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中旬,久别故乡的游子终于归来了。整个梁家像在过节,大人小孩兴高采烈,欢迎海外归来的一双新人。

回家了,不管国外留学的生活多么自由、惬意,梁思成和林徽因还是喜欢北京城内特有的那种中国味道。让他们魂牵梦绕的始终是东方都城的高大城墙,精美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青砖黑瓦的大宅院。夕阳慵懒地挂在院落墙边,小巷青石板苔痕斑驳,街坊邻里之间的见面寒暄京味儿十足……

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归来,给病中的梁启超带来莫大的慰藉。对于这桩婚事,梁启超是最初的策划者和播种者,然后看着它发芽、生长,在大家细心呵护下最终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是呵,如今儿子长大成人,品学兼优,婚姻美满,娶回一位秀外慧中、众人称羡的媳妇。人生的幸福莫过于此。

几年不见,梁启超看到儿子又黑又瘦,头筋涨起,心头有几分不悦。但变化了的林徽因并没像梁启超担心的那么洋味十足。他告诉大女儿思顺:“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的。”

在欧洲拍摄的照片冲洗出来了,林徽因对家人讲述着照片上的名胜、建筑、风土人情。她对梁启超抱怨道:“你瞧,思成多可气,这么多照片,他就没好好给我拍过一张。人都是这么一丁点儿,他是拿我当scale(标尺)呀!”梁启超望着眼前的儿女,呵呵地笑着。笑声里全是慈爱和满足。

有了只属于家的那份温馨气氛,有来自家人的疼爱和关心,林徽因觉得一切似乎又都变得明朗而安恬。她每天和梁思成整理着在国外的资料和照片,空闲时和大家欢聚闲聊,日子就这样过得宁静而悠长!

不知不觉就到了8月底,东北大学马上就要开学了。

新婚夫妇在北京行了大婚拜祖礼节。稍事休息,梁思成先行赶赴沈阳筹组东北大学建筑系。这是中国大学里的第一个建筑学系,其他少数学校仅有建筑专业。林徽因抽空回福州老家,接母亲北上。在家乡,她特意看了父亲创办的福建法政专门学校,为另外两所中学的学生作了讲演,一次讲“建筑与文学”,一次讲“园林建筑艺术”。直到暑后开学,林徽因才和母亲一起到沈阳。

东北大学,这座白山黑水之间的学校,就是林徽因与梁思成开始实现梦想的地方。东北大学的前身是国立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和公立沈阳文科专科学校,1923年正式成立。张学良任校长,在原有文、法、理、工四个学科基础上成立了文学院、法学院、理学院和工学院。其中,工学院创建了国内的第一个建筑系。建筑系招收了一个班四十多名学生,教员却只有两个:梁思成是系主任,教建筑设计和建筑史等课程;林徽因是教授,开设了美术装饰史和专业英文课。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二人怀着激动的心情开始了教学生活。

林徽因知识渊博,热情爽快,言谈幽默,因此她的课很受欢迎。她还经常把学生带到昭陵和沈阳故宫去上课。以现存的古建筑作教具,讲建筑与美的关系。学生们还常常到两位老师家中探讨问题,时常讨论到半夜,这让夫妇二人欣慰不已。课余时间,林徽因与梁思成也总是给学生们讲述自己留学时的趣闻,师生之间其乐融融。学生们喜欢这两位年轻的先生,也喜欢先生家中温暖的气氛。她就是这样,可以和你谈天说地,亲切得没有任何距离,但她的见识与才情又让人肃然起敬。

林徽因教过四十多个学生,其中走出了刘致平、刘鸿典、张镈、赵正之、陈绎勤这样一群日后建筑界的精英。堂弟林宣也是她的学生,晚年在西安冶金建筑学院担任教授。

那时东北时局很不稳定,外有日本人虎视眈眈,内有各路土匪昼伏夜出。社会治安相当混乱,由于校园处于城郊,土匪们从牧区进城,纵马飞奔经过校园。此时家家户户不敢亮灯,漆黑中弥漫着紧张气氛。林徽因后来曾对友人谈及他们这时期的生活:“当时东北时局不太稳定,各派势力在争夺地盘。一到晚上经常有土匪出现—当地人称为胡子,他们多半从北部牧区下来,这种时候我们都不敢开灯,听着他们的马队在屋外奔驰而过,那气氛真是紧张。有时我们隔着窗子往外偷看,月光下的胡子们骑着骏马,披着红色的斗篷,奔驰而过,倒也十分罗曼蒂克。”

沈阳的古建筑不少,尤其多的是清代皇室陵寝。林徽因和梁思成教学之余对其进行了考察。他们之前对中国古建筑的了解仅仅是从课堂到书本,真正的实地考察工作是在沈阳起步的。建筑系教员第二年增添了生力军,来了梁思成的老同学陈植,还有童寯和蔡方荫。他们成立了“梁陈童蔡营造事务所”。林徽因虽没有挂名,可凡事总参与其中,和梁思成合作设计的“萧何园”,应该是她最初的实践。

当时东北大学校徽图案,应算是林徽因完全独立的设计作品。东北大学改组后,张学良亲任校长,公开悬赏征求校歌和校徽。林徽因的白山黑水图案设计夺得了头奖。它的整体图形是一具盾牌,其间巍峨耸立着皑皑白山,横流着滔滔黑水。为此,她得到四百元奖金。赵元任应征的歌词被选中作为校歌,得到了八百元奖金。这枚校徽配合着赵元任创作的校歌“白山高高,黑水滚滚,由此山川之危利,故生民质朴而雄豪……”,让东北大学的学子们感到了激昂振奋和自豪。

1928年12月,林徽因和梁思成接到父亲梁启超突然病重的消息。两人就匆匆赶回北平,下车后直奔父亲所在的协和医院。见到父亲时,林徽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精力充沛、意气风发的梁启超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瘦得不成样子。

见到一双小儿女,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梁启超欣慰地笑了。不久,梁启超的病情继续恶化,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这时,刚从欧洲回到上海的徐志摩得知恩师病危,立即赶往北平探视。梁思成告诉他,由于病情十分危险,医生禁止亲人探视。徐志摩只好从门缝中看了老师最后一眼,看到曾经谈笑风生、指点天下的老师病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徐志摩黯然神伤,痛哭失声。

梁启超其他子女还在国外,不能及时赶回来。林徽因就和梁思成日夜守候在病床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因为主刀手术的外科大夫在肾脏摘除手术中发生失误,没有仔细核对X光片,误将健康的肾切除,致使老人病情迅速恶化。1929年1月19日下午,一代风云人物梁启超与世长辞,享年五十六岁。噩耗传开,全国震动,各界名流都前来祭悼。

梁启超一生崇尚墨家精义,自号“任公”,以天下为己任,博闻中外,砥砺学问,深研精义,革新社会文化,成为晚清及民初学术文化界的一面旗帜。他的人生选择和取向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儿女们。全国各大报纸开始刊载任公去世的消息并追忆其生平事迹。思想文化界知名人士纷纷著文追忆梁启超生平业绩,怀念先生的道德文章。美国史学期刊《美国历史评论》也刊发了文章:“……就是这个年轻人,以非凡的精神活力和自成一格的文风,赢得全中国知识界领袖的头衔,并保留它一直到去世。表现在他的文风和他的思想里的这种能够跟上时代变迁的才华,可以说是由于他严格执行自己常常对人引用的格言:切勿犹疑以今日之我宣判昨日之我……”

梁启超的去世带给梁思成与林徽因巨大的伤痛。当时,林徽因已经有孕在身,但她忍着巨大的悲痛和妊娠反应,与梁思成一起为父亲梁启超操办丧事,并完成了他们回国后设计的第一件作品:梁任公的墓碑。这座墓碑墓体、碑体均取材大理石,高2.8米,宽1.7米,呈中国建筑中的榫头几何形状,与传统的墓碑设计迥异。正面刻着“先考任公府君暨李夫人墓”,背面是九个子女的名字。整座墓碑庄严大气,古朴稳重,就像是梁启超一生的象征。

这个老人一生纵横政坛学界,风云激**,著书无数,在儿女们眼里却只是个宽仁慈爱的好父亲。在林徽因眼中,梁启超过去是父亲林长民志同道合的好朋友,现在是对她关爱备至、遮风挡雨的好父亲。失去了梁启超细致入微的关切呵护,林徽因就需要与梁思成一起独立地面对人生中遇到的所有困厄。

半年后,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第一个孩子诞生,夫妇俩为女儿取名“梁再冰”,以纪念离别不久的父亲。梁启超的书房叫“饮冰室”,他的著作叫《饮冰室文集》。

年轻的夫妻有了孩子,才深深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不易与辛劳。宝宝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林徽因的心。襁褓中的宝宝十分容易受惊,一点儿动静就会使她啼哭不止。每一次宝宝有了动静,年轻的母亲都要忙上好一阵,她看着怀里小小的人儿,内心充满了母性的温暖和幸福。初为人母的林徽因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棵美丽的树,枝枝叶叶都在呵护着树上那正在绽放的花苞,那花苞就是那可爱的婴孩。

因为这段时间的操劳,林徽因的肺病再次复发。医生说北方的气候已经不能让她好好地休养身体了,加上东北的战争局势动**,东北大学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梁思成考虑再三,尽管舍不得自己亲手创办起来的建筑系,但是以妻子和宝宝为重,在结束了一学期的课程之后,他于1931年偕妻子、女儿回到了北京。

回到北京的梁思成接受了“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的邀请,任法式部主任,林徽因担任了学社的校理。“中国营造学社”是一个专门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民间学术机构。他们在靠近东城墙的北总布胡同3号租了一个四合院,这里环境幽雅僻静,林徽因很是喜欢。就这样,在这个胡同里,徽因开始了他们相对平和稳定的生活。比邻而居的是清华大学哲学系的教授金岳霖,朋友们都亲切地称他为“老金”。

林徽因在这个简单宁静的小院中,开始了一段难忘的崭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