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徐志摩所说,林徽因本身极具诗人潜质。她是天生的诗人。
1931年4月,在香山疗养的林徽因开始了诗歌创作。她在《诗刊》第2期发表了处女作《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喷涌的诗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在这一年,她相继发表了诗歌《那一晚》《仍然》《笑》《深夜里听到乐声》。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地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林徽因《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林徽因的诗歌在起点上就不同凡响。这个时候的林徽因历经了结婚、丧父、生子等人生中的诸多事件,对人生开始有了一些切身的感触,所以诗的开篇就有一种开阔的眼界和深沉的超越性思考。诗中有某种形而上的哲理意味,某种对人生沉浮、世事无常的感悟。笔下那些日影、星光、峰峦、江海的意象,那些都市喧哗、夜空广漠,展现出一种滚滚红尘中抬起头来的超然微笑,在世事浮沉、风云变幻中淡定彻悟的高远境界。
林徽因曾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一篇随笔,认为诗歌就是要抓住灵感,跟着潜意识和内心的情感,用语言文字把各种意向组合起来。她自己的诗作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林徽因《深夜里听到乐声》
深夜里那婉转动人的乐声,清幽、哀婉。细腻中带着真挚和热烈,温柔的情怀在深夜里如音符一样飘**。深夜里的琴声悲切真实,让弹琴者和听琴者之间的情愫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有怀念,有相思,有悲凄,有希冀。这首诗中,文字的音韵之美和建筑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音韵的旋律美轮美奂,两长一短的句式抑扬顿挫,曲径通幽,构成了深邃的意境。
林徽因感情敏锐细腻,早年就显示出独特的艺术才华,在绘画、戏剧、舞蹈等艺术形式上都有自己的见解和风格。这些艺术审美素养,为林徽因写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伦敦求学时,林徽因就阅读了大量的浪漫主义诗人的诗作,如拜伦、雪莱、泰戈尔等,这些名家的作品,让她明白了写诗的情绪和风格特征。对林徽因创作诗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徐志摩了。徐志摩的才情、诗意都让林徽因刻骨铭心。这一段经历让林徽因的内心渐渐催生出越来越多诗意的情愫,成了创作诗歌灵感的源头。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林徽因《莲灯》
“莲灯”是生命的象征,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精神力量。她静坐在思念的渡口独守明月。凭栏回望,池中莲荷朵朵盛开,掩映着伊人浅浅的笑靥。温暖那指尖的微凉,也摇曳着三生三世痴守的誓言。一盏莲灯好像坎坷命运湍流中的一丝光亮,微弱却不乏力量,随波逐流却不迷失方向。回眸繁华过往,飘零了多少相思雨,拈一片花瓣芬芳了岁月,抚一缕幽香明媚了过往。那些流年里的梦里花开,曾是她今生最美的相遇。
她对生死的态度如此超然:“玲珑的生,从容的死”,让人不禁想起泰戈尔说的“生若夏花般绚烂,死若秋叶般静美”。泰戈尔的表述是静态,而林徽因通过莲灯的意向表达的是缓缓流动的生命过程,是涌动不息的生命精神。诗中追求一种缥缈迷离的唯美意境。“这飘忽的过程也就是个—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莲灯意象完美呈现了生命过程,有一种安详静谧,灿烂美丽却不张扬的境界。
林徽因写诗常常是在晚上,宁静的环境、清幽的心绪,是她写诗所产生灵感的氛围。据林徽因的堂弟林宣回忆,林徽因写诗的时候一定要“点上一炷清香,摆一瓶插花,穿一袭白绸睡袍,面对庭中的一池荷叶,在清风飘飘中,吟哦酿制佳作”。
有一首《静坐》就有这样的意境: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底(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闲暇时光,她静静坐在季节的角落里,倾心那种空灵和静谧,沉醉于文字带来的温暖。泡一杯清茶,散碎的玫瑰花瓣在水中升腾,晕开,一瞬间将纯净透明的水舞成清淡透亮的粉红,吐露着幽情。而那缓缓升起的暗香,似是从原野里隐隐而来,袅娜又寂静。
前世她为白莲,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今生瘦了红颜,望穿秋水,独守一座城,等着有缘人来相知相惜。今夜,她在清浅的时光里静守一份安然的心境。品茶香袅袅,任神思缥缈。总会有一些情愫水一样滑过心际,于灵魂深处开出恬淡的花来。
一首《六点钟在下午》写出一种别样的心境体验: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黄昏时分的物象光影与人的主观生命体验交融在一起,像是唐人的绝句,又或是宋人的小令,恬淡而隽永。感谢这文字让平淡的日子里诗意盎然。感谢时光,让她在成长中体会到生命中的美好与温暖,感悟生命沉淀的厚重与隽永。与灵魂对望的时光,那些人情的冷暖,那些世事的沧桑,都会一一在沉思中渐次清晰,又渐行渐远成逝水沉香。
所谓真水无香,其实想要的不是浓郁鲜艳的花朵,也不是甘甜如饴的果实,只是这样一种恬淡轻松的心境,一种风轻云淡的日子,好似有所等待,有所期盼,也似有所回味。
而一首《深笑》则写得清丽明净,婉转动人: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这“深笑”甜美动人,韵味悠长,让你能够深深感受到什么是真挚的情感,什么是灵动的情思。每一个句子仿佛清澈透明,清新、细腻、纯净。诗中出现了梁思成、林徽因最深爱的古建筑的形象:“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笑成万千个风铃的转动,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摇上云天?”运用通感,以古塔檐边无数风铃转动的声音,将“深笑”的神情由视觉化为听觉,比喻笑声的清脆悦耳,直上云天。“深笑”如“好花”开后,“细香”“随着风过”,“丝丝在斜阳前”,沁人心脾。
作为建筑学家的林徽因,在诗歌形式的构筑上非常讲究建筑美。全诗三节,都由四个长行与两个短行组成,具有一种错落有致的形式结构之美。这甜美的“深笑”正是诗人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
作为诗人,林徽因最著名的诗歌是发表于1934年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春光、星星、百花、圆月、鹅黄、嫩芽、花开、春燕,美丽、纯洁的意向,充满喜悦、希望和爱的光辉。这人间四月里,风如她笔下那般轻盈,春如她笔下那般光艳,云烟如她笔下那般娉婷,燕如她笔下那般幸福呢喃,莲如她笔下那般在梦里水光中苏醒。字句间仿佛看见一个美丽女子,迈着莲步从桃花深处走来,空灵飘逸,清新婉约。她粲然而笑,那些缱绻隽永的诗句,早已铺满了这个春日,成了四月里最美的风景。
有人认为这是写给诗人徐志摩的情诗,有人认为这是写给林徽因儿子的赞歌。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先生亲口证实,梁思成曾经说过这首诗写给当时只有两岁的儿子“小弟”。从诗意来看,说是一个母亲对两岁左右孩子的呵护与赞美也很贴切。但一首诗的内容有时是由读者的阅读感受决定的。诗中并没有明确说是写给谁,那么读者的解读就存在多种可能性的空间。其实,如果把这首诗看作是对一种青春和生命的热烈赞颂更有魅力。
林徽因的诗歌意境优美,内容纯净,形式纯熟,语言华美而毫无雕饰之嫌。在形式上,这首诗词语的跳跃和韵律的和谐几乎达到了极致,完美地体现了新月诗派的诗美原则:讲求格律的和谐、语言的雕塑美和音律的乐感。
林徽因还写过小说。她的小说虽说数量不多,但同样表现出不俗的成就和才华。她的第一篇小说《窘》,发表于1931年9月的《新月》上。这篇小说具有心理小说的某些特质。小说的主人公是中年教授维杉,他在与朋友少朗的交往中,遇到了少朗的女儿芝,这是一个处在“成人的边沿”的少女,她天真活泼,又带有少女的娇羞。维杉觉得她“使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杏,绯红的、饱饱的一颗,天真让人想摘下来赏玩,却不敢真真地拿来吃”。面对芝,他常常陷入莫名的怔忡恍惚之中。但同时,他又意识到自己在芝的面前是父辈,是“老叔”。这种想接近芝又有所顾忌的情形让他觉得“窘极了”。林徽因在小说中细腻地表现人的意识和潜意识,维杉这种“发乎于情”的潜意识的萌动,“止乎于礼”的种种情状,都描写得惟妙惟肖,含蓄蕴藉。
在这篇小说中,仿佛也是林徽因对当年英伦情事的一个朦胧隐喻,透露了一个十六岁少女对一个成年男子微妙心理的某些体察。
林徽因公开发表的作品包括诗歌六十多首,小说六篇,还有零星的散文、戏剧和文学评论。其中代表作为《你是人间四月天》,小说《九十九度中》。大概是林徽因并不刻意成为一个文学家吧,其文学作品数量并不多,但正因为如此,其作品便有感而发,灵动真挚,宛若山间流动的小溪,颇有自身的特色与风韵。
林徽因的文学才能得到了时人推重。她曾受聘为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外语系讲授《英国文学》课程,负责编辑《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还担任《文学杂志》的编委,经常参加北平文学界读诗会等活动。1936年,平津各大学及文化界发表《平津文化界对时局宣言》,向国民政府提出抗日救亡的八项要求,林徽因是文艺界的发起人之一。
“京派文学”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北平的一个文学流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席。林徽因不凡的文学素养,以及喜好发表宏论的活跃性格,还有美丽的容貌,令她自然而然地成为“当时京派的一股凝结力量”。这一时期,林徽因不但在《新月》《大公报·文艺副刊》《学文》和《文学杂志》上面连续发表了许多诗歌、小说、戏剧和文艺评论,而且扶植新人、选编结集、设计封面,为推动“京派文学”立下了汗马功劳。1936年8月,林徽因选编的《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面市后很快售罄,仅隔三个月就又再版。
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在《倏忽人间四月天》一文中说道:母亲文学活动的另一特点,是热心于扶植比她更年轻的新人。她参加了几个文学刊物或副刊的编辑工作,总是尽量为青年人发表作品提供机会;她还热衷于同他们交谈、鼓励他们创作。她为之铺过路的青年中,有些人后来成了著名作家。关于这些,认识她的文学前辈们大概还能记得。
梁从诫所言不虚,经林徽因提携的年轻人如沈从文、萧乾,都对她有很高的评价。作家萧乾1984年写了一篇纪念林徽因的长文《一代才女林徽因》,提到1933年他作为燕京新闻系的三年级学生,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蚕》而受到林徽因的邀请,临行之前他高兴得坐立不安,老早就把蓝布大褂洗得干干净净,把一双旧皮鞋擦了又擦,在星期六上午跟随着沈从文“羞怯怯”地跨进了总布胡同那间有名的“太太的客厅”。林徽因对萧乾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用感情写作的,这很难得。”这话给了萧乾很大的鼓励。他形容这句鼓励“就像在刚起步的马驹子后腿上,亲切地抽了那么一鞭”。由于林徽因对诗歌、小说、散文、剧本等各样体裁无所不能,又都出了精品,赢得北平作家们的钦佩和爱戴。而且她经常发表关于文学的精辟见解,语惊四座。所以萧乾说:“她又写,又编,又评,又鼓励大家。我甚至觉得她是京派的灵魂。”
作为一个建筑学者,林徽因也许并无意在文学天地里驰骋,但是她的艺术素养、文学天赋,她的赤热心肠,她的心直口快和独特见解,再加上她的美丽和个人魅力,无形中使她成为“京派文学”的一个重要象征。林徽因的墓碑上刻的是“建筑师林徽因”,其实还应该刻上“作家、诗人林徽因”。林徽因用一支笔绘出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用另一支笔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科学与艺术、感性与理**融,让她的生命圆满而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