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念奴娇》

难怪人们对于残花、落叶的感叹,多是伤情。人生在最落魄、最老迈的日子里是最艰难的,因为已经无力挣扎,也无奈于时势。再不似青春正好,可以用各种方式向世界宣言。

李清照也老了。她本想在黄昏里泡一杯茶,慢慢地,和暮色一起隐去。那茶里,或多或少泡着青州归来堂的一些期许、一些忆念。她并没有苛求什么。随着那文玩古物的一一散失,她只要一种宁静,甚至是莱州那一桌一椅般的寂寞。

然而,岁月却不肯给她这种寂寞,惹来如此多恼人的事。临安不是偏远的莱州,这里有太多的喧嚣和功利。那个在喧嚣中追名逐利的张汝舟,在得知李清照的宝物所剩无几,而且也难以得到的时候,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将李清照一切美好的愿景,撕扯得血迹斑斑。

那一百天不是李清照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却是她最黑暗最不堪的日子。她终于无法承受张汝舟的“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将这个小人告上了朝廷。

再嫁又离,她将自己逼进了是非的旋涡。

在宋朝,纳妾蓄伎的男子,却是容不下女子有半点抗争的。哪怕是如海的苦难,女子只能默默承受那种没顶的淹没。想那泱泱古史,女子心性多是难得伸张的,也只是到了近代,才有了她们如花般张开的自在。

李清照毕竟是一个有男儿气血的女子,不肯用品节的绳索将自己捆绑得伤痕累累,不肯用道德的法度让自己窒息,终于冒着“万世之讥”的恶誉,挺身而出。

那些纠葛的细节,不知比乱麻乱上几重;那些街巷的丑言,不知比寒风寒上几重。岁月让李清照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寄于身心的古物。她,不能失去最后的一点自我。她一忍再忍,再无可忍;一退再退,再无可退。断崖边上,她已经半悬在空中,不得不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好在亲人们拉住了她那无助地伸向天际的手,帮她逃出了地狱般的张府。然而在那个时代,女子即使赢了告丈夫的官司,也同样躲不过牢狱之灾。李清照刚离龙潭,又入虎口。

囹圄之中,铁窗冷月,高墙如冰。曾经芳菲汴京,自在青州,即便是一路漂泊,李清照设想过种种凄凉的景象,可她何曾想到过这样的结局?

好在,这不是结局。

亲朋好友四处奔走游说,终于将李清照搭救出了监狱。虽然只是短短九天的监狱生活,但已足够让她生死不忘。

那天,临安的天气并不晴朗,只有云隙间露出一缕阳光淡淡地铺在街面上。这,已经足够了。

世间,唯有自由是最大的财富,是温暖可亲的幸福。

李清照看着迎上来的弟弟,再也抑制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伏在他的肩头,低声长哭。

一个五十岁的老妇,如果不是委屈到了极点,又怎会痛哭于长街?

泪水模糊了李清照的视线,也模糊了那段光阴,让世人回望那段临安城旧事的时候,总是难以看得清晰。也许吧,尽管李清照才满天下,贵为婉约词派的宗主,可在男权的世界,她也不过是袅袅的一抹烟尘,无人肯将她实实在在的身影画进历史的绘本。好在我们能在她和别人散乱的泪痕中,依稀看出这些旧事的枝末。

在李清照告发张汝州的事件里,她身旁的亲朋好友多有提及,但有一个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她,就是李清照的表妹。可能有人会说,同为女子,她的表妹也许实在帮不了表姐什么。要知道,她这个表妹不是一般的平民女子,而是秦桧的妻子。

临安那时,秦桧正在高位。作为他妻子的清照表妹,若是能美言几句,怕是李清照受的苦会更少一些吧?

或许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有其他的世事隔膜,李清照似乎没有求助于这位表妹,她这位表妹也没主动出手相帮。

不说世事黑白,只说人心向背。苦难中,亲人的温暖是多少人求生的和风春雨啊。

然而,她和她,在最近的距离里,却没有丝毫的交集,似乎透露着值得玩味的思索。据史料记载,李清照夫妇闲居青州的时候,她的表妹王氏,正随秦桧住在诸城。两城相距不远,这对姑表姐妹,不仅没有日常的走动,竟然连一封家信也没有传递过。

她们,也许真的是心性相左,三观不同吧?

当细细审视历史远方这两个女子的背影时,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善于文艺,清影若梅;一个工于心计,阴如冷风。如此,我们也就明白了她们为什么不能并蒂而美,却是漠然相背了。

狂风骤雨过后,李清照的门庭外凌乱不堪。

“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

“赵死后,再嫁某氏,诉而离之,晚节流**无归。”

“不终晚节,流落以死,天独厚其才而啬其遇,惜哉。”

闲言碎语滚滚滔滔,几乎没有人斥骂骗婚的张汝舟,却枉顾良心地指向李清照,指向那个晚景凄惨的病弱女子。

李清照再有男人的气节,也终究是女子的心性,那些她能承担的,不能承担的,都一股脑儿地来了。

临安,易安难安。

李清照和张汝舟的这段情感撕扯,让她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默默地,选一处偏荒的老宅,在不城不乡的夹缝里,安静地看那归雁远去,看那残云洗天。这时节,天是冷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就飘起了雪花,却不似北方那样大朵大朵地飘,淡淡的,像粉尘,迷蒙了那竹、那梅、那远的茅屋、那近的楼阁。

这时节,竹是有的,梅也应该有,她却不说不提,因为她的世界就是这一片迷茫的冷寂,没有了那花影。

偶然间,家乡也是要想的,只是再不是曾经的激动和忧伤,倏然就化了,那润在心头的湿,也刹那就干了。

似乎是有些冷了,原来是炉内该添柴了。李清照也不叫谁,自己从屋的一角抱几根干柴过来,投在那炉膛内。火立时就旺了许多,映亮了那屋,映亮了她的脸,映亮了她的手。那脸,已经没有了诗人的气血,那手也不复握笔的柔软,几乎和那些干柴一样粗糙。

李清照静静地拨弄着那些干柴,忽然,她的手一抖,一根长刺深深地扎在了那里。将那木刺拔出来的时候,涌出一点血滴。她,轻轻地吮了一口。

自己心底的血,还要归于自己的心底。她,懂得。

她又重新坐了下来,那把旧椅子和她都晃了一晃,她头上那钗也闪了几下亮光。这,她自己没有看到,因为她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一早一晚,也不过是一盆清水洗一洗脸。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清水的洗濯,总会让她泛起些许的快意,让心清爽一些。

那该是童年时百脉泉水在她心念里留下的一抹亮色。也许正是这亮色,让她四十九年的悲欢离愁,都归于了这水的淡然。

临安,李清照那堪比寂寞莱州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了笔墨书画的芳香。她,已彻底沦落成了一个市井老妇,用旧的衣紧紧包裹住旧的心事,踽踽独行在早晨抑或傍晚的街巷,买一把菜,捎半袋米,偶尔在路口坐下来,理一下乱乱的头发,喘一口气。

就这样,天就黑了。倚了炉火,在那更漏声里,打一个小盹,再打一个小盹,天又亮了。其实炉火早已灭了,但她这次却没有感觉到凉。窗子被风吹开了,那里,一片鲜亮。哦,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春天来了,可李清照早已不是踏青的词人,她的日常里,也早已没了平仄,没了音律。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将那窗扇关了,又用力带了两下。的确,她无心看花,也不能看花。花里都是些往事,都是些美好。再说,那风虽暖,但间或还是带着些寒意的。她再也不想让那些伤痛的记忆惊扰了自己。

她就是她的世界,守着那炉火的暖,守着那炉火的冷。她将那花一样的诗词,伴着那纸张,点燃每日的炉火。

她紧闭的窗子,深深锁住了她最后的一点余光,让世人无处寻找她那时的影子。长街和短巷都不见,高楼与草堂也不见。

临安,原来是慢慢靠近这样的安然。风停雨歇,今日放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