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匈奴“和亲”的政策,开创者是刘邦,始作俑者却是那个刘敬。
汉朝廷与匈奴和亲之约的内容是:
汉以宗室公主嫁与单于为阏氏,每年赠送一定数额的絮、缯、酒食给匈奴;
汉朝与匈奴结为兄弟,约定长城以北为游牧地区,属单于管辖。长城以南为耕织地区,由汉朝管辖。
开放“关市”,准许两族人民往来贸易。
清代学者王夫之曾发表评论说,刘敬这个损主意实在不高明,其“小智足以动人主,而其祸天下也烈矣”。意思是说“和亲”不过是个小伎俩,而却能打动刘邦,对他言听计从,但是这个小伎俩却是给天下带来不安宁的大祸根。
事实上也是这样,冒顿单于对刘邦的和亲政策是欢迎的,因为这正显示了自己可以与汉朝廷分庭抗礼的强大,他笑纳了刘敬送来的“长公主”,并且答应立其为“阏氏”,但他却不承认刘邦这个老丈人,只是表态他愿与他的丈人刘邦结成“兄弟”,让汉朝每年给他交纳一定数目的丝织品和美酒粮食,他就不再侵掠汉地。
回到长安,刘敬夸大其辞地大肆渲染匈奴的历害,他说:冒顿单于已经凭借他强大的武力在汉朝北边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势力范围,他们不仅仅是威胁着代国、赵国的边境地区,就是关中也不可以险固而高枕无忧。河南白羊、楼烦这些匈奴的臣属国家,离京城长安不过七百里,轻骑奔袭,也不过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如今皇上您雄踞关中,这里虽然土地肥沃,但人口毕竟太少,东边上又有六国强族,万一发生什么变局,就会很难应付。
刘邦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严重。
刘敬就建议,把陈胜吴广举义反秦那时率先起来跟秦朝对着干的豪族——齐国的田氏、楚国的昭氏、屈氏、怀氏、景氏和六国豪杰,迁徙到关中地区,既可以抵御匈奴的侵扰,万一发生了诸侯叛乱,又可以保证有足够的兵力去讨伐。这是强本弱末的一个关键战略。
刘邦听了很高兴,就把冒顿不认老丈人的不愉快忘了,也就不再追究刘敬降格外交的过错,他立刻重奖刘敬,并马上筹划徙六国豪族充实关中的计划,下诏将齐、楚两国的五大族姓及六国豪强十几万人口,强制移民关中。
这些旧家族,原本都是诸侯国统治家族和权贵的后裔。在周代时,这些家族就握有世卿世禄的权力。但是随着统一帝国的形成和诸侯国的瓦解,这些权贵也丧失了世代享有的特权。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是富甲一方的豪族,另外,他们在社会上仍然有很高的身份。从表面上看,他们的政治权力已与封建制度一道一去不返,但是由于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他们仍然有着潜在的政治权力,让他们可以将别人掌握在自已的控制之下。这种潜在的权力是随时都可以向实际的权力转化的。比如齐国的田氏,就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控制着齐国的权力。他们先是反秦,后来反对项羽,最后是与汉对着干,一直都没停息过。即使是在其政治权力被剥夺以后,旧家族的势力仍然十分强悍。
应该说,迁六国旧家族于关中并不是刘敬的发明,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且采取了许多措施来削弱他们的影响。也曾把一些豪族迁徙到京师以及朝廷容易控制的地区。
刘敬的建议再清楚不过地表明,这些豪强旧族已经对新建立的汉王朝的国家安全已经形成了巨大的危险。所以很痛快地得到了刘邦的首肯。
办完了这件大事,刘邦就带上戚氏,到洛阳行宫去了。这一住就是半年。
宫庭里的事,就交给吕后和萧何了。萧何是辅佐太子监国,而吕后则是以协助太子的身份,来监督萧何对政务的处理,因为这一层关系,她和萧何、郦商这些人交往多了起来,也学会了处理国家大事的一些方略。
爱美人的刘邦当然也爱江山,他住在洛阳,并不是仅仅贪图与戚氏享乐,而是对中原和南方的诸侯彭越、英布等人有些不放心。他时时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这些表面上对他百依百顺的异姓诸侯王,随时都可能成为他的心腹之患。所以,他接到韩王信叛国势力余党在东垣(现在的河北石家庄以东)地面作乱的消息后,立即决定御驾亲征。这已经是汉高帝八年闰九月(公元前199年初冬)末了。
这一次出征大获全胜,消灭了韩王信的余党,在班师途中,预往赵国的柏人县行馆——柏人县也就是现在河北隆尧那地方——事先通知张敖把那位东垣美人赵姬送过来。张敖就派贯高去打前站,打理行馆事务。
贯高一直就为刘邦在赵国驻跸时对张敖的傲慢心存芥蒂,正碰上这样一个可以收拾刘邦的机会,岂能放过?就精心布置了一个谋杀刘邦的计划,把武士埋伏在厕所里,打算等刘邦如厕时把他杀掉。
刘邦到了行馆,与那位东垣美人赵姬一番缱绻之后,就想住下来,问左右这是什么地方,左右说此乃柏人县,刘邦当时一惊:“柏人者,迫于人也,此地不祥”,于是立马决定不在这地方留宿了,迅速起驾,折回东垣行营。
天不灭刘邦,贯高谋杀计划的流产,让他无意中躲过了一劫。
到了第二年,刘邦突然接到一位名叫孙理的人的小报告,举报了贯高、赵午等人曾在柏人县埋伏武士准备刺杀皇上,与赵王密谋反叛之事。
刘邦本来就已经对“谋反”敏感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这一下怒不可遏,立即命令将赵王张敖和贯高等人械送长安。
鲁元公主自嫁了张敖以后,夫妻感情十分融洽。那位东垣美人赵姬,从打被刘邦在行馆二度宠幸之后,不想有了身孕,张敖再也不敢碰她,就在王宫里另辟静室,把她尊为小丈母一样侍奉着。
朝廷的使者来到赵国,宣读圣旨之后,张敖如五雷轰顶,由不得他分辩,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王府的男女眷属也全被拿下。
赵午等一班老臣闻讯,自知难免一死,纷纷拔剑自杀,一时间二十余人肝脑涂地。这时贯高赶来,喝住想自杀的人,说:“我们都是先王旧臣,先王对我等恩重如山,叮嘱我辈护佐大王。我们的大王根本不知道柏人县的事,如今他被牵连,我们都死了,有谁去证明他的清白?”
大家一听有理,于是没有自杀的老臣都随贯高自动械系,陪同张敖去洛阳行都受审。
在审讯过程中,贯高把所有的罪名一个人担了下来,他一再申明:这件事的主谋是我一个人,和我们的大王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人物是张敖,因为这关系到此案件的定性问题。如主谋是张敖,就是诸侯王谋反的政治事件,如果只是贯高之辈的阴谋,就是另一回事了。
张敖当然大叫冤枉,指天发誓赌咒。
鲁元公主更是一次次在母亲面前哭诉,求母亲救救张敖。
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吕后能不焦心吗?
从打刘邦和那个戚氏住在洛阳以后,她就一直和萧何打理长安宫中的事务,一听到赵王出事的消息,她就星夜兼程赶到洛阳,对刘邦说:“张敖是我们的女婿啊,难道他会谋害皇上吗,这件事一定是弄错了。”
刘邦开始不为所动,被她缠得不耐烦了,就瞪着眼睛吼道:“你懂什么,如果他张敖得了天下,身边还愁没有女人吗?”
吕后说:“可是他们夫妻感情真的很好啊,况且公主又怀了他的孩子。”
刘邦眼睛一翻又说:“既使是这样,张敖如果得了逞,那么你的女儿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啊!”
吕后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
案件的审理一直没有头绪。对贯高,能用的肉刑几乎全用上了,贯高被打得体无完肤,但他始终一口咬定这一切全是自己所为,与赵王没有一点干系。廷尉只好以辞职向刘邦谢罪。
刘邦想了一条计策,他跟近臣们说:看起来这贯高和当年的夏侯婴一样,也是一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硬汉。跟他不能动硬的,如果有人和他有私谊,不妨以朋友的身份去接近他,或许可以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
这时有一个名叫泄公的中大夫站出来说:臣的儿子与赵国旧臣素有交谊,也了解贯高的为人,这件事的起因确是贯高不忍赵王受辱,才私下报复,确实不是赵王指使的。
刘邦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就派泄公带上一些药品和食物去监里探望贯高,让贯高讲讲心里话。
贯高说什么呢?他说:“人谁不爱自己的父母妻子,我的罪名如果成立,那是要夷灭三族的,难道我会为了袒护赵王而牺牲我的父母妻子吗?实在是因为赵王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我怎么能违背自己的良心把罪名推给别人呢?”
泄公将贯高所讲的向刘邦作了如实汇报。
刘邦一番思忖,下令特赦了张敖,又让泄公去监狱里探望贯高,传达了这个消息,并告诉贯高,他也将会很快得到赦免。
贯高得知张敖被赦,十分高兴,他问泄公:“你说的这是真的?”
泄公点点头。
贯高抓住泄公的胳膊:“我们大王真的出狱了?”
泄公说:“真的出狱了。”
贯高跪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说:“谢天谢地,吾王终可一洗沉冤了!”
泄公说:“皇上欣赏你的为人,你也会很快出狱的。”
这句话让贯高立即警觉起来。
他长叹一声说:“我之所以在酷刑下忍辱含垢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证明赵王的无辜与清白。如今赵王出狱,我的大愿已毕,死而无憾。为臣子的,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弑的罪名。我的这个罪名是成立的,即使皇上不杀我,我还有什么面目侍奉君王呢。”
说完这句话,贯高猛地仰起头,折颈而死。
刘邦听到贯高的死信,也不免有几分惋惜。但贯高的死,遂使这一案件成了不可更改的铁案,刘邦心里也有一些说不出的别扭,所以他下诏令夷灭贯高的三族,以发泄心中的怨恨。
而对追随赵王的其他臣属,刘邦则显示了他的宽宏大量。赵郎中田叔、孟舒在赵王张敖被械送洛阳时,自动剪去自己的头发,作为家奴随同赵王一起赴难,刘邦嘉许他们的忠诚,把他们分别封为郡守和诸侯宰相,给了他们出乎意料的一个惊喜。
玩这一手,刘邦是驾轻就熟。
当年,他平定项羽之后,对楚军降将的处理,就给了人们一个瞠目结舌的意外。他被项羽大军追得失魂落魄时,多亏了楚将丁公放了他一马,才逃得性命,而楚将季布,这个人是丁公的外甥,——却一次次咬住他不放,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项羽灭亡后,丁公以为有恩于刘邦,主动向刘邦投诚,刘邦却说:“丁公作为项羽的属将,却对主人不忠,为什么呢,当年要不是他放了我一马,项羽哪里会失掉天下呢?所以这样的人留不得”。就把丁公杀了,而季布呢,刘邦却说“他忠于人主,几次差点把我置于死地,就是证明,像这样的人怎么能杀呢。”于是就把季布封为郎中。
这次他对赵王旧臣属的处置,又给了人们一个意外。
还有那个东垣美人赵姬呢,刘邦几乎就把她忘了。
张敖被械送洛阳时,赵姬也和张敖的亲属一起被逮捕,不过她没有被送到洛阳,而是被关押在了河内,河内就是现在河南武陟西南那一带,她跟审案子的官吏说:“我是被皇上恩幸过的,肚子里怀着皇上的孩子呢”。负责审理的官员一听吓了一大跳,于是不敢怠慢,急忙向刘邦去汇报,刘邦心里正烦着呢,对赵姬的申诉不予理睬。
有人给赵姬出了个主意,说你可以找吕皇后给你说说情,吕皇后这人深明大义,心中又有韬略,刘邦有很多事都靠她拿大主意,只要有吕皇后给你撑腰,保你就没事了。
赵姬说:我怎么能找到吕皇后呢?
出主意的人说,你当然不可能找到吕皇后,你可以让你的家人去找辟阳侯审食其,这吕皇后跟审食其,那是言听计从,没得说,总之你只要找到审食其,这事准能搞颠。
赵姬就让她的兄弟赵兼去走审食其的后门。当然要送上一大笔厚礼,审食其答应跟皇后说说。
审食其还真找吕后说了赵姬这件事,吕后一听就火了,把审食其骂了一顿。你想吕后能不火吗?赵姬是什么人,她是女婿张敖的侍姬啊,跟皇上差着辈份呢,当然她更恨刘邦,这一大把年纪了,见了女人就像猫儿闻到腥,坐家女勾皮匠,逢着的就上;当然她也恨赵姬,这小蹄子肯定是个妖精,用妖术把老头子狐媚住了。事到如今,求到我头上来了。死去吧你!
审食其对吕后的心思揣摸的最准,吕后发火,是他意料中的事,他只不过因为受了赵姬的礼,只为给她虚应故事,当然不会坚持。于是赵姬只好在监狱里待到儿子出生。生下儿子之后,她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出路,就自杀了。
狱吏把婴儿抱到宫里,朝见皇上,刘邦这时才追悔不及,诏令将赵姬归葬东垣,把孩子交给吕后抚养,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淮南王刘长。后话我们后来再说。现在我们该说刘邦怎么处置赵王张敖了。
张敖虽然“谋反”的案件不能成立,但行刺阴谋毕竟是他的臣属贯高所出,其码他得负“领导责任”。于是把张敖的赵王降为宣平侯。
总得有人取代赵王的王位啊,刘邦决定,让戚氏夫人生的儿子如意去出任赵王。
如意只有十岁,对这个儿子,刘邦十分喜欢。
从如意小的时候,戚夫人就让一位姓赵的老年妇女——他的保姆,兼做他的教师来教养他,这位赵媪,曾在秦宫做过宫女,不但对如意非常疼爱,而且知书达理。如意住的居室,戚夫人起名叫“养德宫”,后来又改为“鱼藻宫”。为什么叫“鱼藻宫”呢?吕后曾想过好长时间,弄不明白,也懒得问别人。直到她有一天从那里经过,听见赵媪在教如意读一首诗: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
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
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
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如意诵读了两遍,赵媪就给他讲解诗的意思:“‘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是讲什么呢?讲鱼儿藏在水草下面,它的头很大很大。‘王在在镐,岂乐饮酒’呢?是说周王在镐京,饮酒真快乐。那接下来的八句,都是说鱼儿藏在水草里,所以鱼儿非常快乐。周王在镐京,饮酒也很快活。这首诗就叫《鱼藻》,你住的地方你母亲起名叫‘鱼藻宫’,这个名字就是从此一首诗的题目来的。这首诗说周朝有一位周幽王,他特别喜欢喝酒,天天喝得大醉,这样就把国家的大事给耽误了。赵王将来是要担当天下大事,继承父皇开创的基业的,你的母亲希望你一定不要学那个耽于酒色的周幽王,而要有大作为。”
吕后威严地在帘外咳嗽了一声。赵媪一见,忙丢下简牍,迎出来向吕后跪拜,连声请罪。
吕后问:“你教赵王读的是什么诗啊?”
赵媪说:“回太后,是《诗》里的《小雅.鱼藻》篇。”
吕后又问:“那你说赵王将来要担当天下大事,继承他父皇开创的基业,这是什么意思啊?谁告诉你天下大事一定要让赵王来担当?谁告诉你皇帝开创的基业一定要由赵王来继承?”
赵媪匐在地上,浑身发抖,后背很快让汗水湿透了。
吕后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好大的胆子!”
第二天,赵媪缢死在后苑的庭树上。
如意生得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就显示出了他性格的刚毅果断。而吕后生的长子刘盈,性子有些懦弱善良。据说有一次刘邦带着两个儿子去围猎,侍卫们蹚起一只个儿大的野兔,刘盈却迟迟不放箭,而刘如意却一箭就把那只兔子射死了。刘邦问刘盈:那只兔子跑得这么慢吞吞的,很容易射中,你为什么不放箭呢?刘盈说:我正是看到它身体硕大,跑得又慢,推断它定是一只怀崽的母兔,射杀了它,等于杀了两条命啊。
刘邦事后说:看起来还是如意才像是我的儿子啊!
而谈到他的长子刘盈的时候,刘邦却总是一脸厌恶的表情,说:“终究不让不肖子居于爱子之上。”
如意取代张敖封为赵王,乍看起来是儿子取代了女婿,实际上是同姓王取代异姓王的开端。
吕后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远不止这些。戚氏的儿子夺去了她女婿的封国,只是第一步,下一步,会不会夺去她儿子的太子的地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