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陈霸先出身寒微,所以在永定元年“柴燎告天”即帝位后,“俭素自率”,每餐吃饭不过几样菜肴。如果不是宴请客人,餐具一概用瓦器陶盘,菜肴也只求饱腹而已。平定侯景及每次打胜仗后,“子女玉帛皆班将士”,他自己的宫人则“衣不重彩,饰无金翠,歌钟女乐,不列于前”。文帝陈蒨是他的侄儿,他常爱称其为“吾家英秀”,也受到他这方面的影响。史载文帝“起自布衣,知百姓疾苦”,每夜命令报时的鸡人,报时时将签投掷在阶石上,铿然有声,文帝说:“吾虽得眠亦令惊觉。”陈霸先的妻子章要儿,为吴兴乌程人,据《陈书·高祖宣皇后章氏传》,“本姓钮,父景明为章氏所养,因改姓章”。可知章要儿是一地道的南方土著。此外,陈朝所启用的大将多为南方的土豪洞主,如傒洞豪姓黄法奭、熊昙朗、槃瓠蛮胡谐之、廪君蛮侯顼、徐世谱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冼夫人。高凉(今广东阳江)冼氏“世为南越首领,部落十余万家”。(《北史·烈女·谯国夫人冼氏传》)女为罗州刺史冯宝妻,世称“冼夫人”。侯景之乱时,冯宝已死,“夫人怀集百越,数州晏然”,成为陈朝在岭南的重要支柱和以后隋文帝初平江南、稳定珠江流域的重要政治力量。《魏书·僭晋司马睿传》云:“巴、蜀、蛮、僚、谿、俚、楚、越,鸟声禽呼,言语不同,猴、蛇、鱼、鳖,嗜欲皆异。江山辽阔,将数千里。”南方各非汉民族,史书统称“南蛮”。陈朝就是一个由南方蛮建立的朝代。这是一次巨大的历史变革,士族统治(包括楚子集团)的历史结束了,原来默默无闻的南方蛮族中的土豪洞主,纷纷登上了政治舞台。
据《后汉书·南蛮传》章怀注引干宝《晋纪》云:“武陵、长沙、庐江郡夷,槃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槃瓠蛮即溪族,亦即五溪地域的少数民族。传说槃瓠是帝喾时一条五色毛纹的狗,后与少女交,产六男六女,槃瓠死后,自由配偶,发展成后世的南蛮。(《搜神记》卷十四)作为槃瓠之后的“郡邑岩穴之长、村屯坞壁之豪”,当然视士族如婴儿,弃谱学如敝屣了。
说到士族,到梁陈时,确实已沦落为最没有出息和最可怜的群体。在西晋末年大乱中,士族为避难而渡江南来,多聚居在建业和江陵。原来江陵士族集团还拥有武力(如刘裕就出自该集团),到了梁朝时,无论是建业集团还是江陵集团都在江南的温柔山水中加速了腐化。颜之推是由陈入隋时人,他说,江左士族至今已传入九代,全靠俸禄,不知稼穑,人世事务完全不懂。他们通常宽衣大带,高冠高底鞋,香料熏衣,剃面搽粉,涂抹胭脂,出门坐车轿,走路要人扶持。(《颜氏家训》之《勉学篇》《涉务篇》)这种士族中人衰弱得不堪一击,遇到动乱,就会大量丧生。据《魏书·岛夷萧衍传》记载,侯景戏弄梁武帝,说梁“非无菜但无酱”。菜即“卒”字,酱即“将”字。有士卒而无将领,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六朝偏又是一个政治腐败、动乱频仍的时代,王室士族间子杀父、弟杀兄的丑剧不断演出,宋齐时民间有一首歌谣:“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魏书·岛夷刘裕传》)除自相残杀外,兵锋竞起更给士族以毁灭性打击。如孙恩乱后,东方诸郡大饥,很多士族人连掘些草根充饥的本领也没有,只能披着精制的罗衣,抱着心爱的金玉,关上大门,整家整家地饿死。又如侯景攻破建康后,大肆杀戮,侯景总是告诫部下:“若城破,都杀净,使天下人知道我的威名!”战火之后,“京邑大饥,饿死者十八九”。东海徐孝先(徐擒子,徐陵弟)被迫将自己的妻子臧氏(东莞臧盾之女,也是士族)嫁给侯景部将孔景行,换来衣食活命。后来,孝先又剃发为僧,乞讨终世。(《陈书·徐陵传》)南朝商业城市发达,士族喜居都邑,尤其集中于建业和江陵。自侯景攻破建业,西魏攻陷江陵以后,梁朝绝大部分士族被消灭了。对于士族的覆灭,颜之推《观我生赋》曾沉痛地描写道:
野萧条以横骨,邑阒寂而无烟。畴百家之或在,覆五宗而翦焉。
颜之推自注云:“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故江东有百谱;至是,在都者覆灭略尽。”在这样的社会巨变下,南方的土著豪酋才能崛起。
我以为,陈朝以北来下等阶级与南方土著共同立国,是其对谱学的态度。
何谓谱学?谱学即研究谱系之学。六朝的谱系之书主要包括家谱、姓氏学和谱学专著三个部分。谱学的宗旨在辨明氏姓贵贱、门第高低,以为当时的封建国家和门阀士族服务。魏晋六朝时期,封建国家主要代表门阀士族的利益,门阀士族在社会上有着特殊的地位。门阀士族中又因郡望和婚宦的不同,形成不同的等级。于是,一种新兴的史学门类——谱学应运而生了。有人说,魏晋南北朝的史学,乃是门阀士族的史学。从西晋到齐梁,短短三百多年,“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通志·氏族略·序》),谱学著作风行于世,谱学显示出赫赫威仪。然而到陈朝,谱学却颓势尽显。
陈朝对谱学是极其冷淡的。虽然史证缺乏,但是我认为在承认陈朝是南方土著掌权的前提下,结合残存的零星史料,是可以想见谱学所受到的压抑和冲击的。谱学是一种世俗文化与学术文化的多元体,因此以下的分析也就偏于社会性,以便折射出谱学的命运。
首先从政治权利方面来看。晋、宋之间,士庶区别日益严格,至齐时已达到僵化的程度。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七“六朝重氏族”条载士大夫拒绝和寒人相接的史实,大多发生在宋、齐时,梁时不多,陈时极少。而且梁武帝时起,还有些寒人官吏公开蔑视士族,如中领将军、中书舍人朱异就说:“我是寒士。贵族们都依仗门第和世资来轻视我,也就是说靠冢中枯骨来轻视我,倘若我对他们谦恭,他们反而会更看不起我的,所以我要先做出看不起他们的样子来!”(《南史·朱异传》)朱异说这番话时,距陈朝的建立不过一二十年。南朝的士族历来是凭借世资坐取公卿的,宋、齐、梁政府在法令上明文规定:“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寒门)以过立(三十岁以上)试吏。”(《梁书·高祖纪》)而遍检典籍,陈朝无此类规定。除前述大量启用土著将帅外,毛喜以素族、施文庆以吏门、沈客卿以寒流先后任中书通事舍人。《陈书·毛喜传》称宣帝陈顼因委政毛喜,“由是十余年间,江东狭小,遂称全盛”。《陈书·后主纪》末史臣论云:“施文庆、沈客卿之徒专掌军国要务,奸黠左道,以褒刻为功,自取身荣,不存国家。”《陈书》作者姚思廉把陈亡归咎于寒人执政,这当然是错误的,但他所言正说明了陈朝重用庶族寒人的事实。
其次从经济方面来看。宋、齐曾经官修《百家谱》,梁朝沈约上表,奏请由学士们稽考家谱,但是陈朝没有大规模检籍过。而且,陈后主所宠爱的寒人沈客卿进而建议打破南朝士族“并无关市之税”的传统特权,“不问士庶,并责关市之估”。(《南史·恩倖沈客卿传》)当然,沈氏所言,在阶级性上并无进步可言。无论士族,还是庶族、寒门地主,都是聚敛成性的。《魏书·岛夷萧衍传》就记载南朝的人民在“百端聚敛”下,被剥削得“肌肉略尽”“骨髓俱罄”。我们以上的分析只是希图借六朝谱学之盛衰折射出门阀士族之沉浮,以便能从一个较新的角度重新认识陈朝。这是需要特别指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