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6年10月,长安陷落,极其腐朽的西晋政权在匈奴的打击下灭亡了。然而,以前已南渡的琅琊王司马睿却在建康重建晋政权,史称东晋。东晋在青山绿水的江南绵延了一百零三年,并形成了六朝“四十余帝三百秋”的“功名事迹”(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在保存和继承中国传统文化方面有着巨大的历史功绩。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王导的作用。
王导(276―339),字茂弘,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据说,王导的祖先是春秋时周灵王的太子晋,其子宗敬为司徒,人称“王家”,于是以“王”为姓氏,代代相传,历代都有显要,如秦时王翦、王贲父子,横扫六国,战功赫赫。到汉代大司空王吉,迁移到临沂,成了琅琊王氏的始祖。当然,这都是久远难稽的尘封的历史了。
王导的从祖父王祥、祖父王览,则是临沂琅琊王氏子孙引以为荣的两位知名的历史人物。
东汉时临沂城北的一个小村里住着一户王姓人家,主人王融,娶妻薛氏,生一子叫王祥。薛氏死后,王融又娶朱氏做继室,朱氏生一子叫王览。朱氏为人刻薄狠毒,视王祥为眼中钉肉中刺,动辄非打即骂。王祥却百般忍受,对继母非常孝顺。一个夏夜,雷电交加,狂风暴雨。朱氏想到园子中的李树,已经果实满枝,不能让暴雨给损坏了,立即叫王祥去园子里看守,不准有一点损失。瓢泼大雨下个不停,结满果实的李树在暴雨中摇曳不止。王祥心急如焚,跪在李树下,泪水和着雨水潸然流下,祈求苍天保佑。说也怪,很快就风停雨止,树上的李子一个也没有掉下来。还有,一个天寒地冻的三九天,朱氏忽然叫王祥弄活鱼来吃。无奈冰封河面,无法捕鱼。为了满足继母的愿望,王祥来到村前的河边,脱去衣裳,毅然卧在河冰面上,用自己的体温融化了坚冰。他的行为感动了上苍,鲤鱼从河里跳出冰面。这就是后来元儒郭巨敬编录的《二十四孝图》中“卧冰求鲤”故事的由来。王览并没有因为王祥是同父异母兄弟,也没有因为母亲对王祥不好,就歧视王祥。相反,他对哥哥王祥非常友爱和尊重。王览比王祥小二十岁,每当母亲打骂王祥时,他总是一边哭泣,一边抱着母亲,苦苦哀求不要打骂哥哥。后来,狠毒的朱氏想除掉王祥,端了一杯毒酒给王祥。朱氏的企图被兄弟二人看穿,二人都争着要喝这杯毒酒。朱氏恐怕自己的儿子王览被毒死,便把毒酒泼在地上。由于王览心地善良和对哥哥王祥的诚挚友爱,被列为元儒郭巨敬编录的《二十四悌图》之一。从此,他们居住的村子就叫孝友村,村前的河就叫孝感河。后来,王祥由刺史的佐吏升到司空、太尉,最后拜为太保,封为公爵。王览入晋后,也官至光禄大夫。其子王裁,也就是王导的父亲,做过镇军司马一类的官。
王导就出生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他少年时就“有风鉴,识量清远”。当时社会上很流行“品目”(亦即对人物的品评),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有位陈留高士张公看到他,感到十分惊奇,对他的叔伯哥哥王敦说:“此儿容貌志气,将相之器也。”后来,年轻的王导在东海王司马越府中做军事幕僚。
西晋末年,乱象纷呈。与西晋统治者加速腐朽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匈奴贵族刘渊的崛起。刘渊幼时以“任子”(人质)身份住在洛阳,得以交游汉族士人,读过《诗》《书》,也读过《史记》《汉书》《孙吴兵法》。他曾对同学说:“我每看到《汉书》,常常遗憾随何、陆贾两个名士没有武略和将才,也鄙薄周勃和灌婴这两个武将没有治国的文才。”刘渊认为“随陆无武,绛灌无文”是很可惜的,因此立志文武双全。他一边读书,一边学武,终于学识卓荦,武艺超群,当上了北部都尉。由于他轻财好施,待人诚恳,赏罚分明,匈奴五部中的豪杰都投奔他,幽州、冀州一些儒生名士也不远千里到他那里访问交游。刘渊成了匈奴五部的实力派。
永兴元年(304),刘渊在左国城起兵反晋,他打出尊汉的旗号,自称汉王,建立汉国政权,公开以推翻司马氏的统治为号召,胡汉各族许多人归服了他,力量很快壮大起来。特别是王弥与羯人石勒率军投附以后,汉国势力迅速发展到今山东、河北等地,晋军屡战屡败。西晋的灭亡已是指日可待了。
当时,西晋的王公大臣们犹如即将溃堤之蚁,纷纷寻求退路。既然匈奴的铁蹄不可避免地将要**长安的宫殿城阙,既然粗野的狄羯不可避免地将会践踏名士的衣冠,那么,什么地方能够延续晋室的国祚?什么地方能够保全家族的高贵和荣耀呢?
这里需要插入申明一下:以上两个问题的提出,绝不是千年以后文人的臆想和演绎。对于第一个问题,只要将时间退后一点,西晋建兴四年(316),京师长安被围,城中断粮,外无救援,人自相食。十七岁的愍帝司马邺口含玉璧,**臂膀,乘羊车出城投降。次年,太守宋哲奉愍帝命从北方逃奔江东,传愍帝诏书,司马邺说自己“幽塞穷城,忧虑万端,恐一旦崩溃”,命琅琊王司马睿继摄大位,“时据旧都,修复陵庙,以雪大耻”。足见当时上层有关人士在危急存亡之秋考虑到了国统的承继。对于第二个问题,则必须看到,到了西晋末年,士族逐渐淡化了忠君报国的思想成分,转而重视家族荣誉与社会地位,强调孝悌之道。诚如近人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指出:“魏晋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国。故奉亲思孝,或有其人;杀身成仁,徒闻其语。”正由于此,当年王导南渡时,请郭璞卜筮,卦成,郭璞说:“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不提国运否泰,只说家族吉凶,未尝没有迎合王导求得士族之安的心理。
再回到这两个问题的本身。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江东。在北方匈奴强大的压力下,西晋的有识之士都瞩目于草长莺飞的烟雨江南。这里相对于“白骨涂地”战乱频繁的鼎沸中原,还是一片较安定较富庶的温柔山水;更何况有长江天堑,滚滚波涛可以阻隔胆怯的噩梦,寻求偏安的喘息。于是,西晋“八王之乱”时,最后掌握实权的东海王越看到北方局势恶化,策划在江南留下退路,在永嘉元年(307)七月,任命司马睿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进驻建康。不久,又署为都督扬、江、湘、交、广五州诸军事,成为江南地区最高统治者。应该说,此举圆满地解决了上面提出的两个问题,而且开辟了汉族统治者的三百年南朝之治,在保存和继承汉魏以前中国传统文化方面有着巨大的历史功绩。
视野广阔,不拘泥于眼前,投一子而局面一新。无疑,这是一招高棋。
然而,前台的主角司马睿除性情宽厚外,实在是一个庸才。其祖父司马伷,父亲司马觐都不曾建树功业,又是远支,在皇室中的地位并不显要。不仅如此,此人的出身亦大有问题。
早在曹魏时期,太傅司马懿辅政。当时民间流传着一本谶书《玄石图》,里面有“牛继马后”的话。司马懿为此非常忌恨姓牛的人。在他的部下中姓牛的只有将军牛金。于是司马懿特地设计了一把酒壶,转动壶口能倒出两种不同的酒,请牛金喝酒,毒杀了牛金。当时,司马懿以为消除了“牛继马后”的隐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孙子、琅琊王司马觐的妃子夏侯氏与一个姓牛的小吏私通,而且还生下一个男孩,就是司马睿。(按妃通小吏牛氏事,《晋书·元帝纪》未云其名,唯《建康实录》卷五作“牛钦”。)再到后来,司马睿建立了东晋王朝,形式上虽然仍还是司马氏的天下,实际上是牛氏的后人做皇帝。人算不如天算,这一点更是司马懿始料不及的。
像司马睿这样的庸人是不可能下出拓展江东这样的高棋的。
古来的历史学家,包括现代史学大师陈寅恪等,都把这“中兴之功”归于王导。他们的依据主要是《晋书·元帝纪》:“永嘉初,(元帝)用王导计,始镇建邺。”《世说新语·言语》注引邓粲《晋纪》:“导与元帝有布衣之好,知中国将乱,劝帝渡江,求为安东司马,政皆决之,号仲父。晋中兴之功,导实居其首。”
我以为,王导于南渡之事起了重大作用,有“中兴之功”是毫无疑义的,但他并非南渡的决策者,只有说动庸人司马睿南移,并且讨得当时的政治强人司马越决定让司马睿南移,才能谈得上“中兴之功”。“王导说”有失之简略之嫌。
事实上,匈奴兵锋日逼,晋室势如危卵,有识之士争谋退路。东晋人裴启《语林》就记载了永嘉初年王旷到王敦家里商量“天下大乱”的对策,这时恰好王敦和王导诸人“闭户共为谋身之计”,不接见王旷。吃了闭门羹的王旷从墙壁上的小孔中看到众人谋议,就假做要告官。后来王导他们迎王旷进屋,王旷就贡献了“江左之策”。按裴启《语林》写于晋哀帝隆和时,离所记事一百年左右,人物、地点、细节都有,应该可信。但是,“王旷建言说”只是说明了南渡经过了很多有识之士的反复谋划,也没有说明如何让司马越拍板的这样一个关捩。也就是说,王旷、王导诸人与司马越之间还缺乏一个关系链。
北京大学田余庆先生《东晋门阀政治》提到一个新观点,从繁杂的典籍中抓住了《晋书·东海王越传》所透露的大可玩味的信息:“初,元帝镇建邺,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裴妃是司马越的妃子,屡见于《东海王越传》,其兄裴盾为徐州刺史时,曾与时任安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的司马睿共事。裴妃的另一个哥哥裴邵则与王导“相与为深交”,事见《晋书·裴楷传》。那么,裴妃一头与司马睿、王导集团相交甚深,一头又是司马越的宠妃,她力主此事或赞同王导的计划,利用自己的身份,让执政的司马越拍板此一计划,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这样一来,司马越—裴妃—裴邵、裴盾—王导等—司马睿的关系链也就畅通了。所以,事后晋元帝司马睿“深德之”,将自己的第三个儿子给东海王当世子,亦透露了裴妃对于东晋帝业的作用。我以为,田余庆先生对《晋书》的这种抉微,丰富了“用王导计”的简略提法,最接近历史的真实。由于裴妃的居中牵线,王导以参东海王越军事、为琅琊王司马睿的关键地位主谋其事,南渡之举才得以实施和成功。
琅琊王司马睿南渡以后,西晋王朝风雨飘摇,每况愈下。永嘉四年(310),刘渊病死,子刘聪继位。永嘉五年(311)刘聪派石勒歼灭晋军主力十余万于苦县宁平城,俘杀了太尉王衍等。同年刘聪又派刘曜率兵攻入洛阳,俘虏了晋怀帝,又焚烧洛阳宫室,发掘晋朝陵墓,前后屠杀晋朝王公百姓六万余人。这一历史事件因发生在晋怀帝永嘉(307—313)年间,历史上称为“永嘉之乱”。
晋怀帝被俘后,刘曜又攻入关中,同样大肆烧杀。后因缺乏粮食,掳走了八万多人,退出长安。西晋官吏又拥立司马邺为帝。建兴四年(316),刘曜再度攻下长安,西晋遂告灭亡。庆幸的是,先此西晋王朝的几支帝室有琅琊王睿、彭城王雄、西阳王羕、南顿王宗、汝南王祐已南渡江南,得以苟延。当时童谚云:“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就是指司马睿等诸王仓皇过江事。公元317年,喘息未定的司马睿在烟雨迷蒙的江南建立东晋,以儒雅的王导为谋主,使晋朝保有了中国的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