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当然意识到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位隋帝国的皇太子猛然意识到,不管是朝野上下还是宫廷内外,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他。
尤其是父皇杨坚的目光。杨勇看见那里面有失望、有猜疑、有憎恨、有杀机,却惟独没有他曾经享有过的父爱和信任。
杨勇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失落、他不甘、他恼怒、他忧惧、他惶惶不可终日……
可他就是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的太子开始乱了方寸、昏招频出。他不但命术士大造巫蛊,而且派人刺探皇帝的举止行踪。这一切当然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皇帝故意离开长安住到仁寿宫里,然后命杨素监视东宫。杨素去见太子,略施激将法就把杨勇气得怒形于色、口不择言。于是杨素“如实”向皇帝禀报:“太子满腹怨恨,恐将生变,陛下应严加提防!”
通过篡位获得天下的隋文帝杨坚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杨坚没有理由不怀疑这个不成器的太子会同样用逼宫或政变的手段来篡夺他的天下。杨素的奏报极大地加深了他的怀疑。为了防患于未然,皇帝随即将东宫卫戍部队中的主要指挥官和精锐悉数调离,只留下一些老弱充充门面;同时在东宫附近的主要街坊安置了众多密探,随时掌握太子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杨广让手下人买通了杨勇的心腹、东宫宠臣姬威,让他密切监视太子,搜集一切不利于太子的证据,并且软硬兼施地告诉他:“东宫过失,皇上皆已知之。已奉密诏,定当废立!君若能上书告发,大富贵唾手可得!”姬威抹着不断从额角冒出的冷汗,不住地点头。数日后,姬威的举报信就递到了杨坚手中。
天罗地网就这么罩了下来。
杨勇的灭亡已经指日可待。
晋王杨广的统一战线相当广泛,谁也不知道他在朝中拥有多少心照不宣的同盟。就连皇家天文台台长(太史令)袁充都忧心忡忡地对皇帝说:“臣夜观天象,见太白袭月,此是东宫废退之兆,臣以为皇太子应当废黜!”
皇帝没好气地说:“天上的异象已经出现很久了!只是大臣们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罢了。”
杨坚一直在等百官开口,可这种搞不好就是杀头族诛的口愣是没人敢开。
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九月末,杨坚终于忍不住从仁寿宫回来了。他最后一次向群臣发出暗示:“我刚回到京师,按说应该高兴才对,却不知为何反而闷闷不乐。”杨坚说完不断地环视群臣,希望得到预期的回应。
结果大臣们连一声闷屁都没放。
许久,吏部尚书牛弘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臣等没有尽到职责,才让皇上忧心劳苦。”
这种不咸不淡四平八稳的标准官腔实在不比一声闷屁强多少。
皇帝的一张脸逐渐从苍白转向铁青,最后变成乌黑。
看来,还是要老子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啊!杨坚忍无可忍地把目光转向倒霉的东宫官属们,开始劈头盖脸地怒斥:“仁寿宫离这里没有多远,可我每次回到京师都不得不严加戒备、如入敌国,你们想想,这是为什么?我近日因为腹泄,只好和衣而卧,本来想居住在靠近厕所的后房,可惟恐随时会有紧急事件发生,不得不住到前殿。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帮人想败坏我的国家吗?!”
皇帝话音一落,立即下令将东宫总管(太子左庶子)唐令则及多名东宫大臣当场逮捕,交由法司审讯。随后命杨素和姬威当众历数太子杨勇的种种过恶。最后杨坚痛心疾首地说:“朕最近阅览《齐书》,每当看见高欢放纵他的儿子便义愤填膺,朕怎么可以效法他呢?!”
天子的雷霆之怒终于彻底爆发。
这一天的隋都长安在天子的愤怒中颤栗。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倾巢而出,先是包围东宫,将太子和他的几个儿子软禁;继而在长安坊间展开大搜捕,将太子党的所有成员一网打尽,全部拿下诏狱。
开皇二十年十月初九,一个寒风凛冽的初冬早晨。
一夜未眠的太子杨勇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见几个天子使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他们给他带来了什么?是一条白绢,还是一杯毒鸩?
杨勇嚅动着双唇,战战兢兢地问:“莫非要杀我了吗?”
没有人回答。
片刻之后,鬓发散乱的太子在天子使臣的押送下进入皇宫,脚步踉跄地走上武德殿。杨勇看见宽阔的大殿周围站着一排排军容齐整杀气腾腾的士兵,殿庭的东面站满了文武百官,西面是所有的皇族和宗室成员,皇帝本人则一身戎装端坐于高大的御座上,正用一种冷酷而威严的目光凝视着他。
瞬间被恐惧攫住的杨勇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内史侍郎薛道衡展开诏书,当众宣读: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愆衅,难以具纪。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
诏书宣读完毕,杨勇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俯首再拜、磕头谢恩:“臣理当被斩首弃尸于闹市,以为来者戒惕!幸蒙陛下哀怜,得以保全性命……”一言未了,杨勇已经泣不成声。
整个宣诏仪式进行的过程中,皇帝杨坚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杨勇最后一次在这座庄严的殿堂上向皇帝施了一个隆重的朝礼,然后转身黯然离去。
他身后的大殿寂然无声。
人们只能用沉默向这位不幸的废太子表示同情。
次日,杨勇的长子、前长宁王杨俨向皇帝上书,请求留在皇宫担任禁军侍卫,其辞哀伤恳切。杨坚见信大起恻隐之心。杨素立刻进言:“伏望圣上就像被毒蛇所蜇、不得不壮士断腕一样,不要再起怜悯之意。”
十月十三日、亦即太子被废四天后,唐令则等前东宫宠臣全部被处以死刑,妻妾子孙籍没为官奴;其他太子党成员一部分被赐自尽,另一部分遭受廷杖、本人连同家眷一起籍没为奴;所有人的田宅财产全部抄没充公。
一个曾经在帝国政坛上举足轻重的政治集团,就此灰飞烟灭。
同年十一月初三,隋文帝杨坚下诏,册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
当天,这位一贯贤明的新太子就向皇帝奏请了两件事:一,东宫所用的官服、车马、器具等等,皆比原来的定制降低一个等级;二,东宫所有官员在太子面前一律不得自称为“臣”。
皇帝笑着批准了新太子的合理请求。
是啊,这样的要求太合理了!老皇帝不禁为自己英明的废立举动而深感庆幸,并且为隋帝国终于拥有这样合格的接班人而欣慰不已。
一个月后,在杨广的大力举荐下,宇文述被任命为太子左卫率。这位政治公关高手终于用他的聪明才智帮助晋王打造了一个中国权力斗争史上的经典之作,同时也成功地把自己的政治命运牢牢绑定在这位众望所归的未来天子身上。
而在稍早的时候,杨素已经因废立之功得到天子赏赐的绸缎三千匹,他的弟弟杨约获赏一千匹。
杨氏兄弟再次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准确命中。当然,这一次也可以说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所得。并且严格说来,这次砸中他们的也绝不仅仅是数千匹绸缎,而是整个后半生的权力和富贵,是一劳永逸的无穷回报。
所以,对于像宇文述、杨素、杨约这些通过自身努力而跻身新一届太子党的人来说,人们除了对他们在此次夺嫡行动中表现出的眼光、胆识和能力表示钦佩、对他们所获得的丰厚回报感到羡慕之外,实在也没什么好说三道四的。
至于新一任太子杨广本人,也不应该受到后世史家过多的诟病和指摘。如果说,传统史家对他的痛恨和批驳主要是因为他挑战并颠覆了嫡长制原则,那么这个理由我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说白了,一个凭借自身能力竞争上岗的人,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如果说,人们对他的指责是因为他在夺嫡过程中进行了种种“道德伪装”和“人格矫饰”,那么这一点同样可以忽略不计。道理很简单,一个人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伪装”和“矫饰”,并且成功地“欺骗”了所有人,这不恰好证明这个人拥有非凡的自制力和卓越的自我包装能力吗?进而言之,一个善于自我包装并成功地把自己推销出去的人,有什么值得指摘的?
至于说杨广在这场夺嫡行动中是否采用了不正当的竞争手段,这一点恐怕也不是那么好界定的。但是起码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隋朝这位二皇子的夺嫡手段,起码不会比二十六年后的那位唐朝二皇子更不正当。
如果说,李世民后来所创造的辉煌盛世不能成为他夺嫡正当性的理由,那么杨广最终的身死国灭同样不能作为他夺嫡不正当的证据。进而言之,作为两个同样成功的竞争上岗者,他们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谁也不比谁更卑鄙!
换句话说,虽然唐太宗李世民一直把成功保持到了终点,而隋炀帝杨广则功亏一篑、政息人亡,但我们并不能因为这一点,就对他们早年的夺嫡行动作出完全不同的评价。
“成王败寇”或许是一种人人必须面对而且不得不承认的现实,但它一旦成为一种价值评判标准,就不仅会造成懒人思维,更会导致强盗逻辑。
在未来的隋炀帝杨广即将为我们展现出的种种令人争议的政治举措面前,我们同样不准备采用这种懒人思维和强盗逻辑。我们情愿采用一种更合乎常识、或许也是更合乎理性的办法,那就是——就事论事。
废太子杨勇被囚禁在东宫一片荒凉残破的院落内,由新太子杨广负责严密看管。杨勇在这种骤然失去一切、甚至连最起码的自由都完全丧失的环境中度日如年。他经常呆呆地站在落满积雪的院子里,向着皇帝居住的方向长久地引颈而望,并且喃喃自语。最后杨勇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地狱般的生活,终于一次又一次地向杨广提出请求。
他请求晋见天子,当面陈述自己的冤屈。
可想而知,废太子的所有请求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新太子的断然拒绝。
杨勇绝望了。
开皇二十年冬天最后的那些日子,东宫的下人们时常可以听见形同废弃的后院里莫名其妙地传出一些凄厉的呼喊。那些呼喊一声长一声短,飘飘忽忽,时有时无,并且混合在呜咽的北风中日夜飘**,让东宫的下人们个个觉得毛骨悚然。
好奇的下人忍不住偷偷跑到后院窥视,眼前的那一幕更是让他们目瞪口呆——披头散发的废太子爬到了一棵掉光了树叶的老树上,伸长着脖颈,头朝着皇宫的方向。他面目枯槁,眼神惊恐而凄惶,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鸟。
那些凄厉而含混的呼喊就是从他那嘶哑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没人有兴趣去听他究竟喊了些什么。
只有杨广听得很清楚。
他听见这个废人在喊:父皇——我冤——父皇——我冤……
很快,隋文帝杨坚就收到了太子杨广呈上的奏报。奏疏称:废太子杨勇疯了,而且估计没有痊愈的可能。
那一年,已届耳顺之年的皇帝杨坚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朝东宫方向的天空投去含义不明的一瞥。没人知道,他是否仍然在想念那个日夜在北风中呼喊的儿子。当然也就没人知道,他眼中是否曾经闪动过一抹苍老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