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占鳌说:肯定不一样了。宁夏的马化龙投降,被左宗棠剐(guǎ)了。云南贵州的马如龙、马化腾投降,被李鸿章保举为提督和总兵,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马海宴说:老师,我们必须再和左宗棠打一仗,以打促和,还一定要打胜仗,打胜就有和谈的资本,不但我们回人安全,清真寺也安全,以后还能做祷告。
马占鳌说:好,就赖你们父子三个,为我们生存而战,我向真主安拉祈祷,为你们祝福。
1872年2月,甘肃临夏太子寺爆发大战,马海宴父子带领300名健儿拼死奋战,左宗棠全线动摇,伤亡惨重,溃逃到洮河一带,马家军缴获粮草军械无数,一时声威大振。左宗棠喘息未定,马海宴突然派十六岁的马麒来投降了。
左宗棠一时懵圈,叫翼长王闿运和马麒说话,马麒神情冷静,对答如流,王闿运连连称赞:少年英雄,少年英雄。
马麒敬献五十匹骏马,两车名贵皮毛、一对梅花鹿,一幅红绸,上写“天下太平”四个大字,左宗棠很满意,说:不必这样,不必这样,都是一家人了嘛,左某愧领了。
马家父子成了左宗棠的鹰犬,帮他剿灭其他回回,他们把马聋子、马彦龙等回教首领交给左宗棠处死,左宗棠向朝廷保举,赏了他们父子花翎,分别当了副将和参将。
庚子年闹义和团,八国联军入侵,马家父子扈从西太后、光绪西逃,一路忠心保驾,受到太后高度赞赏。马家扶摇直上,奠定了在青海的统治地位。马海宴的孙子,马麒儿子叫马步芳,以后成了青海王。
到了民国时期,马海宴和马麒都已去世,马步芳和叔叔马麟不对付。南京派副参谋总长白崇禧来西宁视察,省主席马麟送他一匹马,白总长说,我也是回民,天下回民是一家,不必客气,你把马牵回去。
马步芳来了,牵了五十匹马,虎皮、狼皮、猞猁皮装了满满两车,请总长笑纳,马步芳和他爸爸马麒一样的手面。白总长说:我也是回民,天下回民是一家,不收下就是瞧不起你,白某愧领了。
白崇禧回南京述职,没几天,中央就免去马麟的本兼各职,任命马麟的侄子马步芳为青海省主席。
左宗棠和白崇禧一样,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李鸿章向北京交卸了钦差大臣、湖广总督的差使,回到直隶,曾国藩被天津教案弄得焦头烂额,巴不得早走,不等和李鸿章见面,匆匆回任两江。
李鸿章的黄马褂发回来了,还赏戴三眼花翎,三眼花翎是亲王的待遇。前十年,他还在上下求索,欲寻腾达晋升之路而不得,如今荣誉像潮水,不可遏制地向他袭来。上帝要送给你贵重礼物,却用苦难做包装。
李鸿章戴上花翎,穿上黄马褂,叫来英国摄影师给他和丁香合影。
摄影师是总领事威妥玛爵士推荐的,他希望能把中华所有灿然人物的芳容都汇集成册,交于大英博物馆隆重收藏,留诸后世,相册的封面人物就是李鸿章。
那时拍照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亚于后来的登月,再后来的互联网,不但新鲜,而且昂贵,照一张相要二十两,够庄户人家吃两年,不是有钱人家怎么能承受得起?
李鸿章是时代先锋、公众人物,人们拿捏不准的事都看李鸿章,他要率先做,大家就会跟着做,他深知照相不光图个新鲜,更有政治意义。
李鸿章和丁香一来到镜头前,就傻掉了,男的坐,女的站,两人像木偶一样,任由摄影师拨弄,摆了很多姿势。闪光灯亮了多次,换了一堆灯泡,李鸿章眼都花了,眼前一片白茫茫,魂魄真像被妖怪摄了去,丁香则成了斗鸡眼,傻大姐一般,平日的灵气全无。
搞了一天,总算完工,李鸿章脱下黄马褂,对丁香说:这洋罪受的。你把褂子收好,连同那三件都叠整齐,放到樟木箱里,有一件袖口都被蛀了。
丁香接过褂子,说:让春梅在破洞上绣一朵丁香。
李鸿章说:不如绣一朵梅花。
丁香说:你敢。
几天后,李鸿章给威妥玛写信,说:拍照真是一件很有雅趣的事,我拿到一大一小两张相片,精妙绝伦,脸手足都清晰可见,人物传神,阁下所言非虚,特此致谢。
发现李鸿章没有变成僵尸,开明的大佬纷纷邀请英国人去照相,西太后也成了照相控,居然玩起了Cosplay ,拍了一张她扮成观音菩萨坐在莲花上的像。
保守的大佬们纷纷指责照相和一切洋玩意儿都是奇技**巧,不上台面,还可能隐藏着阴谋,闪光灯一亮,人的灵魂就会出窍,人变成僵尸跳着走。洋人是鬼子,鬼点子很多,严格意义上不能算人类,中华人士羞于为伍,我们必须众志成城,把篱笆扎紧,不让野狗钻。
但众志成城的篱笆墙漏洞百出,洋玩意还是进来了。小到洋灯、洋火、洋表、洋伞、洋布,洋药,洋煤球,大到轮船、铁路、公路、桥梁、洋枪、洋炮、电线杆子,更有洋人的规章制度、管理经验,教育方式、科学技术都跑进来,有的很快被接受,有的要反弹一阵才接受,有的干脆拒之于门外。
大学士倭仁最反对洋务,他给同治皇帝教书,讲一段四书五经,就要骂一段洋务,他观念落后,语言乏味,反正中国的东西就是好就是好,外国的东西就是坏就是坏,像上世纪六十年代传唱的流行歌《**就是好》,通篇就是好,到底怎么好法,歌词没说,只有论点,没有论据,只有形容词,没有说明书。
同治最烦他讲课,所有老师中倭仁的打分最低,最后被以不会说国语,皇帝听得吃力为由给辞了。倭仁气得生病,吃了很多副方子,还是不见效。家属建议试试西医,他死也不肯,说病死是小,失节是大。
拖到弥留之际,家属请来京城西医,趁他昏迷,硬是注射了两针,还配了很多洋药丸,用水灌下,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起初家里还瞒着他,只说中医的作用,后来瞒不住了,以为他闻此噩耗,如处女失身,会以头抢地,悬梁自尽,不料他也没有大发雷霆,竟十分配合医嘱吃洋药,每次洋大夫来复诊,都笑脸相迎,颇有古大臣彬彬有礼的风度,毕竟生命重要,开不得玩笑。他自我安慰,此失节为半失,尚不全失,偶尔为之,圣人见谅。除吃西药之外,他还是严格要求自己不能用洋玩意,不可一失再失,留得残躯是为了继续斗争。
洋务,无论巨细,无不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一场要下百年的好雨,好雨知时节,要改变人的观念,必得润物细无声,渐进式地洗脑,一点一滴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让他们切身感受到洋务带来的实惠和便利,一旦习惯了新的生活方式,新观念也就扎根了,你再让人们抵制,他们也不会愿意。今天,人们反对洋务是真心诚意的,明天,人们支持洋务也是真心诚意的。
社会的进步不在于硬件的照搬,而在于软件的设计,软件就是人们的观念和思想。欲改变落后的面貌,先改变人的思想。思想是指导一切行动的方针,思想是纲,纲举而目张。难怪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说,盖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而为大师之谓也。
李鸿章开始练字,看闲书,吃活鱼,叫上丁日昌、薛福成、丁香、春梅一起打麻将,过几天正常人的生活。他和他的战友们早厌倦打仗了,谁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豁上自个的命去拼命?作为职业军人,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和平。
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最瞧不起那些拿着俸禄,揣着赃银,吃饱了没事干,却整天叫嚣着要教训这个,惩罚那个的人,这些人选择性地,不担风险地爱国,不是真君子。
正如话剧《茶馆》里的那个兵痞二德子被常四爷呛,说洋人烧圆明园的时候,没看到尊驾您冲锋陷阵,打洋人报国嘛。二德子恼羞成怒,说我打不了洋人,我还打不了你吗?
二德子就是安全的爱国者,窝里横的代表。
当年八、九月份,直隶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九十五个州县受灾,十月,李鸿章奏请朝廷蠲(juān)免租税,赈济灾民。
朝廷说最多免掉税赋,但没钱赈灾,只能做这些了,你懂得。
十一月,北方很冷了。李鸿章身穿厚袍,家有炭火,一家子围坐吃火锅,其乐融融,若仅作为一个富翁、大粮户,李鸿章尽可以享天伦之乐,莫论其它;可作为是一方诸侯,他治下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要负责,他是第一责任人。
眼下要发放灾民的口粮和棉衣,人那么多,藩台存有国库银,但都是有预算的正项开销,自然灾害是意料之外的,李鸿章压缩其它开销,硬是凑了25万两,还有很大的缺口,只好仰仗社会贤达慷慨解囊,以解民困。
李鸿章的翰林院同年盛康捐助一万两,盛在浙江当按察使,叫他儿子携带银票来直隶,李鸿章看到有钱进账便格外喜欢,爱屋及乌,他很中意盛康的儿子,问小伙子叫什么,小伙子说小侄叫盛宣怀。
胡雪岩也派人送来一万两,还有两万件棉衣,李鸿章一愣。自己和左宗棠素来不和,人所共知,胡雪岩是左宗棠的金主,人尽皆知。这是左宗棠指使胡雪岩来和好的,还是来卧底的?
此时左宗棠远在西北,并不知道此事,胡雪岩自有想法,瞒着左宗棠。此举原因是:
一,左宗棠去西北,李鸿章有举荐的情分,国家拨付大宗银子到胡雪岩账上,胡雪岩一跃成首富,他为自己,也代左宗棠报答李鸿章。若要放在平时送钱,即便出于真心,在李鸿章看来也是请君入瓮,把贪赃的把柄送到政敌的手里,这是一个能力低下的官员都不会做的事,李鸿章会做吗?
胡雪岩自然清楚,他不做无用功,只等机会,如今好了,正逢大灾,对别人是灾难,对他是机会,机会难得。胡雪岩响应李鸿章号召,诚心报效,既解了政府的燃眉之急,又让李鸿章改变对他的印象,胡雪岩送得理直气壮,李鸿章收得冠冕堂皇。
二,人性趋利,何况商人?商人惯于脚踩两只船,胡雪岩是阳澄湖大闸蟹,脚踩八只船,他要缓和左李两人关系,以便从中取势,为将来做更大的买卖打个伏笔。北欧猎人进入北极圈打猎时,总把干粮沿路分散埋藏,并插上标记,等原路返回时,便靠那些标记取食。李鸿章就是胡雪岩埋下的食物。
三,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胡雪岩成了巨富,想做一点慈善,救一些灾民,给子孙积一点功德。他用不起眼零钱,设了一个不起眼的中药铺,专给穷人抓药治病,以救人为务,并不在意牟利。这个药号后来驰誉中外,至今不衰,成了一块响当当的百年金字招牌——胡庆余堂,而胡雪岩其他所有产业,钱庄、工场、作坊,铺子统统烟消云散。
李鸿章很快明白了,这是胡雪岩给他的意外之喜,连声说,小胡不错。
他分别致函盛康、胡雪岩,向他俩表示由衷的感谢,他赞扬盛康是官员的表率,热心公益的先锋,给官场带了一个好头,主动提出要把盛宣怀留在身边,悉心培养。
盛康正中下怀,他就是找准机会给儿子铺一条通天之路,此乃一本万利,从此盛宣怀登堂入室,后来居上,成了李鸿章办洋务的左右手。
李鸿章盛赞胡雪岩是商人模范,急公好义的典范,给商界带了一个好头,他要向朝廷奏请表彰他,努力弘扬社会正能量,中国要多一些像胡雪岩这样的义商。
李鸿章的信从头到尾,没有点左宗棠一个字。彼此心知肚明,何必点破?点了倒尴尬,好像胡雪岩发财是跟自己推荐左宗棠有关系似的。而且还会让胡雪岩产生误解,李鸿章欢迎他改换门庭、重新站队。
政治站队本来复杂,有时候泾渭分明,有时候又模棱两可,身在同一个阵营,未必是朋友;分在敌对阵营,未必是对头,或合或分,或敌或友,立场随着形势和利益的变化而变化。要分清敌友,不要讲道义,道义和官场绝缘,属于稀世珍宝,只从利益上分析,如果我倒霉,谁将是受益者,一般比较准确。
曾国藩厌恶左宗棠,李鸿章受恩于曾国藩,自然和左宗棠不合,成见亦深,但两人关系尚未恶化到曾左的地步,表面敷衍还是有的。李鸿章和胡雪岩并不相识,不知底细,胡雪岩又是政敌的红人,李鸿章虽然爱才,惜才、敬才,但胡雪岩不是诸葛亮,不值得李鸿章三顾茅庐去奉迎,且胡雪岩是商人,在官府眼里,商人终究上不得台面。
各府县分到赈灾款,发放过冬棉衣,办粥厂,熬稀饭,烙大饼、蒸馒头、做花卷、擀面条、包包子。李鸿章为防着具体经办官吏蒙混取利,定了一个个详细条例,比如一锅粥要插筷不倒,不能照出人影,大饼的直径要两尺四寸,厚三寸。
他派了很多委员去下面督察暗访,一发现有发国难财的就地拿下,前后杀了十几个互相勾结、贪污赈灾款和在粥里掺糠的官员和士绅,一时大快人心。
薛福成劝李鸿章:有些士绅贪污不过几十两,罪不当死,中堂此举,似有些矫枉过正。
李鸿章大不以为然,说:乱世用重典,矫枉必过正。当年曾公当团练大臣,在湖南大开杀戒,得了一个曾剃头的诨号。有些小恶小过的他也杀了,若在承平时节算不得什么,但逢天下大乱,就当逾格处置,这叫杀一儆百,否则趁着世道乱,人人出来发财,以为没王法了,为所欲为,那还了得?
我身居高位,万众瞩目,不来点威势,都当本大臣是纸糊的天将,泥捏的金刚,你让他一寸,他就进一尺,这还不满意,总觉得你让得还不够,这天底下就没有人人满意、人人说好的事。心不狠、手不辣做不了大事,以前我说过,杀一个,一家哭;不杀一个,一路哭,这些个贼娘泼才,借他们几颗人头收买几十万人心,这买卖划算。我多尽一份心力,灾民就多一份实惠。
李鸿章的初衷无疑是好的,但用严刑峻法替代正常的司法程序,搞从重从快运动式的执法,没有约束地滥用权力,显然缺乏民主和法治精神,而同期的欧美各国,人文荟萃,思想活跃,人们的公民意识普遍萌芽。李鸿章站在历史潮头,其眼光和见识远超时人,但仍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
有钱有物,有吃有穿,灾民活下来了,钱是好东西,当年物价便宜,两个大铜钱就能买一整只符离集烧鸡,鸡头、鸡脚、鸡翅、鸡身零卖更实惠。洪水退去,地里都是蛤蟆,熬到了开春,灾民们分到耕牛、耕具、种子,扶老携幼逐渐散去。这一关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