两人一见面,忠王就单刀直入,还是说要去苏州,不过语气比以前婉转了,说很快会带苏州的兵马回天京保驾,天王微微点点头,算是拟同意,就是原则同意。

坚冰终于打破,忠王喜出望外,便奉上五万两银票,天王用余光一撇,话锋一转,语气很不客气,说你忠王经营多年,家私应该极为丰厚,都知道你在苏州的忠王府辽阔壮丽,比我这小小的天王府还阔绰,想必你的手面应该也很大,每逢年节的,赏赐你王府里的厨子、花匠、佣人、老妈子也应该有几万两银吧。

忠王一听就火大,姓洪的是嫌钱给少了。但他不敢发作,仍然陪着笑,话里有话地说:小臣肚肠嫩,眼皮浅,不懂京城的行市,惹天王笑话了。恳请天王给个友情价,小臣好准备,但凡我有,就没有不孝敬您的道理,我有今天也是靠天王天高地厚的恩情。

天王说:好嘛,你痛快,朕也痛快。于是伸出两个中指,搭成一个十字。

忠王面有难色,比划了一个六字。天王摇头,比划了一个八字。忠王一千一千往上加,天王一千一千往下落,像在跳蚤市场上讨价还价,最后天王火了,说:你把朕当要饭的吗?就一口价,要么你答应,要么你出去。七万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忠王只好忍痛点头,稍晚时候,他又揣着两万银票和蒙得恩交割,第二天得到天王签署的准许离境令,一行人策马而去。这是1863年9月的事情。

在路上,忠王得知一个重大消息,三个月前,太平天国领导核心中的一员,年轻的翼王石达开及其残部在四川大渡河紫打地全军覆没。忠王一听,满脸阴郁,陷入极大的痛苦和恐惧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也快了。

七年前发生了天京事变,据说东王杨秀清逼迫天王封他为万岁,天王忍无可忍,下密诏给在江西前线的北王韦昌辉,叫他奉诏回京除贼。北王一向阴柔奸险,他早就对东王恨之入骨,天王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两人一拍即合。东王毫无戒备地在一个深夜中被杀,北王再接再厉,又进行了报复性的大屠杀,总共杀两万人。

天王又宣布说北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希望大家团结起来,扑杀北奸。于是翼王石达开进京,号召大家讨伐北王,很快北王被“寸磔(zhé)”了,脑袋挂在城头,身体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示众。石达开原以为经过此番劫难,太平天国元气大伤,天王应该摈弃前嫌,团结大多数人,但是天王再也不相信外姓人了,他把大权交给他哥哥和蒙得恩,就是不给石达开。于是石达开和天王公开分裂,带着十几万人走向另一条反清之路。

以上的说法一直作为正史记载,但根据李秀成的供词,他认为不存在东王逼迫天王封他万岁的情节,因为万岁就是皇帝,皇帝是自己挣来的,哪有逼人封的。古代倒是有禅(shàn)让的先例,把王位传给有德之人,受禅的人还要装模作样,三让三辞,表现得战战兢兢,连说不敢不敢,三次谦虚后才勉强接受,把这套程序履行完毕。

假设东王真有心篡位,也不会去逼,只会暗暗干掉天王,但真要那么干,他首先要自保,时刻警惕,严加防备别人先下手,可他居然没有一点防备,任北王冲进家来杀他。所以东王逼封万岁的故事存疑。

相反,逼封的事很有可能是天王捏造的,挑北王来干这事,或者天王和北王之前已经有了默契或口头约定,有没有逼封这档子事都不妨碍他们除掉东王的既定计划,给东王造谣只是为了引导舆论。但不管怎么样,东西南北没有一个是正经人。

石达开出走后,由安徽进入江西、福建,再入湖南,回到家乡广西,但无意在那里建立根据地,不久又进入四川、贵州、云南,之后几年,就老在川黔滇绕弯子,没有打过一次胜仗,没有一个完整的方略,以流寇作战的方式到处走,走哪算哪,结果处处挨打,部队不断溃散,好几股精锐都不辞而别。

他来到大渡河畔的紫打地,就是现在的安顺场,只剩下六千人了,原计划渡河进入四川腹地,但是石达开的一个娘娘生了个儿子,于是全军庆祝五天,连已经过河的先锋部队也被叫回来庆生。五天后,大渡河到了汛期,河水暴涨,几个省的清军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原来和石达开结拜的当地土司一看苗头不对,立刻反水,帮着官军从河两岸一起堵截石达开,石达开组织强渡,船不是被卷走,就是被击沉。

弹尽粮绝,死伤过半,石达开心灰意冷,他把娘娘子女全都沉进江里,然后带着残军投降,希望清军能够饶过他们,但怎么可能。他残部全被杀掉,自己也被解送到成都凌迟处死了,他临刑前对四川总督骆秉章破口大骂,说:骆妖头,今生你杀我,焉知来世我不杀你?骂得一身正气的骆秉章坐立不安。石达开神色自若,视死如归,有点像电影《勇敢的心》里的那个华莱士,真不愧是悍贼巨匪,非常人可比。

毛泽东同志对石达开有独特的评价,说,石达开不像一个合格的军事家,为什么死守在一个地方不动呢?既然渡不过大渡河,就沿着左岸直上,进入西康地区;要么就向下走,到大树堡拐进西昌坝子;要么再往下走,到大凉山以东的岷江沿岸去。那里的活动地区不是更广大吗?

此时,李鸿章正在昆山召开军事会议,他得到了四川的消息,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声说:天佑大清,天佑淮军。石达开这个贼头,总算遭了报应。唉,折腾十几年了,死于战火的民众不知道有多少。咸丰四年,石匪在鄱阳湖靖港和湘军水战,我们的水师被他歼灭一半,曾大帅的坐船都给抢去了,船上的文书日记都丢了,逼得他第二次跳水自杀,多亏李元度和赵烈文救了他。

钱鼎铭长叹一声:唉,发贼不灭,天下不安。中华灾难不断,民生太过困苦。

李鸿章说:我想到一句话,长太息而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方忠兄,麻子,你们知道这是谁说的?

程学启、刘铭传面面相觑,各自摇了摇头。

潘鼎新说:是屈原说的吧?

张树声说:是屈原在《离骚》中说的。凡是他说的话,都是这个兮,那个兮,老是悲悲催催的。

吴长庆说:以后听到读书人念这个兮,那个兮的,都一律说是屈原的著作,说错了也不丢脸。

李鸿章说:屈原要是活到今天,还会这样悲催,年年盼盛世,代代迎盛世,而哪里出现过真正的盛世?这个之治,那个之治,贞观之治,开元之治......

说到这里,李鸿章压低嗓音:所谓的康乾盛世,也是官家胡扯,现在的京城里满街的乞丐和盗贼,城里城外肮脏不堪,京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恐怕早就民不聊生、饿殍满地了。

钱鼎铭冷笑着说:少荃说的一点不差,我曾祖父在乾隆年间做过京官,他干过驱逐乞丐,整理街面的差事。大清十八个行省,也许只有紫禁城是干净繁华的,只要乾隆爷一出巡,街道整洁,商贾(gǔ)繁荣,一个叫花子都见不到,一点臭气也闻不到。

李鸿章喃喃自语:何谓盛世?孟子说,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孝父母,俯不足养妻子,丰年终生苦,凶年不免死亡。康乾盛世就是这样的?

李鸿章陷入了沉思。

程学启说:少荃,你说的我听不懂啊!我是个军人,只管听从调遣,打仗杀人,至于国家大事,是你该操心的。

刘铭传一拍大腿,说:老李,你老卖弄你的学问,尽欺负我们大老粗。姓石的完了,我们还得办淮军的事吧!

李鸿章的思路被拉了回来,笑着说:抱歉,一个人读书不能太多,也不能知道太多,否则就老爱发感慨,老要发牢骚,这个看不惯,那个不顺眼。有句诗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刘邦、项羽都不读书,不读书才没有顾虑嘛,做起事来横冲直撞,乱来一气,倒也能建立起大功业!像你刘麻子,幸亏你不读书,否则就耽误了,弄成个半吊子,书也读不成,仗也打不好。

刘铭传说:这叫什么话?我是爹妈死得早,幼年失学,只好流窜江湖,我要是有你李少荃的家境,我也能混个翰林来光宗耀祖。

李鸿章大笑:是的,是的,你说得太对了。依你刘麻子的灵性,要是能上个私塾,早就金榜题名了。你在我眼里就是状元,翰林算什么,我都不好意思提。传令下去,以后都管你叫刘状元。谁再敢取笑你没学问,一律打屁股。

大家都朝刘铭传拱手,异口同声地说:恭喜刘状元,贺喜刘状元。

刘铭传说:我呸,真拿麻子当傻子了?讽刺我还让我当补药吃。我还告诉你们,我是上过半年私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