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诗人李白诗云:“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东晋成帝咸康五年(339)王导逝世,后二十年谢安辅政。谢安是一代风流人物,为政“弘以大纲,不存细察”,尤其是经历了东晋王朝命运攸关的淝水之战,历来被认为并肩王导,“兴灭国,继绝世”,功业千秋,人品亦千秋。
我以为,这实在是历史的误会。谢安其人,功业还需斟酌品评,人品却十分巧伪矫情。
谢安(320—385)字安石,出身于陈郡阳夏谢氏士族高门。他的父亲谢裒,官至太常卿。伯父谢鲲,放浪形骸,是中朝“八达”之一,用现在的话来说,是玄学界的八大天王之一。不过,东晋初年陈郡谢氏尚无名望,《世说新语·方正》载谢裒曾求诸葛恢小女为婚,因琅琊诸葛是望族,随元帝渡江,地位亲显,诸葛恢竟拒绝与陈郡谢氏通婚。还有一次,一群男人聚饮时,谢安的弟弟谢万当众寻找小便器,阮裕见了,竟不屑地斥为:“新出门户,笃而无礼。”可见直到东晋中期,谢氏在旧族眼中还不是一等旺族。
俗话说:三岁看八十。谢安幼时即有佳名。四岁时,桓温的父亲、大名士桓彝来谢家做客,一见谢安就赞叹道:“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王东海指西晋东海太守王承,史称“渡江名臣王导、卫玠、周、庾亮之徒皆出其下,为中兴第一”,并且极有风度。东汉时评论人看“骨相”,魏晋时评论人重“风神”,“风神秀彻”当然是极佳的品评。鲁迅辑录《古小说钩沉》里还记载了一个故事。据说谢安幼时美誉远播遐迩,远在北方的鲜卑少年慕容垂极为神往,就派人给谢安送去一对白狼眊。所谓白狼眊,就是用白狼的毛做成的饰物,一般都安在长矛上。慕容垂是后来雄踞一方的燕国统帅,当时才七岁,而谢安十三岁。“英雄出少年”,“英雄总相惜”,此之谓也。
历史上王、谢并称,王导比谢安大四十四岁,在王导去世前几年,谢安曾经去拜访他。接谈之下,王丞相对这个十几岁的青年大为欣赏。《世说新语·文学》记载,支道林、谢安、王濛等人一次以《庄子·渔父》为题清谈,支道林先讲,“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等大家都谈过之后,谢安则向支道林粗略发难,他“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的确,青年谢安相貌俊雅,神情深沉,思路敏捷,风度潇洒,是清谈名胜,工诗文,擅行书,很快就名动江南,成了时人追捧的偶像。
然而,时尚的偶像难免染上时人的通病,在具有中国古代特色的由隐入仕的问题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三国时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隐居南阳卧龙岗时,“好为《梁父吟》”“每自比于管仲、乐毅”(《三国志·诸葛亮传》),终为刘备所赏识。刘备三顾茅庐时,在著名的《隆中对》中,诸葛亮精辟地纵论天下大势,定出鼎足三分的策略,划定了三国时期基本的政治格局。以后,又运用他纵横捭阖的才智,建立了盖世的功业。然而,东晋士人们不注意诸葛亮的粗茶淡饭、躬耕陇亩,也不折服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神人共泣的对蜀汉的忠诚,而只是将他的隐与仕,看作人生的手段与目的。这样一来,相当一部分士人就以隐居为养望,为蓄势,当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他们风花雪月,尽情享受人生,不顾社稷安危;故作清高而生活空虚腐朽;沽名钓誉,借以抬高身价;做官的时机一旦成熟,却又扭捏作态,装扮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样假隐居之士、真名利之徒的嘴脸,在稍后的南朝文士孔稚圭的《北山移文》中就淋漓尽致地加以了讥讽和揭露,“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荫,白云谁侣?”此处且不赘述。
谢安瞄准了会稽东山,作为自己隐居蓄势之地。
当时的会稽郡,包括现在的杭州、绍兴、宁波一带,此地山水绝佳。著名画家顾恺之以艺术家的眼光考究一番后,回京后叹为观止:“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言语》)书法家王献之从会稽过,亦称:“从山**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世说·言语》)会稽的首府是山阴(今绍兴),东山则在山阴东南,此地林木繁茂,清泉蜿蜒,波光粼粼的曹娥江从山前流过,景色幽美。不管当时北敌压境,庙堂风雨,谢安“与王羲之及高阳许珣、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晋书·谢安传》)。他在东山还养有绝色的家妓,整天莺歌燕舞,鬓影衣香,不知胡然为天胡然为地。诚如李白诗云:“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昔人还绘有《东山携妓图》以纪其盛。无疑,这种名士风流是颇令后世的封建文人神往的。李白、苏轼、辛弃疾这些旷代才人都为此写了很多赞美诗篇,王安石甚至在走访谢安遗迹半山谢安墩后,颇为荣幸地写了一首《争墩》诗说:“我名君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向前代政治家,一寄千古渴慕。
关于谢安高卧东山的优游岁月,《世说》中记述有许多的片断。《世说·雅量》说,有一次,谢安与孙绰、王羲之诸人舟游海上,时值浪涌风起,大家都要回船靠岸。这时谢安却“貌闲意悦”,只顾吟啸,命舟子继续往前驶船。愈往前划,愈浪涛汹涌,小船颠簸不止,孙、王诸人惊恐万状,“皆喧动不坐”。谢安见了,轻轻一笑说:“你们这样害怕,那就驶回岸边去吧!”众人如遇大赦一样,赶忙呼叫回船。通过这一次海上遇险,谢安博得了“足以镇安朝野”的美誉。人们深信,以谢安这样遇事不惊、沉着冷静的气度,完全能够镇抚朝廷上下。后来李白还写诗赞叹道:“安石泛溟渤,独啸长风还。逸韵动海上,高情出人间。”《晋书·谢安传》说,有一次,谢安邀友人共往临安山中,他坐在一间石房子里,面对深谷,闭目遐想,然后叹息说:“如此境界,与伯夷相差又有多远呢?”
本来就“少有佳名”,再加上三番五次的作秀,长期蓄势,为谢安取得极高的声名。《世说·赏誉》云:
王右军语刘尹:“故当共推安石。”刘尹曰:“若安石东山志立,当与天下共推之。”
好一个“当与天下共推之”!当时,朝野上下都喧腾起一派“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呼声,仿佛谢安就是彼时彼国彼民的救世主。谢安俊雅的容貌和潇洒的风度,很快就使他成了那个时代魅力无穷的偶像。谓予妄言,择二例可说明。其一,谢安患有鼻炎,说话吟诗的声音都不清亮,而时人则称美为“洛生咏”,大家都以捏着鼻子吟诗为时尚,后来文学史上也多了“拥鼻”的典故。唐代诗人杜牧《折菊》“雨中衣半湿,拥鼻自知心”,就记述了这种名士风流。其二,据说,有一次有一穷同乡因经商不善,潦倒不堪,向谢安辞行。谢安有心赠他些银两,又怕伤了他面子,于是就问他还有什么能换钱之物。此人说,家当仅有五万把根本卖不出去的蒲葵扇。谢安略作思忖,说道:“我试试帮你推销如何?”就从中随意拿了一把。平时与名流们交谈时,谢安总是手持这把蒲葵扇,轻轻拂动,真名士,自风流。于是人们纷纷效仿,在当地居然掀起了一股蒲葵扇抢购风,那个穷老乡的五万把扇子不久就倾销一空了。这就是“新会蒲葵”的故事。一直到清末民初,“新会蒲葵”年产一亿柄以上,是个很响亮的品牌,当然谢安可以算是最早的产品代言人了。
世间就有这样的怪事:有些东西,你尽力追求,尚且难以得到,而推辞和躲避反而让它向你靠拢,甚至如影相随。谢安就是这样。起初司徒府征辟为“佐著作郎”,他以疾辞;扬州刺史庾冰以谢安有重名,屡次命郡县官往逼,谢安不得已才赴召,但是月余就告归;又拜尚书郎,亦不就任;吏部尚书范汪举荐他为吏部郎,又上书拒绝。因此,朝中有关官员上奏皇帝:谢安屡不就征,性情乖僻,应终生监视,不得录用。对此,谢安“晏然不屑”,似乎并不在意,索性栖迟东山,放情丘壑。
难道面对名利,谢安真的心如古井了么?其实,横亘在谢安内心的问题,不是出不出山,而是什么时候出山。《世说·排调》说,谢安隐居东山时,一次兄弟聚会,除他还是布衣之外,其他兄弟都仕禄轩冕,声势“倾动”。相比之下,谢安显得十分寒酸。他的夫人便指着那些做官的兄弟,用话激他说:“大丈夫难道不应该这样吗?”谢安于是用手捏着鼻子,半真半假地说:“我恐怕也难免走这条路子了。”道出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世说》还记载,谢安东山隐居时曾“戒约”子侄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子侄们一时弄不懂他的语意,只有侄儿谢玄答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谢安听了很高兴。谢安、谢玄的叔侄对语,素以意味深远难解。谢玄理解伯父的“佳”字,意思是说,既然是芝兰玉树,就要争取生长在庭阶,让主人能闻其芳香、睹其美姿,而不应像《琴操》中记述的孔子所见的“隐谷之中,香兰独茂”一样。这显然不是一个决心长隐者的心态。事实上,其弟谢万为吴兴太守时,时谢安三十七八岁,就随弟从行,对谢万的公务常有匡正。这也可以视为对自己行政才能的历练。总之,谢安并非真的不想做官,而是要做大官,一再拒绝征辟,不过是自高标置、抬高身价的一种手段。所谓“玉在匣中求善价”,当养望蓄势到一定程度,他才会考虑出山。只有会稽王司马昱(亦即后来的简文帝)看到谢安携妓出游,窥知其情欲尚存,一语道破说:“安石与人同乐,必肯与人同忧。”果然,等到谢万因战败而废为庶人,谢氏门第减色时,四十多岁的谢安终于决定变节出山了。正巧征西大将军桓温上表皇帝请求辟谢安为征西司马,这个职务是个军内职务,相当于幕僚长的角色,谢安正中下怀,就此结束了东山高卧,至都中,转至江陵桓温军中。后来,唐代诗人胡曾作《东山》诗叹道:
五马南浮一化龙,谢安入相此山空。
不知携妓重来日,几树莺啼谷口风。
作秀再如何出色,行伪再如何巧妙,总是难以掩尽世人耳目的。不待后世写《北山移文》,当时总会有明眼人,不失时机地送上识破机关的棒喝,就像《三国演义》中,庞统行连环计,瞒过了曹营中的文武百僚,却在江边被阚泽说破一样。
《世说·排调》说,谢安出任桓温司马,官员们都到新亭来送行。其中中丞高灵借着三分酒醉,大声抢白谢安道:“朝廷多次征召,你都高卧东山,不肯出来做官,以至造成‘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舆论。现在,你终于出来做官了,不知苍生又将如君何?”这番“醉话”无异醉八仙拳,连出两手,风生水起。一拳打中谢安扭捏作态,高自位置;又一拳欲打出徒负虚名的伪君子的原形:真货假货还得走着瞧,到时候名不副实,“苍生又将如君何”,百姓又拿你怎么办呢?
《世说·排调》还记述了一则郝隆的讥刺。谢安在桓温手下任司马时,有一次有人送桓温药草,其中有种药草叫远志。据《尔雅·释草》,远志又名葽绕或棘菟,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线形,夏秋开紫花,形如蒿根,性温味苦,可以入药。古代称其根部为“远志”,其叶部为“小草”。当时桓温拿起一株远志,有意无意地问谢安道:“远志又叫小草,本是一种东西,为什么会有两种叫法呢?”谢安一时语塞。参军郝隆时在座,便接口说:“这很好理解,所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这是一个令人绝倒的回答,表面上他是在解释这种药草之所以有两种叫法的原因:根“处”于地下,名远志;叶“出”于地上,名小草。实际上,却是用“出”与“处”比喻人的生活道路。古代隐士又称处士。谢安幽处东山,常以大济天下自诩,“志”不可谓不“远”,而一旦出来做了桓温的司马,仰人鼻息,唯命是听,也不过是小草一株罢了。郝隆的话绵里藏针,使谢安“深有愧色”。桓温当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见状便打圆场说:“郝参军并无恶意,这样解释也觉别致。”
然而,“出”与“处”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此前的大名士殷浩,亦以隐谋进,出仕前先“在墓所几十年”,骗取得很高的声名,“于时朝野以拟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兴亡”(《世说·赏誉》)。后出任扬州刺史,朝廷原意是希望借重其大才,求得与上游桓温势力的平衡,谁知他畏桓如虎,毫无作为。后又北伐兵败,贻害百姓。最后被废为庶人,整天对着天,划写“咄咄怪事”。应该说,谢安非殷浩所能望项背。对于巧伪功夫极深的谢安来说,“出”后当然还会遇到严酷的考验,要通过这些考验,靠才干、学问、追求、手段,也还要靠机遇和运气,淝水之战就将他推到了功业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