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的《文心雕龙》思想成分是复杂的,除了以上所叙儒家思想和佛家思想的影响以外,还存在着玄学、清谈的影响。
玄学发生于魏正始年间。当时,一批门阀士族地主阶级执政者和知识分子以《老子》《庄子》和《周易》为论理的基本思想资料,崇尚虚无,出言玄妙,因而人们又称这种清谈为“玄谈”,有所谓“正始玄风”之称。
清谈作为魏晋时期崇尚虚无、空谈名理的一种风气,上承汉末清议,从品评人物转向以谈玄为主,两晋大盛,延及齐、梁不衰,是贯穿刘勰一生的世风。当时记录清谈的书不少,现在传世的只有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了。据记载,当时的士人对此废寝忘食,挥麈扪虱,如痴如狂。其中有些是高谈玄理的闲聊天,但不少清谈实质上是一种逐渐形成的准正规的学术讨论。诚如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漫步》中所说:“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透过那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魏晋风度,我们可以窥见《文心雕龙》的生长土壤。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
《文心雕龙》中“风骨”“写送之致”等概念在清谈中往往还不是文论的概念,不过即将成为文论的概念。通过对清谈的考察,可以看出这些概念的产生和演变。如“风骨”,清谈中所谓“旧目韩康伯,捋肘无风骨”“羲之风骨清举”(均见《世说新语》),可见“风骨”原指人的内在的精神世界和外在的体态形貌两方面,然而在刘勰笔下,“风骨”已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表示具有感染力与说服力的刚性美的风格,从而和谐地融化在其宏伟的文论体系中了。
如果说“风骨”等概念在清谈中还未与文论发生关系,那么,所谓“写送之致”则是刘勰直接从清谈中掇拾。按《诠赋》云“乱以理篇,写送文势”,《附会》云“克终厎绩,寄深写送”,均指文章结尾时的韵味。由于前人不解“写送”之义,遂有臆改旧文者。如通行本《文心雕龙》(即黄叔琳本)《诠赋》作“送致文契”,冯本《附会》作“克终厎绩,寄深写以远送”。其后范文澜、刘永济两先生虽据唐写本更正,范先生《文心雕龙注》更举出《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晋阳秋》桓温评论伏滔读赋“今于‘天下’之后更移韵,于写送之致,如为未尽”,但亦有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之嫌。其实,“写送”即诵佛经的拖腔咏叹。《高僧传》卷13《释昙智传》云:“既有高亮之声,雅好转读。虽依拟前宗,而独拔新异。高朗清彻,写送有余。”又同卷《释慧忍传》云:“释昙调写送清雅,恨功夫未足。”晋宋时,玄、佛合流,清谈家从佛教吸取了很多营养,将“写送”带入谈诗论赋,以拖腔咏叹助其谈锋,而刘勰又将其记入文论,抓住清谈这一契机,其间递嬗甚明。可惜前人忽略,遂使其用心,千载淹没。
《文心雕龙》从清谈中掇取的概念还有“风格”“才藻”“新奇”“形似”等,刘勰在不违背清谈本义的基础上加以改造,作为文学理论概念而丰富了自己的文论语言。
除了新的概念之外,更重要的是,刘勰还注意从清谈中吸取新的观点,构成自己完整的文学理论体系。
《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文论中第一个注意到自然美的。《原道》揭橥“自然之文”,《明诗》肯定“极貌以写物”的“近世之所竞”,全书中触及山水之美的论述比比皆是。在《物色》的赞中,刘勰甚至还充满**地写道:“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简直就是一首情景交融的山水诗!这可以看作是当时文坛上的新品种——山水文学的总结。但是这种山水文学发展的美学基础,正是建立在社会对自然认识的提高上。在此以前,对于山川的欣赏,有孔子的“比德”说(《说苑·杂言》)和荀子的“致用”说(《荀子·王制》),然而,他们都忽略了景物的自然属性,也就更谈不上领略景物的艺术美。从《世说新语》所记录的清谈中,我们可以看到魏晋士大夫眼中的自然美,已是和孔、荀所论截然不同了。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王子敬云:“从山**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这里,有的是活泼的盎然生机,有的是诱人的艺术魅力,恰恰是前引《文心雕龙》的论述的注脚。我们联系到王徽之“何可一日无此君(竹)”的居宅要求,联系到《宋书·谢灵运传》所载谢灵运与门客数百“凿山浚湖”的“山泽之游”,联系到这一时期出现的江南园林,就不难明白,《文心雕龙》关于山水风景的论述,正是当时社会风气的反映。在那个自然美觉醒的时代,不能谈山论水就算不上名士风流;不在著作中辨析山水之妙,从而表现自己的素养,如何能在高士中争取读者呢?
清谈中的言意之辨对《文心雕龙》基本观点的形成,也有很大的启发作用。按《世说·文学》载:“王丞相过江,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意之辨三理而已。”其中,言意之辨涉及言词与意念的关系和意与物的关系,所以它直接与文学批评发生了联系。《世说新语·文学》记载的另一次清谈则大可玩味:
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言意之辨是魏晋玄学中主要的论题之一。关于这个问题,有三种不同意见:言不尽意论、得意忘言论和言尽意论。上引文康是个言不尽意论者,他认为“意”是文辞表达不尽的。对此,庾子嵩表示不赞同,委婉地表示了自己得意忘言的观点。《世说新语·栖逸》还记载了另一个清谈的材料: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犹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真人的“仡然不应”,实则是一种无言之美,这也是得意忘言的另一种形式的体现。无独有偶,《六朝事迹编类》卷五“邀笛步”条还记载了稍晚于此的一个清谈材料:
《晋书》云:桓伊善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王徽之赴召京师,泊舟青溪侧。伊素不与徽之相识,自岸上过。船中客称伊小字曰:“此桓野王也。”徽之令人谕之曰:“胜闻君善吹笛,为我一奏。”伊是时贵显,素闻徽之名,便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不交一言”实际上已发生了太多的交流,这当然也是得意忘言的体现。
无疑,言意之辨的讨论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发展起了促进作用。当时的作家们大多数接受了言不尽意论,因为言不尽意论说出了作家在创作中深切体验过的一种苦恼。当然,作家们所说的意,已不仅指思想、理念,更多的是指想象、情调等属于艺术思维范畴的东西,这是更难以言传的。
在这样的社会基础上,《文心雕龙》深入探讨了文学创作中的言意关系问题。《神思》云:“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当开始执笔创作时,勇气大大超过了文辞。等到作品写成了,也不过只达到创作意图的一半。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作者的意绪是虚空的,就容易新奇,语言要真实地反映事务,就难于精巧了。显然,刘勰也是承认言不尽意的。但是,刘勰的过人之处是他看到了一篇文章的字句总是有限的,而作者要表达的情意是无限的,有些言不尽意处是“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这正是作家要追求的境界。《隐秀》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隐以复意为工。”这里的“重旨”,就是“复意”,就是说文章要有曲折双重的意旨,亦即除去表面的一层意思之外,还有言外之意。刘勰进一步解释说:“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也就是说,作品要情意深隐,不把全部内容和盘托出,而用极精练的语言暗示出来,才显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可见,刘勰的“隐”,是“言不尽意”,但是它不是消极的“言不尽意”,而是积极的不欲明言。这正是中国诗文有巨大艺术魅力的妙谛。另一方面,刘勰也不同意王弼“得意忘言”的命题。他在文章的写作上,非常重视“言辞”。《文心雕龙》中不少篇章都证明了这一点,如《丽辞》甚至以“辞”标目。
魏晋六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剧变时期,这个时期出现的新事物、新变化,都反映到放浪形骸的清谈之中。作为有识之士的刘勰,从中掇取新观念、新观点,批判地吸收,在飘逸潇洒、玄风竞煽的土壤上,呕心沥血建立了《文心雕龙》这一宏丽无比的文学理论殿堂。对于清谈,他为什么不像对待前代文论典籍那样,在《序志》篇中承认其影响呢?我认为,这反映了刘勰头脑中儒学独尊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又代表了一部分士人的时代心理。
诚如一些学者所提出的,殷周之际是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中国民族文化第一次大转折时期,战国时期是中国文化第二次大转折时期,魏晋六朝是中国文化第三次大转折时期。我认为,这个时期的特殊的贡献,一是我国真正进入了“哲学时代”。战国时期,虽然百家争鸣,学派蜂起,但是诸子百家莫不围绕道德、伦理、社会旋转,所有的学说都是为了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现实需要。因此,诸子百家中绝大多数属于伦理学家、社会学家、军事家、法律家以及应用哲学家,而对于自然、宇宙、人生诸问题,他们则视为异端,极少讨论。而魏晋时期的知识分子却对宇宙的本体、人生的真谛进行了认真的探索,何晏、王弼等学者对老子学说中最根本的内容做了纯理论的研究,把以概念的方式进行论辩的思维科学推进到了一个最高的阶段。这种讨论在清谈中大量地出现。二是学者们在论战中(特别是在清谈中)采取了平等的态度。这是一种真正的学者的风度,其光辉是炳耀整个中国学术史的。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互相攻伐,“禽兽”“枭乱”,帽子、棍子乱飞,就是“温柔敦厚”如孔子,对“非吾徒”也叫嚷要弟子们“鸣鼓而攻之”。魏晋学者则不然。清谈中,有人弄通了一个道理,“四座莫不厌心”;有人提出了一个难题,“众人莫不抃舞”,席终人散,传美千里。(《世说·文学》)这也就是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自许的“同乎旧谈”和“异乎前论”的态度。
以上两点,既是魏晋学术的主流,对于儒学独尊的地位,当然又是一场灾厄。所以当时一部分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仍然坚持名教。“深患时俗**,不尊儒术”,指斥“清谈误国”。如《春秋谷梁传集解》的作者范宁就说:“王、何叨海内之浮誉,资膏粱之傲诞,画魑魅以为巧,扇无检以为俗。郑声之乱乐,利口之覆邦,信矣哉!”《傅子》的作者傅玄也上疏晋武帝,力陈清谈是“虚无放诞之论”。到了刘勰写作《文心》的齐梁之世,对清谈的鄙夷,在知识分子,特别是儒生中,已占上风。对于扪虱挥麈之徒,士人们不再是热情地欣赏,而代之以冷峻地批判。干宝《晋书·总论》中就对“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的现象提出了严厉的批评。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篇》也说:
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
据说,清谈家王衍将被石勒所杀,临刑时对人说:“吾等若不祖尚浮虚,不至于此。”桓温入洛时,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望中原,曾慨叹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并把清谈误国的名士斥为“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
平心而论,南朝封建王朝频繁地更换,是封建统治者残酷的争夺所致,“清谈误国”的提法是不妥当的。但是,“清谈误国”论已深深铭刻于齐梁儒生头脑中。他们不加分析地对清谈一概否定,即使自己曾经受益于斯。刘勰就是如此。
综观刘勰的一生,在他的前期,既依僧佑读书十余年,接受了佛教思想的影响,又自认为是孔子的信徒,连做梦都跟着孔丘走,儒家思想和佛家思想在他的头脑中相互斗争着。而他写作《文心雕龙》时,正是他入世思想占上风的时期。《序志》云:“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所以才转而论文。《文心雕龙》站在儒家立场上立论,其理论根据和评文标准,多依儒家经典。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勰当然对清谈给予自己的营养讳莫如深。因为活泼泼的辩论、离经叛道的谈话,对于一个儒学信徒来说,无异是一种亵渎。
应该说,清谈对于刘勰撰写《文心雕龙》,无论是在资料的掌握、理论的阐发、作品的分析、作家的品评诸方面,都提供了极为丰富的营养。清谈和前所叙及的儒家思想和佛家思想是三种形式的、积淀着不同的时代内容的理论基础,仔细分辨它们,对它们进行深入探讨,对于理解和评价刘勰及《文心雕龙》,都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