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渡以后,因西晋在中原,故称西晋为中朝。不过,笔者所说的“中朝名士”,包括泰始之后以迄梁、陈的大多数六朝名士。余英时先生在《士与中国文化》第七章中说,经过一二百年的努力加上佛教的大力量,到了南朝后期士风已从绚烂而复归于平淡。“中朝名士”正是一代平淡之辈。用现代时髦的话说,是“山寨版”名士。
中朝名士在气质上,在精神上,较之正始名士和竹林诸贤,确只是末流了。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得好:“刘勰说,‘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没有了正始和竹林的精神,有的只是他们的病态的形迹。西子已逝,扪心效颦,情何以堪!加之东晋以后儒学受挫,玄风益煽。众所周知,儒学实际上是穷人学问,是入世学问,讲修身守法,而玄学是富贵哲学,讲惊世骇俗。葛洪在《抱朴子·疾谬》中将这些病态的形迹一一列举如下:
蓬头乱鬓,横挟不带。或亵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类味之游……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唤狗。其或不尔,不成亲至,而弃之不与为党。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掣拨淼折,无复廉耻。以同此者为泰,以不尔者为劣。
也就是说,朋友们相聚见面,既不叙旧问安,也不切磋学问,砥砺道德,而是以无理取闹为乐,放浪胡来,丑态百出。《宋书·五行志》载:“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之饮,对弄婢妾。”均属此类。《世说新语·德行篇》注引王隐《晋书》也提出了同样的佐证: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
据此可知他们的所谓“祖述于籍”只是形似阮籍罢了。例如中朝名士之首阮瞻,字千里,他的父亲阮咸及叔祖父阮籍同为竹林名士。阮籍恶恶善善,能为“青白眼”,阮咸狂放不羁,阮瞻却与乃祖乃父大相径庭,没有什么不羁形迹。他清虚寡欲,与世无争。一次,阮瞻与众人同行,当时烈日当空,口渴难耐,忽见路边有一口小井,众人争先恐后地跑去饮水,唯独阮瞻逡巡在后,等众人饮完之后才去,其与人无竞如此。竹林名士那种敢于反抗潮流的棱角是完全没有了。著名的“三语掾”典故就反映了阮瞻的思想倾向。一次,司徒王戎问他:“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阮瞻答曰:“将无同。”王戎咨嗟良久,以为他说得太精辟了,即命辟之为掾,时人称之为“三语掾”。其实“将无同”三字,既可解释为“得无同”,也可解释为“也许同”,也可解释为“也许并无不同”,是典型的和稀泥的回答!
竹林名士不论是饮酒服药、奇癖怪好,或是着高屐、戴斗笠、悬紫罗香囊等,皆凸显真我,皆有“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殷浩语)的精神追求,皆有一种哲学体验和美学探求的意义。而中朝名士的盲目模仿就完全是两回事了。他们大多原本是北方的“高门放诞之士”,来到素朴明净的江南后,世称“贵游子弟”,穿着上讲究“熏衣剃面,敷粉施朱”,着高底鞋,乘长檐车。靠的是锦花坐垫,铺的是丝绸枕褥,左右陈设的是种种名贵的古董和器玩,“从容出入,望若神仙”。(见《颜氏家训·勉学》)精神上,他们则打出了“达”的旗号。于是,就产生了“八达”。《晋书·卞喜传》就有“时贵游子弟多慕王澄、谢鲲为达”的记载。
中朝名士的这种“达”,他们以为源头可以上溯到“三玄”中《庄子》的任情放达。据《庄子》一书介绍,庄周及同道齐万物,等生死,故有一些诸如妻死鼓盆而歌、援髑髅而眠的诡异行为。庄子任情放达,特立独行,而阮瞻、谢鲲等“八达”恰恰只有“放达”而丢掉了“任情”。他们片面理解并奉行《庄子·达生》“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认为通达人生的人不应当有所作为,去改变现实。这当然是种参透人生的消极处世态度。“达”之甚者,当然首推谢鲲为首的“八达”。所谓“八达”,也就是当时玄学界的八大天王。“八达”之所为,《晋书·光逸传》倒是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寻以世难,(逸)避乱渡江,复依(胡毋)辅之。初至,属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于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
这段文字活灵活现,如在眼前。从狗洞中钻进头来,并大叫,竟至受到主人的热烈欢迎,这种作客方式古今中外似属罕见。所以章太炎先生在讲到东晋、南朝的历史时评价说:“盖**之至,竟似习与性成矣。”(《太炎文录》卷一,72页)他们的酣畅任达,必然既没有痛苦的回味,也缺乏对光明的追求,而只留下空虚轻浮、纵情享乐。《世说新语·简傲》载,王澄离开京都去任荆州刺史,他的哥哥王衍及当时名士都前来送行。当时院子里有棵大树,树上有个喜鹊窝。王澄竟不管客人,脱掉长袍,取下头巾,径直上树掏小喜鹊。下来后又继续把玩手中的小喜鹊,旁若无人。作为一个官吏,竟有如此荒唐之举,实在叫人啼笑皆非。还有谢鲲,字幼舆,号“八达”之首,名重一时,邻家高氏有女貌极佳丽,谢鲲曾经轻薄地挑逗她,高女不堪谢鲲性骚扰,奋力向他投掷织梭,打折了他的两颗牙。旁人讥刺道:“任达不已,幼舆折齿。”谢鲲听说后,不以为羞,反而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对于这样的无赖,同族谢安还拍手叫好:“若遇七贤,必把臂入林。”《世说新语·任诞》载,周素来德高望重,有一次他与朝中名士到尚书纪瞻家观赏歌舞。纪瞻爱妾声色俱佳,楚楚动人。周不能自已,当众脱掉裤子,欲奸其妾。有人嘲笑他,而周却辩解说:“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当众露出自己的**还毫无羞惭,其放任无忌已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晋书·王忱传》载,王忱岳父的亲人死了,王忱乘着酒兴去吊丧。岳父正在伤心痛哭,王忱和十几个朋友却手牵着手,散发**而入,围着哭泣的亲友绕了三圈,扬长而去。
他们的任达不仅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对于政治生活也到了无家无国的麻木程度。在天下分崩、朝野危惧的时日,山简却优游卒岁,常常醉卧池上。(《晋书·山简传》)王衍累居显职,但遇事推脱责任,以“不予世事”自释。(《晋书·王衍传》)周嗜酒成性,虽职任仆射,却“只有姊丧三日醒,姑丧三日醒,大损资望”,于是时人送给他一个“三日仆射”的雅号。(《晋书·周传》)王澄为荆州刺史,“日夜纵酒,不亲庶事,虽寇戎急务,亦不以在怀。”(《晋书·王戎传附王澄传》)王恭不打自招地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对于他们来说,清谈只是语言游戏,饮酒只是高尚点缀。无怪乎戴安道分析说:“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晋书·戴逵传》)这里引用了两个典故,一方面是说,竹林名士的放达,乃椎心泣血的心结所致,就像美女西施因心痛经常在人面前捂扪着心口,皱着眉头,自有风情,惹人怜惜。另一方面是说,中朝名士的放达,徒慕其形式,是为了赶时髦,就好像人们模仿郭泰遇雨折头巾那样可笑。无疑,戴逵所言,是极有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