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祸

人生是“烟涛微茫信难求”的。有时候,一桩看似与你无关的事情,却是决定你人生吉凶的转折点。嵇康与山涛绝交,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鲁迅说,司马昭“因这篇文章,便就是得将嵇康杀了”。其实也落入皮相。嵇康是天下名士,司马氏不会因一篇文章而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嵇康。他们宁愿等待,捕捉一个能杜绝天下人之口的理由。嵇康是死于一桩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这就是发生在景元二年(261)的吕巽**弟媳一案。诚如张云璈《选学胶言》所说:“古今不平之事,无如嵇吕一案。”嵇康之狱是一场彻底的冤狱。对此,干宝《晋纪》记录最详,《文选·思旧赋》《三国志》《世说新语》都有类似的记载。

吕巽、吕安兄弟是镇北将军吕昭的儿子,嵇康最开始是与吕巽交好,后来又通过吕巽结识了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吕安,两人一见,意气相投,便成莫逆之交。概言之,吕安崇拜嵇康的学识人品,嵇康则报之以命,在“世人皆欲杀”的气氛下,敢于搭上自己的性命为朋友出头。吕安起初随父吕昭居住山东,而山东距嵇康居住地河内山阳(今河南焦作一带)路途遥远,《世说新语·简傲》云:“嵇康与吕安善,每一想思,千里命驾。”干宝《晋纪》则云:“初,安之交康也,其相思则率尔命驾,千里从之。”只要是吕安心里一思念起嵇康,就立即驾车启程,不远千里去探视朋友。“率尔”,就是任性,不假思索,想去就去。十足的魏晋名士做派!十足的个性张扬!要知道,当时还是木轮车时代,“千里命驾”何其不易,因此,“千里命驾”也就成了友朋情笃的一个典故。

当然,吕巽也是嵇康的好友。然而,嵇康万万没有想到,吕氏兄弟的家事闹剧,竟让自己卷入官司,并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视为好友的吕巽,竟成为自己入狱被害的重要推手。

《庄子》说:“人情险于山川。”自古以来,“知人”就是一门莫测高深的学问。吕巽平时看起来儒雅温藉,又结交名士,其实人面兽心,是个宵小之徒。吕安的妻子徐氏长得美艳动人,吕巽垂涎已久。有一次,趁弟弟吕安离家外出,吕巽竟设法将弟媳徐氏灌醉,将其诱奸。吕安回来,听说此事,十分震怒,想将吕巽告官,并休掉妻子。吕安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好友嵇康,并征求他的意见。

嵇康听后气愤异常,但他转念一想,认为家丑不可以外扬,一旦告兄休妻,便会家庭破碎,吕氏兄弟两败俱伤,都难以立足于社会。作为好友,嵇康劝吕安暂且隐忍不发,由他从中斡旋调停。应该说,到此嵇康的想法和采取的措施都是无可非议的。

于是,嵇康面责吕巽,要求他痛改前非,善待弟弟。吕巽对嵇康许诺只要不见官,以后不再发生此事,永不加害吕安,并信誓旦旦,以与吕安为同父兄弟的关系立誓。嵇康随即将调解的结果告诉吕安,吕安虽然气愤,还是表示听从嵇康劝导,亦不再追究。应该说,至此一场家庭纠纷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此时的吕巽已经投靠了司马昭,是司马昭的掾属,深受宠信,而且,他还和司马昭的心腹、司隶校尉兼镇西大将军钟会关系密切。吕巽做贼心虚,总担心吕安以后有一天会告到官府,让自己声名扫地。为了彻底根除后患,便出尔反尔,来了个恶人先告状,状告吕安不孝,殴打母亲(吕巽生母)。吕巽此举,可谓痛下杀手。因为司马昭正大力宣扬“以孝治天下”,“不孝”是反对名教的大罪状,轻者流放,重者杀头。当年阮籍丧母期间饮酒食肉,大臣何曾就对司马昭进言:“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幸亏司马昭意在笼络阮籍,阮才免于流放之刑。所以吕巽以“不孝”状告吕安正投合了司马氏的政策,找到了治罪依据,是力度极大的诬告。加之吕安原本就是有“异见”的名士,当局有心坑害而无人庇护,于是吕安立刻以“不孝”罪被逮捕,并被判流放到边远地区。应该说,吕氏兄弟的家庭纠纷发生了恶性的变化,已经让人嗅出一点你死我活的血腥的气味,但是,还是与嵇康没有一点关联。

问题在于此人是嵇康!一代名士,澡雪精神,他是那样的信念坚定,那样的笃于情义,那样的疾恶如仇!得知好友蒙冤流放,嵇康既震惊又懊恼,想到自己出于好心的调停,竟然被卑鄙的吕巽所利用,致使吕安错失先机,坐等受辱受罪,他的胸膛燃烧着怒火,奋笔写下了《与吕长悌绝交书》,痛斥吕巽背信弃义、阴险狠毒的无耻行径。

在这篇三百余字的短文中,嵇康以冷峻的语言回顾了与吕巽的交往,揭露了吕巽在这次事件前后残害手足的丑陋面目,果决地表示要与其绝交。因书信精炼,谨转录如下:

康白: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逐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及中间少知阿都,志力开悟,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得迫之,故从吾言。间令足下,因其顺吾,与之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系都,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足下阴自阻疑,密表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吾又非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耶?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别恨恨。嵇康白。

信中的都,即阿都,吕安的小名。嵇康说,足下暗地里起疑心,秘密揭发诬陷阿都,恶人先告状!这都是因为阿都先前相信了我,没有告发足下,哪里会想到足下包藏祸心?阿都之所以容忍,是因为我的劝说。如今阿都被判罪徙边,是我对不起他。我之所以对不起他,是由于相信了足下的誓言!足下对不起我。为此,我十分惆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像这样的朋友,我也没有什么心思继续交往了。古时候的君子绝交时,不说对方的坏话。我郑重与足下绝交!此时我也是愤恨不已。

这是《嵇中散集》中的第二封绝交书。写给山涛的绝交书长篇大论,洋洋洒洒,佯为绝交,实则明志。此书则截然不同,三百余字蕴含着因吕巽失信的错愕、震惊、失望,自己有负吕安的内疚、自责、悔恨。但凡无话可说,才是真正的绝交,因此此书是一封彻彻底底的绝交书。疾恶如仇的嵇康想通过这封书信将自己与丑恶的吕巽彻底地切割开来。他万万想不到,从这封信开始,在那些阴谋家、告密者的眼中,嵇康将自己牢牢地与吕安“不孝”案联系在一块了。这真是意外的“收获”!他们躲藏在阴暗的角落,为之窃喜。

何止如此,面对好友的牢狱之灾,热血男儿嵇康才写完绝交书,就打点行装,奔赴洛阳,他要去为吕安辩护,申述冤情。哪怕前面是万丈深壑,哪怕前面是熊熊烈火,他也要扑上前去。

这就是嵇康!

然而事与愿违,深壑和烈火凶狠地吞噬了嵇康和吕安,普普通通的家庭纠纷终于酿成一桩昭昭两千年的血的冤狱。事件是由吕安的告别信引发的。

吕安想到妻子遭受污辱,自己莫名判刑,在流放途中,他愤懑难排,给好友嵇康写了一封告别信。信中主要回顾了两人的友情和意气相投的交往,信末则是长歌当哭:“去矣嵇生,永离隔矣!茕茕飘寄,临沙漠矣!悠悠三千,路难涉矣!携手之期,邈无日矣!思心弥结,谁云释矣!……临书悢然,知复何云!”

当时对于持异见的名士而言,可谓文网高张,可能是愤恨之火焚烧了受伤的理智,吕安在信中还这样激昂慷慨地直抒胸臆:

顾影中原,愤气云涌。哀物悼世,**风烈。龙睇大野,虎啸六合。猛气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泰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斯亦吾之鄙愿也。时不我与,垂翼远逝,锋距靡加,翅翮摧屈,自非知命,能不愤悒者哉!

吕安以文学的笔法,夸张地表达了自己对吕巽诬陷好人、有司颠倒黑白的愤怒与厌恶。他说,回望中原,心中愤恨之气郁结,有如云海翻涌。哀叹万物无常,感伤世道沦落,**奋发,有如疾风猛进。虬龙凝望着旷野,猛虎长啸于天地之间。勇猛之志,纷然而生;雄壮之心,占据四方。我要攀登那云路天梯,横行海内,去除艰险,扫却污秽,倾倒江海,夷平山岳。脚踢巍峨的昆仑山,让它向西倾倒;足踏雄伟的泰山,使它向东倾覆。平定涤**九州,重新恢复宇宙的秩序。可叹我不得其时,只能垂下翅膀,去至远方。这样刀锋不能加于我,而翅翼摧伤,我自问还不能通达天命,又怎能不愤恨呢!

在司马氏密探间谍遍布全国各地的时代,这封信很快落到了司马昭的手里,并给予了另类的要命的解读。他们根本不理会这是义愤书生的牢骚语,根本不深入考察文章所指,固执地认为吕安有非凡之志、谋逆之心,书信是吕安、嵇康的互通心曲,故而是二人谋反的战斗檄文。在荒谬的“逻辑推理”下,整个案件陡转直下,以“不孝”罪被流放的吕安很快被押送回京,重新以谋反罪待判。

这时,光风霁月的嵇康却公然来到洛阳,毅然决然地为好友的冤案作证。于是司马昭趁机把嵇康收送廷尉,准备将两人一同治罪。

审讯中,嵇康和吕安自然不肯屈招,对“谋反”的指控断然否认。吕安还有封书信,纸写笔载,解读不同而已。嵇康则完全是局外之人,如何治罪呢?然而,在司马氏集团眼里,此人早已在册。嵇康是曹魏旧臣,是一个持异见的名士,而且嵇康总是和当局作对。司马氏倡导名教,嵇康偏偏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司马昭好不容易亲自率兵平息了毌丘俭、文钦淮南之叛,嵇康却撰写了《管蔡论》,极力声辩管、蔡无罪,以古讽今,为毌丘俭、文钦张目;司马氏礼敬汤、武、周、孔,奉其言如法旨,嵇康却偏要“非汤武而薄周孔”;司马氏想借禅让谋篡逆,嵇康却“轻贱唐虞而哭大禹”,煽惑士子。至于说嵇康躲避征辟,避难河东,更明显是与执政者不合作了。司马昭当然想利用这一吕安事件,惩治嵇康,以儆效尤。

然而如何定罪?罪惩何等?仍然是未定之数。

囚居幽愤

廷尉所辖的洛京大牢是低矮而潮湿的,用于通风的小窗却很高,人站在房里,根本看不到窗外。只有远远地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秋蝉的低唱;西风嗖嗖,偶尔吹刮进一两片黄叶,算是大自然对监犯的问候。

嵇康一生淡泊仕进,敝屣功名,他最钟爱、最珍视者有二,一是友情。至今竹林的纵饮和吟啸仍然是他的灵魂的圣宴。这一次,他就是因为好友出头而受苦。二是自然。河东雄伟的群山,山阳恬静的田园,明净的阳光,悦耳的鸟鸣,芬芳的花草,现在都成了奢侈的回忆。幸亏家人和弟子赵至探监时,带来了他的绿绮琴,他可以晨昏抚弄,聊遣积愫。后来江淹《恨赋》云:“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就是摹写了嵇康囚居的风采。

廷尉的审讯可能使嵇康预感自己来日无多,面对这样一个极端邪恶的政治局面,面对无奈接受生命被终止的残忍命运,嵇康写下了可能是他的绝命之作的《幽愤诗》。

诗以“幽愤”为名,是取班固《汉书》评司马迁被诬下狱,“既陷极刑,幽而发愤”“幽而发愤,乃思乃精”之意,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回首前尘,抒发自己悲剧人生的忧郁悲愤。全诗一改嵇康过去凌厉奔腾的风格,少有激扬褒贬的语言,冷静的反思如水银泻地,时而哀怨,时而悔恨,时而忆往昔,时而追来者,展示了自己平素的生活,检讨了自己褊狭的个性和粗疏的处事方式,真挚深沉,充满了对世局的无奈和自己的希冀无法实现的悲哀和惆怅。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冯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曰余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咨予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实耻讼冤,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岂云能补。

嗈嗈鸣雁,奋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畴。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世务纷纭,只搅予情。安乐必诫,乃终利贞。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

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嵇康先回顾自己的成长,虽然自幼丧父,但幸得母亲与长兄疼爱,无拘无束地自由成长。长大后,自己心慕老庄,轻贱名利,持守淳朴,希望能保身全真。然而,自己生性刚烈,不善于选择朋友,又爱褒贬是非。当前宵小、权奸当道,虽然自己不与人为害,但却招来怨恨而沦落至此。于古有愧于柳下惠的正直坦**,于今也愧对孙登的教诲,对内违背了自己的夙愿,对外辜负了好友的规劝。接着,嵇康述说向往安贫乐道、怡然自适的隐世生活,但是命运却不眷顾自己,屡遭磨难。在这有冤屈也无法申诉的地方,还要受到吏皂们粗鄙的审讯,使身心受到极大的耻辱,就是引来沧浪之水也无法洗去自己的冤屈。诗的结尾,嵇康深情地表达了对于顺应时命、遗弃虚名、隐逸山林、长啸歌吟的自由生活的向往。

因为此诗与嵇康以往慷慨任气的风格不同,自责自省的文字颇多,所以也引起了一些学者的疑惑。如明代学者李贽就在《焚书》中说:“若果当自责,此时而后自责,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无罪,又复畏死而自责,吾不知之也。”李贽无法理解嵇康在《幽愤诗》中的自责自省,认为这是畏惧死亡的表现,与他后来凛然临刑的形象截然相反,因而推测此诗经过后之好事者的增改修饰,不是嵇诗的原貌。其实,作为一代名士,嵇康是在现实艰难和自我选择不可调和时,把人生的焦点集中到自己身上,心胸坦**地去承担命运中的困厄。一个人越是珍视生命,生命遭到迫害时的痛苦就越强烈而深刻。可贵的是,嵇康虽然身陷囹圄,仍然没有动摇对高尚理想的追求,仍然挺身而出,对不平的现实做出不妥协的反抗。

当嵇康在狱中撰写《幽愤诗》的时候,外面他的家人和朋友又忧又急,从山阳到洛阳,奔走营救。仲兄嵇喜、山涛、阮籍、阮咸、王戎等人纷纷利用各自的关系,找廷尉、找大臣,打听嵇康究竟所犯何罪,怎样才能解救出来。两三天下来,消息汇总,背景清楚了,此案系由司马昭亲自审定,如何定性,如何量刑,都由司马昭过问,大有“钦犯”的味道。嵇喜、山涛们都吓呆了,大家束手无策,只寄希望于嵇康所犯罪过不大,量刑时司马昭能动恻隐之心,宽宥处理。

弟子赵至从山阳赶来后,心急如焚,在太学生和豪俊之士中发动救援。嵇康以其才情卓识,引万民景仰,早已是士林偶像。现在见自己的偶像无辜遭受缧绁,民怨沸腾,三千多名太学生即在赵至发动之下,联名上书请求赦免,请以为师。与之同时,一些豪俊之士则义形于色,赶至廷尉衙门,自愿陪嵇康一同入狱。

事情正在悄悄地起变化。这时候一个人走了出来,干预此事,用他的手加力,将一代名士推上了断头台。这个人就是钟会。

钟会与嵇康一生中只有两次交集,而且面对面的交集还只有一次。

第一次是钟会投书。

《世说新语·文学》云:“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事情发生在正始后期,嵇康挥塵尘河洛,才名倾动朝野,其时钟会还只是一个世家子弟,刚刚脱稿《四本论》,颇为自得,怀揣书稿去见嵇康,临门却隔墙掷书而归。钟会这样做,我以为有三个原因。

其一,当然是请教。其时嵇康已然是学术界的“大佬”,钟会不过是新锐。登门礼敬,亦是常理。

其二,表示钟会胆怯。汉末以来,才性问题一直是士林比较关注的问题。才主要是指人的才华能力,性主要指人的道德品行。所谓四本,是指才和性的四种关系,即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钟会是主张才性合的代表人物,他总结当时的各家观点,又在此基础上引申发挥,撰就《四本论》。这篇文章现已亡佚,但钟会持才性合的观点则是确然无疑的。而嵇康虽然没有直接撰写关于才性之辨的论著,但他写了《明胆论》,论述智慧和胆量之间相互制约的关系,从中可以推测,在才性之辨的论题上,嵇康应当是才性离一派。钟会可能是担心自己的文章会遭到嵇康的当面驳斥而“掷书而归”。这种逃避,反映了钟会对嵇康心存忌惮。

其三,钟会生性争强好胜,将自己的新著送给嵇康看,也有一点示强、挑战的意味。

对于这本隔墙掷落的著作,嵇康是否读过,读后看法如何,没有历史记载,我们不得而知。

对于钟会来说,这次拜访是不愉快的,由于意识到自己的忌惮以及弱势,甚至本能地产生了敌意。当然,对于钟会的敌意,嵇康是一无所知的。

嵇康与钟会的第二次交集颇富戏剧色彩,时当甘露三年(258)诸葛诞叛乱被司马昭镇压不久。嵇康已辞去中散大夫,身为曹魏姻亲的嵇康虽不热衷仕进,但眼见司马氏一次次用鲜血铺就篡权之路,又一次次用礼法来欺瞒天下,他那疾恶如仇的儒者之刚,只能宣泄在锻铁扬槌之中。而钟会却彻底投靠了司马氏。典午之变后,钟会获赐爵关内侯,此后又在司马氏剪除异己的征伐中屡出奇谋,人称张良再世。由于在平定诸葛诞叛乱中立功最大,迁任司隶校尉,甚得司马昭宠信,但凡朝廷大小事,官吏任免,钟会多有插手。然而,时代崇尚玄学清谈,钟会既要当朝臣大将,也要成为清谈名士,所以他不耻到牢狱,想与身陷缧绁的名士领袖夏侯玄套近乎,实现多年来与夏侯玄结交的夙愿。所以他在志得意满之际,也突然造访嵇康。

这次的钟会当然不是当年在嵇康家围墙外徘徊良久而不敢叩门,最后掷书而去的小青年了。他在十余骑衣着鲜丽的随从侍拥下,马蹄嘚嘚来到了嵇康的锻铁工坊。这是一次居高临下的造访,准确地说是驾临。

当钟会一行趾高气扬地在大柳树下拴好马,踱到工坊时,衣衫破旧的向秀正蹲在地上拉风箱,嵇康旁若无人、挥汗如雨地叮叮当当扬槌打铁,好像没有看到有贵客来临一样。

钟会本以为嵇康会诚惶诚恐、热情接待的,如此冷遇,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他勉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没趣地转身离去。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嵇康瞟了一眼,突然发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又蕴含机锋。嵇康指出,其一,你来是衔命而来,去则有所复命。其二,自己不惮公开“何”,你去向主子禀报好了,我不怕!八百年后明朝的李贽读懂了嵇康的机锋:“方其扬槌不顾之时,目中无钟久矣,其爱恶喜怒,为何如者?”(《初潭集》)

钟会是何等聪明之人,对此难堪尴尬的场面,他抛下一句冷冰冰的回答,扭头跨身上马,愤愤而去:“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的回答也藏有机锋。其一,我坐实了“何”的内容。其二,我将向上面有所复命,你等着吧!

这就是嵇、钟一生中仅仅交谈的两句话,都记载在《世说新语·简傲》和《晋书》本传等典籍中。

这次嵇康陷狱,钟会时任司隶校尉兼镇西大将军,司隶校尉不仅监察京师百官,其管辖范围包括今天的河北南部、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和陕西渭河平原等,权力极大,而且,钟会还是司马昭的心腹大臣。早年投书的不快以及嵇康锻铁时对他的藐视,他一直耿耿于怀。嵇康算是被小人记挂了。两年前,他窥伺到司马昭对嵇康有罗致招揽之意后,曾阴险地向司马昭进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也就是说,嵇康是诸葛亮式的人物,不能起用,应该早日除掉,以绝后患。正元元年(254),毌丘俭在淮南起事,嵇康准备响应,后因听从山涛的劝阻而作罢。钟会侦听动态,也进谗司马昭。不过因为没有充分的证据,无法将嵇康治罪。

对于钟会来说,这一次可谓机会难得。于是,他在廷议中进言:“现今政治开明,国家大治,偏僻的边境没有诡诈刁民,街口巷尾也没有不满的议论。而嵇康上不臣服天子,下也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愿为时所用,且又伤风败俗。过去姜太公诛杀不愿出仕的华士,孔子诛杀行为怪癖、言论狂谬的少正卯,都是因为他们负才惑众。臣以为,现在诛杀嵇康正是清洁王道。”

钟会的痛下杀手,固然出于私心,出于睚眦必报的阴恶的本性,却也主要是迎合了司马昭的心思,他所罗织的“不为所用”“轻时傲世”“负才惑众”的理由无疑正是司马昭之所虑。而且,前两项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司马昭听后深有感触。也就在这时候,太学生联名上书,豪俊之士自愿陪狱,洛京震撼,群情汹汹,更证明钟会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对于危及统治之事,专制者是毫不手软的。于是,司马昭杀心陡起,不再犹豫,当即与钟会密谋,以嵇康“言论**,害时乱教”为由,判其死刑。同时,以“不孝”和“谋反”之罪,将吕安处死。

临?刑

当嵇康获知自己将要被处死时,他极大地震惊了!他知道司马昭的凶狠,知道此次落到他们手中,会被判以重刑,但被处以极刑,则完全没有想到!他是那么爱惜自己的生命,就在刚刚写成的《幽愤诗》的结尾,他还抒发了遁世隐逸、长啸歌吟、养生全真的夙愿。然而,司马氏竟要剥夺他的生命!

嵇康毕竟是一代名士,在极度震惊、极度悲伤之后,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世界如此荒唐,如此残忍,死了不也是一种解脱吗?就像《庄子·在乐》所说的那样:“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就无事实之事,徒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之乐不能过也。”

除了对生命的无限眷恋,让嵇康牵肠挂肚的莫过于自己的一对儿女了。女儿尚且待字闺中,幼子嵇绍才十岁左右,襁褓丧父的嵇康一想到自己逝去后儿女凄苦无依的情况,他就心如刀割。没有父亲的陪伴呵护,女儿的出阁择婿,儿子的治学立业,都将充满坎坷崎岖。这时候,舐犊情深的嵇康强忍酸楚,冷静地给儿子留下自己的绝笔《家诫》。嵇康一反过去任情不羁的行为和思想,以自己对俗世的思索和人生况味的体察,以坚守志向为主线,详细叙述了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反复告诫,希望儿子能够懂得人情世故,怀大志,拘小节,谨慎生活,在世俗中顺利成长。

《家诫》字里行间,浸透着深深的无奈与悲哀。嵇康希望子女尤其是幼子嵇绍既要胸怀大志,正直做人,又要谨言慎行,避免灾祸。这与嵇康自己狂放任情的一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其实嵇康写《家诫》类似当年阮籍对儿子阮浑欲加入竹林七贤放浪纵恣予以劝阻。阮籍说:“仲容(阮咸)已预吾此流,汝不得复尔!”家人中已有阮咸加入竹林,你就不要来了!为什么阮籍的言行如此矛盾呢?戴逵《竹林七贤论》说得好:“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阮籍认为阮浑还没有真正认识到放达的原因,这其中饱含面对险恶的政治环境如履薄冰般的焦虑,也包含着为了个人的志向选择人生的痛苦。他们对老庄偏执地追求是对现实虚伪名教的反抗,骨子里却还是不愿后代重演自己的人生悲剧。鲁迅则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中肯地指出:“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教子却要他这样庸碌。由此我们知道,嵇康对于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意的。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社会上对于儿子不像父亲,称为‘不肖’,以为是坏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意他的儿子像他的父亲哩。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

刑期临近,彤云低锁,朔风透骨。仲兄嵇喜和妻子长乐亭主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探监。当嵇康将妻子和女儿都郑重拜托仲兄照料,又将《家诫》文稿交到儿子嵇绍手中时,全家人哭成了一团,嵇绍更是紧紧地抱住了父亲戴着镣铐的腿。

嵇康只是泪眼盈盈,他抚摸着嵇绍的头,又用衣袖小心地为嵇绍拭去涕泪:“莫哭,莫哭。有巨源在,你不会孤苦无依的。”嵇康平静地说。

接受托孤重任的山涛并不在场。此时,旁边站着自己的仲兄、儿子的亲伯父嵇喜,嵇康没有托孤于他,嵇喜有点意外,有点纳闷,但他还是郑重地点头,说:“愚兄遵命。”嵇康之所以交给山涛托孤的重任,是因为其一,他与山涛交情最笃。其二,山涛为人正直,不贪财,不好色,能够教育嵇绍成为有良好品格的人。其三,嵇康知道如今已经进入了晋朝的新时代,山涛是晋室干练的重臣,有条件抚育嵇绍成长。这当然是做父亲的惨淡苦心。

山涛果然不负好友之托。等到嵇绍成人后,山涛直接向武帝司马炎举荐,说:“《康诰》有言‘父子罪不相及’。嵇绍贤侔却缺,宜加旌命,请为秘书郎。”晋武帝原本就非常器重山涛,就说:“如卿所言,乃堪为丞,何但郎也。”于是发出征诏,任命嵇绍为秘书丞。

当嵇绍向山涛询问是否该出来做官时,山涛说道:“我已经为你考虑很久了!天地之间,四时变化,尚且有消长更替,何况人事,哪有一成不变的呢?”应该说,山涛的考虑是体察了嵇康的用心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再回到此次冤狱。嵇喜一行临别时,嵇康嘱咐嵇喜在临刑的那天一定要将自己心爱的瑶琴带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代名士嵇康是当时知识分子的神圣人格的代言人,民众对于这样的偶像的崇拜,不会因其入狱,而有丝毫减弱。在嵇康囚居的日子里,太学生联名上书和豪俊之士的自愿陪狱声势愈益浩大。可悲的是,司马氏集团不仅没有在民意面前妥协,反而更加惊恐,更加害怕嵇康的声名和力量会危及、削弱他们的统治,于是加速了处死嵇康的步伐。

景元三年,洛京的冬天是阴冷的,行刑的那天却放晴了,阳光灿烂,天空湛蓝,远处甚至还望得见龙门群山峰顶闪耀的积雪。嵇康和吕安的处斩地点是建春门外的马市,时间则是午时三刻。

通往行刑处的官道两旁早已挤满了人,有普通的洛阳市民、贩夫走卒,更有大批大批义形于色的太学生。嵇喜和山涛、阮籍、向秀、刘伶、阮咸、王戎等一班朋友泪眼盈盈地默然肃立,赵至泪流满面,和太学生们站在一起。大家都赶来向嵇康告别,为嵇康送行。

嵇康和吕安衣着整洁,穿着士子通常穿的蓝布棉衫,从监狱到马市的路上,他们安然而行,不时相视,微微一笑,视典刑官、刽子手、众衙役如无物,真是响当当的名士风骨!他们好像不是被押赴刑场,而是相约赴竹林纵饮,或是趁晴日去柳树下锻坊锻铁,或是去溪涧边调试新琴。

到马市行刑处,二人席地而坐,典刑官询问其有何要求或交代。嵇康眯缝着眼睛,瞄了瞄竖立在行刑台前竹竿下的日影,他知道距离行刑还有片刻。于是,嵇康招呼哥哥嵇喜上前,索取了自己的瑶琴,嵇喜以布衾垫底,铺设于刑台之上。

这举动本身就是前无古人后乏来者的风流之举,人们一下子全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着,眼巴巴地看着。

这一切嵇康好像全然无视,他接过琴后,嘴角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即熟练地调试了一下音色,神色自若地弹起了自己生命中最看重的乐曲。

“《广陵散》?《广陵散》!”人们都从心底喊了出来。

激越的音符在嵇康手指间迸发着,跳跃着,飘浮着,扩散着,有时轻快,有时铿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琴曲昂扬激**,表现了聂政从怨恨、隐忍到愤慨、爆发的感情发展过程,展示了聂政反暴政的不屈精神。死神在这里也望而止步。嵇康的脸上无限祥和,心中一片光明,他已远离龌龊,远离残忍,眼前有的只是竹林摇曳,松风清肃,花底莺声,溪间鱼影,他用指尖的跳跃揉动,营造出人鬼俱寂的春天。

曲终音息,竹竿日影也显示行刑时刻已到,嵇康双手轻抚着琴身,长叹道:“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语毕,嵇康从容就刑。面对死亡,嵇康用生命和灵魂演绎出了一种从容,一种风骨,将瞬间变成了永恒。世上似乎唯有嵇康,才有这样的千古风流。

是年景元三年,嵇康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