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堪称政治斗争的高手,他在东晋朝主要对手有二:前期为桓温,后期为司马道子。对前者谢安完胜,对后者谢安能明哲保身。

东晋政权是典型的门阀政治,在建国一百零三年中,基本上为王、庾、桓、谢四大高门轮流执政,谢安是在王、庾两大家族衰落后,桓氏家族兴起,桓温执掌朝政前夕出仕的。

现在很多人认为,在反对桓温篡位这一关键问题上,二王(王坦之、王彪之)起了重要作用,而谢安在紧要时刻起的作用最大。我以为,这也属于不顾事实的误识。与桓温篡位斗争最坚决、起的作用最大的是二王,而在斗争后最大的受益者却是谢安。

谢安四十一岁时出任桓温府司马,本来以他的才情声望,此前也拒绝过,此后也必会遇到可就的更重要的职位,他之所以偏就此职,可能主要是考虑当时桓温势倾朝野,顺其征请不至于一开始就与之对立,而且以后也有利于提升。应该说,谢安的算计十分精到,以后他出任吴兴太守,入辅侍中,升吏部尚书,一路仕途顺利,都没有受到来自桓温集团的阻挠。

桓温因西征和北伐之功,威权无比,对晋鼎渐有非分之想。依参军郗超献计,桓温废帝另立,又诛杀废帝三子及妃嫔,合族诛杀殷、庾两族的政敌,加紧了篡位夺权的步伐。

与桓温篡夺做斗争,关系晋室危亡的最重要的事件有二。一是新继位的简文帝未满一年即得重病,临驾崩时命草拟遗诏,使大司马桓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并且说小皇帝如可辅则最佳,如不可辅,则可由桓自取。这草诏颁将出去,被郎中王坦之接着,看了后便立即入内,在简文帝榻前将草诏撕作碎片。坦之说:“天下乃宣帝元帝的天下,陛下怎得私相授受呢?”简文帝于是使王坦之改诏道:“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王导)故事。”又由群臣合议,由尚书仆射王彪之为首,奉十岁的太子司马昌明即帝位,是为孝武帝。桓温本以为简文帝会传位给自己,或依周公居摄,但均未得逞。他大失所望,十分恼恶地给弟弟桓冲写信说:“遗诏但使我依武侯王公故事哩!”这当然是二王反对桓温篡位的果断之举。而谢安则并未参与其事。

二是桓温重病,但还想荣膺九锡。所谓九锡,即古代帝王赐给有大功或有权势的诸侯大臣的九种物品,代表皇帝对于臣下的最高奖赏。春秋以来,凡权臣篡位之前,都先欲得赐九锡。曹操、司马懿和司马昭都是如此。为此桓温特遣人入都请求。谢安、王坦之未敢断然拒绝,逐日拖延,至桓温再三催促,只好要吏部郎袁宏准备草诏。袁宏有文才,挥笔即就。《晋书·王彪之传》说:“谢安见其文,又频使宏改之,宏遂逡巡其事。”偏偏谢安吹毛求疵,屡次要袁宏修改,至月尚未定稿。袁宏私下请教仆射王彪之,究竟如何修改。彪之说:“如卿大才,何烦修饰,这是谢尚书故意如此,他知道桓公病势日增,料必不久,所以借此迁延时日罢了!”袁宏这才如梦方醒。桓温未得如愿,当然恼羞成怒,不久即病疾而死。可见在这一次晋廷生死存亡之秋的政治决斗中,王谢联手粉碎了桓温的阴谋。

桓温死后,桓冲尚能顾全大局,晋室转危为安。进王坦之为尚书令,谢安为仆射,两人同心辅政。第二年,王坦之出督徐、衮,命谢安总掌中书。太元元年,进谢安为中书监、录尚书事。至此,谢安大权独揽,成了与桓温政治斗争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孝武帝名曜,字昌明,他是简文帝第三子。据说简文时流传谶语:“晋祚尽昌明。”后李太后有身孕时,梦见神人对她说道:“汝生男,宜字昌明。”后来李太后生下孩子时,刚刚是黎明时分,所以将儿子名曜,字昌明。及至名字取定后,简文帝想起了流言,不觉暗自流泪。孝武帝天性懦弱,幼年即位,处境是很悲哀的。无所作为,是因为身不由己。在成年以前,朝政是由嫂子帮他拿主意。成年以后,连老婆都是谢安帮他定的,纯属政治婚姻,而且老婆还是一个母老虎。于是,他只得将朝政交给权臣谢安和司马道子,日夜沉溺在醉乡。谢安曾经问他:“请陛下揣测一下,驴子像什么东西?”他醉眼蒙眬地回答:“它的头可能像猪吧。”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糊涂,而是内心十分痛苦。有一天晚上他在宫苑赏花,看到天上流星掠过,就端起酒杯向流星敬酒,自言自语:“飞星飞星,敬你一杯酒。古今帝王都与你一样,转瞬即逝。人人都喊我万岁,可万岁天子世上哪里有?”听到的人都潸然泪下。

谢安后期的政治斗争对手是晋孝武帝之弟琅琊王司马道子。谢安的女婿王国宝是王坦之的儿子,自以为出身名门,应在吏部任职,然而谢安讨厌其为人,不愿引荐,只让他任尚书郎,王国宝因此怨恨谢安。恰巧王国宝有表妹嫁给司马道子做王妃,因此王国宝借此交结司马道子,说谢安的坏话。司马道子原本就以自己为孝武帝之弟而自傲,喜好弄权,又被奸邪之人挑拨煽动,因而与太保谢安隔阂渐深。

谢安内外交困,想远祸全身,因此呈上奏章,请求乘前秦苻坚失败之机,开拓中原地区。继而,谢安又上疏,请求亲自出征北伐。孝武帝见他请求坚决,只得同意,将中枢领导权交司马道子,进谢安为都督扬、江、荆、司、豫、徐、兖、青、冀、幽、并、宁、益、雍、梁十五州军事,加黄钺。所谓黄钺,就是以皇帝名义赐给的黄色的斧钺,表示将帅出征时的一种仪仗,具有“生杀”大权。

这时谢安六十六岁了,垂暮之年,又是远祸之举,他还不忘秀上一把。他仿照诸葛丞相北伐之举,出镇广陵之步丘,筑了一个小城叫新城,做出进军中原的态势。另一方面,他在始宁建造庄园,将家小举室而迁,整治航海船具,表示北方粗定之后,他还会回家过隐居生活。无疑,这场表演又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片喝彩。

据《晋书·谢安传》说,谢安病重回建康,当车辆将进入乌衣巷边的西州门时,谢安“怅然”说:“从前桓温在世时,我常害怕不能全身。有一天忽然梦见乘坐在桓温的车子上,经过十六里,见到一只白鸡,梦就醒了。现在想来,乘坐桓温的车子,就是取代他的职位。十六里,到现在刚好十六年。白鸡主酉,今年太岁在酉,我恐怕不能活多久了。”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谢安的疾笃说梦,隐约吐露了他的隐忧和图谋。

不久,谢安病逝,朝廷按非常礼仪安葬,这时候又滑稽地追录淝水之功,追赠谢安为庐陵公。对于谢安来说,可谓善保其身,备极哀荣了。

谢安一生功成名就,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享受了“人生的盛宴”。而且,因为他表现得那么儒雅风流,引起了一代又一代文人才士的艳羡,甚至有人以为“中原耆旧余开府,江左英雄只谢安”(清严虞惇《钟山怀古》)。北宋苏轼《水调歌头》极为概括地写道: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日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苏东坡才气纵横,此词用事使典都能够在《晋书·谢安传》《世说新语》等典籍中找到出处,但“准拟”云云有些想当然,“遗恨寄沧洲”却流于空泛,谢安“遗恨”何在呢?实在是莫知所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