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三月三日,上巳节到了。
上巳节是一个很隆重的节日,又称“修禊节”,先秦时就有了。古时以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为“上巳”,所以就叫“上巳节”。人们在这一天到有水的地方,主要目的是为了祓除灾气,祈福免灾。对于民间来说,这一天又是男女自由相会的节日。《周礼.媒民》就记载:“中春之日,会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在这一天,男女私情是不会遭到禁止的。为什么要到水边去呢,古人认为水有增强生命神力的作用,其有力的证据就是商朝的祖先契便是在修禊之后降生的。到了汉时,上巳节的日期就固定在每年的三月初三日了,不再考虑它是不是为第一个巳日。节日的内涵也有一些新的变化,除了除去灾气,更多的是临水娱乐。
上巳节是个重要的节日,民间和宫廷都很重视。这一天,吕后照例去长安市郊水滨招魂,祓除不祥。
在回宫的中途,路经轵道亭的时候,她似乎看见从路边窜出一个灰狗一样的东西,直向她扑来。
吕后本能地向后一躲,那个东西就在吕后的腋下咬了一口,转瞬间就不见了。吕后大叫,侍卫和近臣们都问她怎么了,吕后就说:“有一条灰狗一样的东西扑上来咬了我,你们难道没看见吗?”
大家谁也没看见什么灰狗,分头在大道旁的树丛,草棵里去搜寻,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回到宫里,吕后让太卜占了一卦,卜卦的结果是“赵王如意为祟”。
吕后这人,本来就疑神疑鬼,她所见的灰狗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杯弓蛇影式的幻视,可让太卜一说,就真的成了她的心病。
她觉得腋下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摸一摸,还真的有一些肿块。御医煎了药让她服下,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她自觉病情一天天加重,饮食也减了,人一天天消瘦下来。
吕后健康恶化,右丞相陈平忧心忡忡。
他是为自己忧心。朝野都知道,这些年吕后压制诸刘、晋封诸吕的政策,差不多全是他带头配合,刘家宗室的人视他为叛逆,功臣派中的周勃和灌婴等人,更和他有很深的隔阂。在楚汉战争时,就和他形同水火。这两个人是功臣派的首领,他们的态度也代表了整个功臣集团的态度。这让他在功臣派和皇族派中都丢失了不少人脉。不说别的,如果吕后一死,仅是那个吕媭就不会放过他。她一直认为刘邦当年下的“立诛樊哙”的敕令是受陈平的怂恿,十几年来一直对他恨之入骨,多次找他的茬子,幸亏有吕后庇护,他才得以保全。一旦吕后死了,不管是皇族派掌权还是外戚派得势,都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想到这一些,陈平就坐卧不安。
游离于各派政治势力之外的陈平,说起来,他本应该是功臣派中的一个翘楚——帮助刘邦打天下,他的谋略不亚于张良,所以得到刘邦和吕后的倚重。
关于陈平,还得多说几句,因为在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人物。
出生于阳武县户牖乡(现在河南兰考东北一带)的陈平,少年家贫,父母双亡,从小和哥嫂一起生活。他喜欢读书,对当时流行的黄老之学尤其着迷。他哥哥是个厚道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三十亩薄田,就是为了供弟弟读书游学。家里养着这么一个浪**哥儿,陈平的嫂子就很有意见,经常说些很难听的话。他哥就把老婆休掉了。
陈平这人长得一副好皮相,个子高高大大,相貌举世无双。可是过了该娶亲的年龄,却没有谁肯把女儿嫁他,富裕的人家嫌他穷,穷人家的女孩陈平自己也看不上。
过了几年,有一个富户人家的女儿引起了陈平的注意。这个富户姓张,他们家有一个孙女,连着嫁了五个人,五个丈夫都死了,因此,这个富姐成了克夫的扫帚星,再也没人敢娶她。
这个谁也不敢娶的富姐儿让陈平看上了。当然陈平看上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的资财。陈平就到处显示自己,希望能吸引张家富姐儿的眼球。
决定陈平命运的一个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户人家办丧事,请陈平去帮忙。陈平很勤快,人长得也惹眼,张家老太太在葬礼上看热闹,就注意上了陈平。她盯陈平的梢儿,尾随他到了陈平的家。陈平的家住在一条很穷很破的巷子里,傍着城墙根儿,差不多就是个贫民窟了。陈平家里两间草房,挂着一片破草席,又当帘子又当门,门外却有很多交错的车辙,这说明什么呢?有车的都是富人或达官显贵,说明这些人都和陈平有交往。张家这位老太太回到家,就对全家人宣布:我要把孙女嫁给陈平。
家里人当然反对:“陈平又懒又穷,全县的人都笑话他,怎么能嫁陈平呢?”老太太说:你们见过陈平这样相貌堂堂、“帅呆”“酷毙”了的穷人吗?
于是这家的孙女就嫁了陈平。当然聘礼和娶亲的花销都是张家自掏腰包。陈平娶了富姐儿,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的交游也一天天广泛。
在每年举行的社祭中,陈平被推举为社宰,负责在祭祀之后分配祭肉。这个活儿他干得极认真,肉分得很匀,乡里父老称赞他,他说“如果能让我治理天下,肯定会像分祭肉一样公平。”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举起义旗,陈平也和乡里一群青年人一起投奔魏王魏咎,被任命太仆。太仆的责任就是掌管车马,他多次向魏王献计,抵制攻破陈胜之后转而攻打魏国的秦将章邯,魏王不采纳。又有人在魏王那里进陈平的谗言,陈平就逃离了魏,投奔项羽。项羽封他为信武君,不久又封他做都尉,为什么升得这么快呢?是因为陈平平定司马卬(项羽分封的殷王,叛楚归汉)有功。不但给他升了官,还赐他二十镒黄金。可是没几天,刘邦又攻下殷地,司马卬再度降汉,项羽十分愤怒,迁怒平定司马卬的将领,陈平一看势头不妙,挂印封金交还项羽,自己只身仗剑从小路逃离了楚营。
陈平在逃跑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小故事:他逃到黄河边上,要坐船过河,摇船的艄公见他生得英俊不凡,怀疑他是逃亡的将领,腰里一定有什么金玉细软。就一直用眼盯着他。陈平从艄公的目光里看出了杀机,他急中生智,脱下衣服,光着膀子帮艄公摇起船来。艄公知道这小子身上并没什么金玉细软,陈平化险为夷。
这件小事看出陈平的应急智慧。这种智慧帮他成功化解了人生路上的一场场凶险。
陈平逃到修武投奔刘邦,刘邦任命他当都尉,并让他做自己的骖乘,对他优礼有加。到荥阳后,又让他担任亚将,随韩王信驻守广武。
周勃和灌婴等一些老将看不上这个奶油小生,就诋毁陈平,说他虽是美男子,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说陈平在家时为人不谨,和嫂子私通。侍奉魏王,与人不和;投奔楚军,到楚军中又不得意,这才归顺汉王。并且说他利用职权营私。总之,给他总结的罪名就是“盗嫂受金”。
刘邦也心里嘀咕了,他就去问推荐陈平的魏无知。问他陈平有没有这些事,魏无知说:“有。”刘邦急了:“他既然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还说他是个贤能的人才呢?”魏无知说:“您把我的观点理解偏了。我说的是才能,您问的是品行。假如一个人有尾生、孝己的品行,而对扭转战争局面没有好处,陛下您会有闲功夫理这些人吗?我推荐的是奇谋之士,您只要看他的计谋是不是真正有利于国家,至于盗嫂受金,又算得什么呢?”
魏无知说的尾生、孝己是什么人呢?他们都是以守信和孝道知名的人物。尾生是战国时人,他与一女子约会于桥下,女子还没来,河水上涨,他仍然不走,抱住桥柱,被淹死,落了个坚约守信的好名声。孝己是商高宗武丁的儿子,以孝闻名天下。
刘邦一听有道理,提拔陈平做了护军中尉,专门负责监督协调各将领的行动。从此陈平就寸步不离刘邦,他屡出奇计,为刘邦夺取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
刘邦离不开陈平,是因为陈平总是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他支招,尽管他“损招”多,正点子少,但每次都成功地让刘邦摆脱困境。所以刘邦需要正点子时就找张良,需歪点子时就找陈平。所谓陈平的“奇计六出,”大部分是歪点子。
第一计是“反间计,”害了范增,自己却发了笔横财。为了保障他的反间计成功,刘邦答应了他开出的大价码:“乃出黄金四万斤与陈平,不问其出入。”给他四万斤黄金作经费,去离间项羽君臣,而且这笔巨额专款没有财务监督,不须要报销发票。
第二计是“瞒天过海”,用恶败菜蔬,瞒过楚使。刘邦被困荥阳,断绝粮道,请求以荥阳为界,双方讲和。项羽准备接受议和条件,而楚军谋士范增力劝项羽围城急攻。为除掉范增,陈平向刘邦献计:项羽派使者入城,刘邦准备好丰美饮食招待,等见到使者后,却佯装惊异地说:我本以为是范增派来的使者,没想到却是项王派来的使者。让人撤下丰美的菜肴,換上粗劣的食物。来使回楚言于项羽,项羽遂大疑范增,范增怒而离去。
第三计是“李代桃僵”,夜出妇女,解荥阳之围。其代价是,救出一个刘邦,让数百年轻女子和刘邦的替身演员纪信做了项羽刀下之鬼。
第四计是潜蹑帝足,请封韩信作齐王。这件事是与张良一起做的,也只有这件事还算赢得了一点掌声,南宋诗人杨万里还写了一首诗:“笑睹乾坤看两龙,淮阴目动即雌雄。兴王大计无寻处,却在先生一蹑中。”表扬的也主要是张良。
第五计是伪游云梦,不费刀兵,收拾韩信。
第六计是“美人计”,平城解围,救驾有功,自己也捞了大彩头:得二千户食邑,被封曲逆侯。
六计皆详载正史,本书也有叙及,此处从略。
陈平自己曾说:“我多于诡秘的计谋,这是道家最禁忌的。”
眼下,正在陈平为自己的前程日夜担忧的时候,早已辞官归隐的陆贾登门拜访了。
陆贾来的那天,陈平正在埋头想他那些苦恼事,他想得太专注了。以至于陆贾到了眼前他还没有察觉。
陆贾问:“您想什么呐?这么投入”?
陈平说:“先生猜猜看?”
陆贾说:“君相位居宰辅,食禄三万户,享受人间荣华富贵,从这个方面看,您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了。而您现在寝食不安,不是忧己而是忧国,是怕太后一时驾崩,诸吕纂权,少主殆危。”
陈平说:对啊,我正为这件事烦心着呐。求您给我支个招儿吧。
陆贾沉吟一会说出了他给陈平要出的主意,那就是要和沛丰系功臣派的头领周勃搞好关系。
陈平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两个人的矛盾,在楚汉战争时期就已经很深,直到现在一直解不开心里的疙瘩。
陆贾看出陈平的心思,对他说:“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归附”。陆贾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就是政治领袖——相,和军事领袖——将的团结问题。在关键时刻将相失知,就会导致朝廷的大权旁落。陆贾接下去说:我也想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和周勃太尉讲一讲,可是他很傲慢,和我说话总是带一些讥诮的口吻,让我没有办法和他摊牌。您应该捐弃前嫌,打破成见,主动去接近他。
陆贾又给陈平策划了几条对付诸吕的计策。
不久,逢周勃寿辰,陈平拿出五百金为周勃祝寿,又置办了一席丰盛的酒宴,邀请周勃共饮。
周勃这个时侯也为吕后一旦驾崩之后自己的后路忧心,但他放不下架子去主动接交陈平。见陈平主动上门,很快就给了回应。两个人的关系日见亲密,很快就成了深交。为了感谢陆贾,陈平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馈赠陆贾。这一个阶段,陈平和周勃共同关心的话题,就是日后对何对付诸吕。
而诸吕也在加紧了纂权的步伐。
七月二十二日,吕后下诏,以赵王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以梁王吕产统领南军。
汉初兵制,朝廷直辖的军队有宫廷禁军、宫城近卫军、京师及畿辅驻军等。宫城禁军负责宫城以内及宫城各门警戒任务,士兵从各郡正卒内征调,更代期为一年。因未央宫在长安城西南,所以近卫军称为“南军”,人数最高时达到数万。京师及京畿驻军的主要职责是守卫京师及维持京畿地区治安。兵源主要来自京辅的正卒。其主营位于未央宫北,所以称“北军”。南北二军,不仅是宫禁的主要武装力量,也是朝廷的王牌军队。周勃虽然顶着太尉的名头,实际上并无兵权。灌婴驻兵荥阳,受吕后提拔官加太尉,但也只不过是一个军区的首长。
吕后是这样跟她新任南北军总统帅的两个侄子谈话的,她说:吕氏封王,大臣公卿都愤愤不平。我死以后,皇帝年少,大臣们恐怕会趁机闹事。你们两个一定要把兵权掌握住,牢牢地控制住军队,守卫好两宫。如有必要不要出宫给我送丧,直到大局全部稳定。千万不要因为忙碌而给人造成可乘之机。如果兵权旁落,吕家就惨了。
吕禄、吕产唯唯。
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正在紧张的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