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哲学家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作金岳霖,字龙荪,生于湖南长沙,在清华大学号称“清华三荪”之一。

据说金岳霖自幼天赋异禀,聪明异常,有一次居然在梦中背“四书”,小小年纪就考进了清华。1914年毕业,后留学美国、英国,又游学欧洲诸国近十年,所学专业由经济政治转为许多人看来枯燥无味的哲学。他按照当时风行的“清华、放洋、清华”的人生模式,于欧洲归国后执教于清华大学,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回国后,金岳霖在哲学系当系主任。这个系最初只有一位老师,就是他金岳霖,也只有一位学生,就是沈有鼎。那时候,金岳霖只有三十出头,可以说,他是现代中国哲学和逻辑学的开创者和传播者,第一个在中国系统地介绍西方逻辑学,也是第一个运用西方哲学的方法融会中国哲学的精神,建立自己完备的哲学体系。

在外人看来,逻辑、哲学等学问枯燥乏味,了无乐趣,研究起来肯定是一个苦差事。在西南联大时,金岳霖的学生问他为什么要研究逻辑,金岳霖的回答出人意料:“我觉得它很好玩。”在金岳霖看来,逻辑、哲学等学问非但不枯燥乏味,反而乐趣满满,“好玩”成了金岳霖痴迷于哲学、逻辑学的唯一动力。

好友徐志摩这样形容金岳霖研究逻辑学、哲学时的精神状态:“金先生的嗜好是捡起一根名词的头发,耐心地拿在手里给分。他可以暂时不吃饭,但这头发丝粗得怪讨厌的,非给它劈开了不得舒服……”这位诗人描述金岳霖对哲学研究的痴迷程度,颇为传神。金岳霖自己也说:“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学动物,我自己也是一个,就是把他们放在监牢里做苦工,他们脑子里仍然是满脑子的哲学问题。”

金岳霖比梁思成大六岁,比林徽因大九岁。由于受欧美文化的熏陶,金岳霖的生活已相当西化。重返清华后的金岳霖永远是腰板笔挺,西装革履,皮鞋擦得油光可鉴,上面绝对不会有一粒灰尘。夏天穿短裤还一定要穿长筒袜,因为在当时看来,高贵的男士穿短裤一定要穿长袜。加上一米八几的高个头,可谓仪表堂堂,极富绅士风度。而超然物外,视名利金钱如粪土,是金岳霖的典型名士特性。

他的一个学生这样回忆:金先生身材高大,仪表端庄,有时西服革履,执手杖,戴墨镜,一副英国绅士派头;有时着运动衫,穿短裤,球鞋,举手投足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有时在西装外面套个中式长袍,戴个老八路的棉军帽……

金岳霖早年留学学政治学,对政治学理论有独到的见解。他的博士论文在半个世纪以后仍有国外学者在引用。他精通英文,平时用英文思考哲学问题。他能准确地分辨出英国不同地区的发音,他用英文写的散文曾被大学外语系选作范文。他喜欢诗词,不仅能背诵许许多多古代诗词名篇,还能对古代诗词作品作出令方家叹服的评论。他擅作对联,常把朋友的名字嵌入联中,浑然天成,令人叫绝。他对绘画有很高的鉴赏力,尤其对山水画的布局和意境问题有深刻的理解。

金岳霖还酷爱京剧,家中收藏许多名角的唱片。他说看看唱片仿佛就听到了声音,他自己也能唱。他爱好打网球,穿着高档的网球运动员服很像专业运动员,当年曾在巴黎一次留学生网球比赛中荣获亚军。他还参加过级别很高的斗蛐蛐比赛,用一只九厘八的红牙黑打败了一分重的名星翅子。他认为斗蛐蛐涉及高度的技术、艺术和科学。他还是一位美食家,能对中国菜以及英法德意美等国菜的不同特点说得头头是道,能分辨出许多种不同的甜,而他最为欣赏的是“杂在别的东西里面的甜”。

在逻辑和哲学天地里,金岳霖是逻辑思维异常清晰、哲理分析能力特别强的人;而一旦离开这块天地,他则有如孩子般天真单纯。由于老金在日常生活中名士气或书呆子气太重,在当时的北平学术界流传着许多令人捧腹的趣事。

1925年11月,金岳霖回国,他的美国女朋友秦丽莲(LilianTaylor)也随同来到北京。1926年,经赵元任介绍,金岳霖到清华接替教席。他不住在校内,而是与秦丽莲住在北平城内。

那时,金岳霖酷爱养大斗鸡,屋角还摆着许多蛐蛐缸。吃饭时,大斗鸡堂而皇之地伸脖啄食桌上菜肴,他竟安之若素,与鸡平等共餐。有一天,金岳霖忽然给赵元任家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家里出了事,请在日本学过妇产科专业的赵太太杨步伟赶快过来帮帮忙。杨步伟问有什么事,金岳霖说非请你来一趟不可,越快越好,事办好了请你们吃烤鸭。当时,随同金岳霖一同回国的还有他的同居女友秦丽莲。据说这位洋小姐“倡导不结婚,但对中国的家庭生活很感兴趣,愿意从家庭内部体验家庭生活”。于是杨步伟猜想是老金的女友秦丽莲怀孕了想打胎,便回金岳霖说犯法的事情自己可不做。金岳霖说大约不犯法的吧。

待杨步伟和赵元任两个人赶到金岳霖家,是秦丽莲小姐来开的门。杨步伟便使劲儿盯着她看,金岳霖迎出来说:“赵太太你真来了,这下我可放心了。”杨步伟问有什么要紧事。金岳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有一只母鸡,有个蛋三天生不下来,现在难受得满园子乱跑,请杨动手术给取下来。赵元任夫妇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等把鸡捉来一看,沉沉的身子竟然有十八磅重。那个罕见的超重大鸡蛋卡在鸡尾后,已有一半露在外面。杨步伟稍稍用手一掏就万事大吉了。而那掏出来的鸡蛋大得已经像一个葫芦了。金岳霖先生见状愁眉方才舒展开来,如释重负。他说自己天天给它喂鱼肝油。杨步伟大笑说鸡也和人一样,有孕时吃得太多太油,胎儿太大就难产。母鸡的主人金岳霖先生赞叹杨步伟的妙手回春,坚持要送她一块匾。杨步伟要他不要胡闹,几个人于是大吃了一顿烤鸭。

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居然会忘记自己的名字。据金岳霖自己回忆说:“有一次,我打电话给陶孟和,他的服务员问‘您哪儿’。我忘了,答不出来,我说不管它,请陶先生说话就行了。我不好意思说我忘了。可是那位服务员说‘不行’。我请求两三次,还是不行。我只好请教于王喜,他是给我拉东洋车的。他说:‘我不知道。’我说:‘你没有听见人说过?’他说:‘只听见人家叫金博士。’一个‘金’字就提醒我了。”后来,金岳霖听人说潘梓年在重庆时要给人签名,一下子恍惚记不起自己的姓名。旁边有人告诉他姓潘,可光一个姓还不足以提醒他,潘梓年又大声问:“阿里个潘呀?”是说潘什么呀?金岳霖先生闻听此事,不禁释然,原来还有比自己糊涂得更厉害的人。

金岳霖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西南联大时期,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昆明金鸡巷,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从文就在那里办文学讲座。有时,沈从文会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讲。有一次金岳霖也被拉去搞讲座,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从文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岳霖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一时间,满座为之莞尔。

西南联大时期,金岳霖仍在继续自己的学术研究。他的学术著述不多,仅有《逻辑》《论道》《罗素哲学批判》和《知识论》等寥寥几种。但其著作的学术含量之高、学术体系之完备、原创思想之丰富世所罕见。他最早的一本书《逻辑》出版后,哲学家贺麟誉之为“国内唯一具新水准之逻辑教本”。早年曾在西南联大求学过的逻辑学家殷海光与金岳霖有师生之谊。他读过后赞誉说:“此书一出,直如彗星临空,光芒万丈!”有一次,殷海光和人聊天,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本《逻辑》,立即拿起此书说:“就拿这本书来说吧!这是中国人写的第一本高水平的现代逻辑。也仅仅就这本书来说吧,真是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突然,他把这本书往桌上重重一扔发出“嘭”的一声,说:“你听,真是掷地作金石声!”

在一个静寂的黄昏,殷海光随金岳霖散步时,说现在各派思潮的宣传都很凶,不知哪派是真理。金岳霖稍做沉思说道:“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殷问:“那么什么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答曰:“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比如说,休谟、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这句话成为照亮殷海光后半生的明灯。

后来远走海外的学者殷海光,曾这样描述当年恩师金岳霖对他的深刻影响:“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忽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并且是一位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唤,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

金岳霖后来又精心写作了《知识论》,这是他穷尽毕生心血完成的力作。书成后,金岳霖异常珍爱。有一次他跑警报,特地把书稿也带上,而且席地坐在书稿上。直到天黑,警报才解除,他这才回去。回来一想:坏了,书稿丢了!再回去,掘地三尺地找,可就是找不见了。金岳霖绝望了,他痛不欲生,可是他也不能就此轻生呀!后来,他终于平心静气,咬咬牙,居然又把这几十万字的东西重写了出来。

新中国成立后,哲学家张岱年碰见金岳霖,问:“《知识论》可曾写好?”金答曰:“书写好了,我写了这本书,我可以死矣。”近四十年之后的1983年,此书终获出版。而金岳霖已近生命之终点。他说:“《知识论》是一本多灾多难的书……是我花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它今天能够正式出版,我非常非常之高兴。”《知识论》在中国哲学史上首次构建了完整的知识论体系,这一哲学体系不仅是中国现代哲学的重大收获,也是民族哲学的翘楚。冯友兰的评语则是:“道超青牛,论高白马。”“青牛”自然是指道家始祖老子李耳,他曾骑青牛西行,著五千言《道德经》而去。“白马”指名家的公孙龙,以“白马非马”的逻辑诡辩著称。冯友兰这里是称赞金岳霖的学术水准,超越了历史上的那些先贤大哲。学者张申府曾这样评价金岳霖对中国哲学发展的巨大贡献:“在中国哲学界以金岳霖先生为第一人。”

哲学家冯友兰回忆20世纪30年代的金岳霖时,认为他才是真正深得魏晋风流的人物:“金先生的风度很像魏晋大玄学家嵇康。嵇康的特点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天真烂漫,率性而行;思想清楚,逻辑性强;欣赏艺术,审美感高。我认为,金先生是嵇康风度在现代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