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宋大明八年(公元464年),刘骏驾崩,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刘子业继位,遗诏命刘义恭和柳元景负责内政,沈庆之负责军事。
登基的这一天,吏部尚书蔡兴宗向太子奉上皇帝玺绶。刘子业神情傲然地接了过去,脸上丝毫不见丧父的哀容。
蔡兴宗下殿后,悄悄对亲信说了一句话:“家国之祸,其在此乎!”
与此同时,刘子业也正在对左右宦官说:“老家伙死得好,早就该死了!”
在此,我们不难从刘子业的身上看到刘劭与刘濬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刘宋开国皇帝刘裕的陵墓风水不好,还是他的遗传基因有什么问题,总之他的子孙都相当另类。很快我们就将看到,这位刚刚登基的刘子业,比起他的变态老爸和魔兽叔伯似乎也不遑多让。
同年八月,刘子业的母亲王太后病重,可他却一次也没去看过母后。王太后想看儿子最后一眼,就命人传唤皇帝。侍者去了很久以后才回来,身后却没半个人。
太后焦急地问:“皇上呢?”
侍者埋头束手,支支吾吾。
“说!”重病缠身的太后声音虽然微弱,可语气仍旧威严。
侍者终于坦白交代:“皇上说他不想来。”
“为什么?”
侍者浑身一哆嗦,赶紧转述了刘子业的话:“有病人的地方多鬼,可怕死了,我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
太后脸上的肌肉在急剧地抽搐。侍者吓得不知所措。
“拿刀来。”太后忽然说。
侍者没听清,迟疑地看着病榻上气喘吁吁的太后。
“拿刀来!”太后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
侍者慌忙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太后您千万要想开点啊……”侍者觉得太后要不是病糊涂了就是气糊涂了,不然拿刀要干什么?是想自杀还是想杀了皇帝?
太后喃喃地说:“拿刀来,剖开我的肚子,我要看看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八月二十三日,太后病逝。自始至终,太后都没有见着儿子最后一面。不过,听了那句“有病人的地方多鬼”的话后,这最后一面她还想见吗?
刘子业即位后,碍着太后在,还不敢为所欲为,可太后一死,他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刘子业极为宠幸贴身宦官华愿儿,赏赐给他的金银布帛难以计数。大臣戴法兴看不过去,忍不住对刘子业说:“你如此做为,是想被废吗?”
刘子业一听,嘴上不说什么,眼里却闪过了一道杀机。
当时,戴法兴架空了辅政的太宰刘义恭,是朝廷的实权人物,他多次裁减了皇帝赐给华愿儿的金帛,让华愿儿一直怒火中烧。
有一天,华愿儿从宫外回来,忽然对刘子业说:“皇上,奴才今日出宫,听到百姓在争相传唱一首民谣。”
“是什么?”
“奴才不敢说,怕皇上听了生气。”
“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的!”刘子业不耐烦了。
“是,不过这屁不是奴才放的,是百姓放的。老百姓说,‘宫中有二天子,法兴是真天子,皇上是假天子’。”
没有回答。华愿儿悄悄抬眼。不出所料,皇帝的脸绿了。
“奴才有些掏心窝的话想跟皇上说,又不知当不当说。”
“说!”
“奴才以为,皇上常居深宫,不与外人相接,而戴法兴和刘义恭、颜师伯、柳元景等人沆瀣一气,交结朋党,每天都有数百宾客出入他们的府邸,朝廷上下人人侧目。陛下,这戴法兴原在先帝左右,久居宫闱,而今却与外人为一家。奴才担心,这帝座很快就不是皇上的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华愿儿不急。他知道,自己该说的话都说了,而皇帝该说的话终究会说的。片刻之后,华愿儿果然听见一句话从天子紧咬的牙缝里蹦了出来:“老子倒要看看,谁才是真天子!”
数日后,一纸诏书颁下,戴法兴被罢免官职,遣返原籍,不久又流放边地,又过了半个多月,就被刘子业赐死了。
刘骏在世时,刘义恭、颜师伯、柳元景等人始终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被多疑猜忌的刘骏兔死狗烹了,所以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刘骏一死,他们终于翻身解放,在刘骏出殡当天就在家中聚宴饮酒、寻欢作乐了。
可是,戴法兴的死却让这群老政客刚刚放松的神经马上又绷紧了——很显然,十六岁的新皇帝不是吃素的,他比他老子还狠!
几个老家伙惶惶不可终日。柳元景想起了老战友沈庆之,就去找他商量,决定怂恿他一起发动政变。
沈庆之与刘义恭、颜师伯历来不是一条战壕里的,所以听了柳元景的话,当即向皇帝告了密。刘子业二话没说,带上羽林军就杀进刘义恭的府邸,亲手杀了这个叔祖父,还杀了他的四个儿子。随后将其尸体肢解,开膛破肚,挖出眼睛浸泡在蜜糖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鬼目粽”。
捕杀刘义恭的同时,刘子业还分兵诏讨柳元景。
部下闻讯,飞报柳元景,一路大喊:“兵刃紧急!”柳元景知道大难将至,入室向老母辞别,然后穿上朝服,准备出门接诏。他弟弟柳叔仁身着铠甲,率领府中勇士打算抵抗,却被柳元景大声制止。随后,柳元景走出府门,从容不迫地引颈就戮。军队继而冲进府中,斩杀了他的八个儿子、六个弟弟和所有侄儿。同日,颜师伯和他的六个儿子也全部被杀。
把一帮老臣斩尽杀绝后,刘子业才感到屁股下面的御座稍稍稳固了些,随即升任心腹袁顗为吏部尚书兼尚书左丞,将朝政全部扔给了他。当初,刘子业还在东宫的时候就有很多毛病,刘骏一度想废了他,袁顗却说:“太子很爱学习,有天天向上的美德。”
当年的一句话,让袁顗成了今日的大红人。至于刘子业究竟有哪些美德,袁顗恐怕也不甚了了。不过,要是跟他老爸刘骏比起来,刘子业肯定是毫不逊色的。首先,他屠杀大臣的雷霆手段,就深得乃父之真传,而且还有青出于蓝之势。其次,刘子业的性观念也比他老子开放得多。
春天的时候,刘子业喜欢到华林园游玩。这里是皇家庭苑,有青翠挺拔的修竹,有姹紫嫣红的鲜花,有清澈见底的山泉,有鸣啭呢喃的飞鸟。年轻的刘子业坐在窗明几净、和风吹拂的竹林堂里,尽情饱览人间美景,却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天子环视着身边那些衣袂飘然、身姿绰约的宫女,忽然间茅塞顿开。
于是,一件行为艺术的杰作就此诞生。片刻后,只见宫女们全都脱得一丝不挂,欢笑着跑出竹林堂,开始在华林园里裸奔。她们迈开修长的双腿,晃动汹涌的波涛,自由自在地奔跑在青山绿水之间。那一瞬间,鱼儿游走,飞鸟惊落,花儿羞惭,阳光失色。
就在绝大多数宫女尽情裸奔的时候,只有一个宫女死也不肯脱衣,刘子业当场就命人把她砍了。
当天夜里,刘子业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个女鬼在追他,而且还有一种飘忽恐怖的声音一直在他耳旁萦绕:皇帝暴虐无道,活不到明年秋收……
刘子业惊醒后,立刻召集所有宫女,硬是抓了一个看上去不顺眼的,然后一刀咔嚓了。
刘子业希望新朝有个新气象,就命人重画太庙里的祖宗画像。完工后,刘子业去视察工作,指着高祖(曾祖父刘裕)的像说:“他是大英雄,曾经抓过好几个帝王!”走了几步,指着太祖(祖父刘义隆)的像说:“他也不错,只不过晚年让儿子砍了头!”
又走了几步,刘子业停下来仔细端详。
面前这张是他老子刘骏的。刘子业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忽然厉声说:“他有大酒糟鼻,怎么没画上去?”
画工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随后赶紧补上了一个大酒糟鼻。事后,画工们都觉得这个皇帝很实事求是,殊为难得。可他们并不知道,刘子业其实恨死了这个大酒糟鼻。当年,大酒糟鼻曾想废了他这个长子,另立殷贵妃的儿子、新安王刘子鸾为太子,这口气他刘子业一辈子都吞不下去。
如今他终于当了皇帝,是出这口恶气的时候了。
景和元年(公元465年)九月十一日,刘子业派人赐死了新安王刘子鸾,接着又杀了他的弟弟南海王刘子师和一个妹妹。
杀了三个活的,刘子业还不解气,就又去折腾死人,命人刨毁殷贵妃的坟墓。
刨完了贵妃墓,刘子业觉得不过瘾,就命令大臣说:“待会儿把景宁陵也给朕刨了!”
大臣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问:“皇上您说什么陵?”
“聋了?景宁陵!”
大臣一听,有如五雷轰顶,那是他刘子业的亲爹刘骏的坟啊!
“景宁陵不能刨!” 大臣跪倒在地。
“凭什么不能刨?”
“景宁陵是世祖陵寝,是皇上的龙脉所在,刨了对皇上您大大的不利啊!”
刘子业一听对自己不利,才悻悻作罢。
刘子业虽然讨厌大酒糟鼻老爸,可对老爸诛杀宗室亲王的丰功伟绩还是很欣赏的。在这一点上,他和老子刘骏完全是一脉相承。
杀完刘子鸾,刘子业没高兴几天,很快又闷闷不乐了。有一天早朝,刘子业忽然长叹一声:“真郁闷,自从朕即位以来,还没有下过戒严令,真真令人好生郁闷!”
左右一听,心里都想:惨了,不知哪个倒霉鬼又要遭殃了!
就在这一天,义阳王刘昶的典签籧法生刚好奉了一份表书来到建康,请求回朝。
义阳王刘昶是刘骏的弟弟,早在刘骏屠杀诸王的那阵子,民间就谣传他要造反。这一年谣言更盛,所以刘昶赶忙向朝廷表态,主动要求回朝,同时放弃地方兵权。
刘子业可不管他是什么态度,张口就对籧法生说:“义阳要谋反,朕正要讨伐他。现在他要回来,正好!”
籧法生吓得一头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又说:“义阳要谋反,你为何不报告?”
籧法生差点当场晕厥,皇帝后面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下了殿就没命地逃回了彭城(今江苏徐州市)。
九月十九日,刘子业宣布朝廷内外戒严,下诏讨伐刘昶,并御驾亲征,率兵渡过长江,命沈庆之统率先遣部队。
刘昶立即召集军队准备抵抗,传送檄文到辖区各郡。然而各州府都明哲保身,无一响应。刘昶派出传檄的使者皆被斩杀。势单力孤,刘昶料定大事必不能成,只好丢下母亲和妻子,于深夜率数十骑兵投奔北魏。
刘子业的老爸刘骏有种特殊的嗜好,喜欢强奸跟自己血缘关系近的、或年纪比他大、辈份比他大的女人。刘子业在这点上也和他老子如出一辙。不过他比较文明,他不玩强奸,而是把她娶过门。
刘子业喜欢自己的姑母新蔡公主,为了娶她,颇费了一番周折。他先是趁姑母入朝时,把她截留在宫里,接着对外宣称公主已死,把姑母称为“谢贵嫔”,然后杀了一个宫女,把她装进棺材,冒充姑母送回了姑父的府上。不久,刘子业又封姑母为“夫人”,让她乘坐遍插龙旗鸾旗的车辇,以帝王仪式出入宫廷。
公主的丈夫是宁朔将军何迈。他当然了解这个变态皇帝,不用开棺也知道他老婆不在棺材里,而是被她自己的亲侄子霸占了。何迈左右有很多效死的侠士,于是计划趁刘子业出游的时候把他干掉,另立晋安王刘子勋为帝。然而人多嘴杂,计划泄露。不久,刘子业便亲自率兵攻打将军府,杀了姑父何迈。
对于皇帝的种种另类行径,老臣沈庆之实在看不过眼,就屡屡劝谏。刘子业本来因为他曾经告密而对他颇为宠信,而今整天听他唠叨,不免厌烦,看见他就没有好脸色。沈庆之惴惴不安,从此闭门谢客,眼不见为净。
吏部尚书蔡兴宗也一直想废掉这个变态皇帝,但是朝野上下只有沈庆之最具众望,没有他的参与,蔡兴宗不敢发动。
这一天,他找到沈庆之,将想法和盘托出:“皇上最近的所作所为丧尽人伦,要期待他改变操守,我看是没有希望了。现在众望所归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如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只要有人指挥行动,谁会不响应呢?如果犹豫不决,坐等失败,岂止罹难而已,恐怕天下人都要戳你的脊梁骨。承蒙您的厚爱,我才敢说得这么彻底,希望您制定一个计划。”
沈庆之默然良久,说:“的确,我也知今日之危,但是自身难保啊!如今我已年老居家,手无兵权,虽想有所作为,恐怕也难成功,一切只能等待天意了。”
蔡兴宗说:“当今有心举事的,并非贪图功名富贵,而是为了避免迟早会来的杀头之祸。宫中将士一旦知道有人首倡,必然响应,大事必定可成!何况你几朝带兵,旧日部属遍布宫廷内外,直阁将军沈攸之等人都是你家子弟,还怕不从吗?而且又有府上的门徒义勇。还有,殿中将军陆攸之也是你的同乡。倘若举事,可打开青溪武库,尽取兵器铠甲分发给部下,派陆攸之为前锋,我在尚书省中接应,带领百官依历代先例,更换贤者以继立国家,天下须臾可定!再说了,民间早就传言你是皇上亲信,如果你不当机立断,别人率先举事,届时你也难免依附罪魁之过。我听说,皇上经常到贵府参加酒宴,每次都摒退侍从,独自一人入内,这是千载难逢之良机,千万不可丧失啊!”
蔡兴宗苦口婆心,沈庆之却始终面无表情。最后,沈庆之说了一句:“此乃大事,非我所能,倘若大祸临头,也只有效忠而死罢了!”
刘子业杀了将军何迈后,知道老臣沈庆之肯定又要劝谏,干脆授意沈庆之的堂弟、直阁将军沈攸之将其暗杀。沈攸之领命,当即去拜会沈庆之,劝他饮鸩自尽,沈庆之不从,沈攸之就用一床被子把他给蒙死了。可怜这个八十岁的三朝老臣、享誉当世的一代名将,最后竟死得如此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