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国强也认识杨四海,跟他打了个招呼,就拉着方剑云出门,步行去吃午饭。两人走在大街上,恰成鲜明的对比:方剑云西装革履,高大魁伟.气宇轩昂,汪国强却瘦削精悍,一身朴素的便服,脚下永远是一双老式的白底黑布鞋。他们的口味也不同:方剑云爱吃西餐,牛奶面包和鸡蛋,汪国强喜欢素食,粗茶淡饭。两人都不抽烟,但方剑云喜欢喝啤酒,汪国强滴酒不沾。这些反差极大的兴趣爱好,并不妨碍两人成为好朋友,在未来的路上并肩携手。
他们穿过马路,绕过小街,闲谈着走向常去的那家小饭店。路人看见这饶有情趣的一对,都忍不住回头看上几眼.后来惹得他俩自己也笑起来。
“他们在看你,你是有名的美男子嘛!”汪国强指指方剑云。
“是在看你。”方剑云也笑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为啥一年四季总是这身打扮?”
“你又想说,我这样子像陕北农民吧?”汪国强哈哈笑道,“别忘了在延安,你那一身比我还土。有一次,你把拖拉机都开到沟里去了,我还没出过这种洋相呢!”
方剑云收起笑容,“老兄,你回北京后,想过延安吗?我可是常想……”
“我不但想,还回去看过几次……”汪国强认真地说,“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么苦!”
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青年时代,那也是他们的峥嵘岁月。那些日子早就埋藏在记忆深处,但他们从未忘却过。一提起陕北,一想到延安,脑海里就会浮起那黄土高坡,那光秃秃的山冈,那炽热的阳光,那清凉的狂风,还有黄昏时分沿着河岸赶来的牛车,车上石头般静默的老汉,他眼里映照出天边浑圆的落日……
蓦地,一声苍凉从老汉那干瘦的身躯里进裂了出来,在天地间久久回旋.顿时拨开了头顶飘**的白云,把他们带到遥远的遐思中:东山上那个点灯,西山上那个明;四十里那个平川也不见人。
方剑云还记得,这首信天游正是汪国强喜欢唱的。那时汪国强就像个知心老大哥,总爱在他们这群知青情绪低落、看不到前途时吼几嗓子,好给他们鼓鼓劲。汪国强也是口才极好,一口京片子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又喜欢读书,背功了得,居然能把“老三篇”唱成京韵大鼓,让你五体投地。汪国强不但嘴皮子快.脑子也好使,做起思想工作一套一套,唠起啧来在情在理,说得青山见日流水见底,在知矛中也颇有威信。方剑云所在的生产队,跟汪国强的知青点相距不远,有空他就喜丈往那)L跑,跟这个老大哥聊聊,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情趣盎然了。
有一天没活儿干,方剑云无聊之极,顶着大风闯进汪国强的窑洞里,发现他正三整理书籍。好家伙,满满一箱子书!方剑云拿起几本翻了翻,五花八门什么都犷,除了社科类,还有小说。方剑云羡慕不已。他们知青点只有几本破书,翻得毛2都没有了,还在抢着看呢!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书!”他由衷地说,“竟然带了这么多书来……”
汪国强把书仔细地放进那口木箱子,“谁不爱书,谁就不爱智慧;谁不爱智泉,谁就会变成愚人!而智慧是生命的动力……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一个教育家说勺。 ”
此人平时出口成章,原来秘密都在书里,这让刚满十八岁的方剑云更加敬佩。
他连忙说:“也借给我几本叹,这是精神食粮呀,我也需要!”
“借给你可以,但要小合,别让你们生产队长知道。”汪国强小心翼翼地看看亨洞外。
“前两天,我刚当选为生产队长。”方剑云不禁笑起来。
汪国强怔了怔,也大笑起来,“忘了告诉你,我还是我们生产大队的革委会副三任呢!咱俩都一样,是可以改造好的黑帮子弟嘛!”
两人正笑着,突然有个知青跑来说:“快,公社书记来了,要查你的书……”
窑洞里顿时一阵忙乱,那个知青帮着他俩,飞快地把书箱子藏到一堆柴草里,戈后穿件旧军装的公社书记就大驾光临。这是个没多少文化的复员军人,在部队里的盲,天生对读书人没好感。他拿眼扫了扫窑洞里,大概不好意思去翻那个明显犷嫌疑的柴草堆,便教训了汪国强一通,说你是下乡来接受农民再教育,还读哪门二书啊?难道你不知道,这读书就是四旧,是资产阶级思想,那是绝对禁止的……戈同志口沫四溅地修理了他们一通,并没说出什么道理来,但就是不准他们读书,子生霸道!汪国强却笑嘻嘻地听着,送走瘟神,照读不误。
后来方剑云时时想起这一幕,深感汪国强与其他知青有诸多不同。那是一个翻三云覆手雨的年月,一代青年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从叱咤风云的红卫兵到接受再交育,历史的车轮让他们应接不暇, 目瞪口呆。不少人无法适应,放浪形骸,到了夏村后成天骂娘,甚至鸡鸣狗盗、装病回城……原本炽烈的奋斗热情与壮丽的革命卫想,跟广阔天地的生存空间形成了巨大落差,还有几个人能在昏暗的油灯下坚持含马列?或在农业学大寨的艰苦实践中去执着信念?而汪国强却做到了!他热情仍〔,理想未泯,用诸多承受苦难的书籍、文章和格言来激励自己,咬牙苦熬、隐忍d上,从没消沉和颓唐过,更没有自我嘲弄和放逐;有的只是对青春理想的深沉缅卜与再度追求,对生命力从不同角度的又一次托举和张扬……
方剑云的插队生活比汪国强要难熬得多。他年纪尚小,不到十六岁就被赶下乡。时任河北省委书记的父亲关在秦城监狱,多病的母亲也未能幸免,被造反派关押起来,直到他临走时,才允许见一面。方剑云看着面容憔悴的母亲欲哭无泪,小小年纪,他已经逼着自己坚强起来。
母亲早有准备,递给他一沓显然是悄悄存下来的零钱,大约有二十多元,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他永生难忘的话:“孩子,这些钱你都带去吧,穷家富路呀!”
方剑云捏紧了钱,一阵心酸。可想而知,这区区几十元,就是母亲的全部家当呀!
他落户在延安城外的桥儿沟,离当年父母读抗大的地方不远。没想到根据地还是那么穷:老百姓大多家徒四壁,几个人穿一条裤子。冬天砍完柴,烧热炕,门都不敢出,因为没有过冬的衣物。有些人四季就一身,夏天把棉絮扯出来,冬天又塞进去。生产队里都是坡地、梯田,种的粮食都是玉米、小米、高粱,没有水稻和麦子。一年到头分下的白面,知青们一顿就吃完了。一个月领到的口粮,半个月就吃光,只好到老乡家去“蹭饭”。老乡家也没什么好吃的,大家一起吃糠咽菜吧,那真是苦不堪言啊!方剑云首次尝到挨饿的滋味,饿得五脏六腑都难受极了!来自繁华大城市乃至首都的知青们,哪里吃过这种苦?他们不会计划过日子,常用分来的粮食去找老乡换鸡蛋,没吃的就去偷鸡摸狗。很快村里就听不见鸡叫声了,后来连狗叫声都听不见了,全让这帮知青给吃了。老乡对他们挺宽容,还说:“瞧这些娃苦的!”
方剑云虽是男孩子,但因出身高干家庭,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插队到延安,对他的意志和毅力都是个考验。从没做过农活儿的他,如今要跟老乡们一起下地、砍柴、烧窑、烧砖……白天晒太阳、流大汗,背着跟自己体重一样沉的东西爬坡上坎,晚上跟四五个知青一起睡在窑洞里,光秃秃的炕上冰凉冰凉,简直冷透心尖!山沟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电,甚至连煤油也没有,打个电话也要去几十里以外的公社。一开始四五个人住的窑洞.后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其他知青都陆续调走了,而他却因出身不好与之无缘,招工、回城、上大学更是没有自己的份儿。有一年春节,他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煤油灯里没有一滴油,独自躺在黑暗中,真是绝望极了,觉得此生都不可能回北京,只能一辈子待在这荒漠偏僻又贫穷落后的山村了!
艰苦的环境确实锻炼人。在这样的境遇下,他居然从会计、生产队长干起,一直当到大队副支书,这才赢来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美名,也真是付出了许多汗水。
那一天,队里分得一辆手扶拖拉机,找不到人开回来,就派他去。方剑云知道队里属自己文化高,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他在县城里反复琢磨半天.总算找到一点窍门,试着把拖拉机开回来了。走到延河边时,要过一道桥,他不知这拖拉机上下左时为反操作,一不小心,就把拖拉机开到桥下去,一头栽进了河里!河水不算磷,但也淹到他脖子。他又慌又乱,心一急.便昏过去,以为自己今天死定了!醒印寸,他已经躺在当地驻军的医疗所里。原来是几个解放军战士救了他,还帮他脱;湿透的衣服,换上干净的军装,一直把他送回知青点……
在以后的岁月里,方剑云想起这些艰难的往事,没有懊丧,只有骄傲。剔除掉仁中的生活所迫和政治因素.那些青春的狂热高亢,理想的璀璨昂扬,**的态意E洋,勇气的义无反顾,毕竟都是美丽纯真的,呈现出年轻生命的天然风采―这尤是他的青春之歌!他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行者,虽然历经了千辛万苦,还有孤奴寂寞的考验,但内心的热情并未熄灭;直到今天,他仍在为自己的理想目标而奋卜,为此还要去攀登更高的山峰。而延安那段生活就像人生的灯塔,永远照耀着他立进的方向,也是他自信的力量之所在。
两人默默地走着,都在细细品味自己的青春,如饮香茗一般,弥久而醇厚,平眨而悠长,知足而从容。相似的岁月、情感和经历,构成了他们生命中同一条轴坛,相近的地域特色又感染上相同的情绪,始终萦绕于怀。他们用共同的心境,体立和感悟出同一种极富人文色彩的人生基调,沧海桑田,刻骨铭心……
“哎,你刚才说,你什么时候回过延安?”方剑云突然问,“有何感想啊?”
“那是我去延安调查农村金融.那里已经搞起了小贷公司、村镇银行、农村信习社等存贷机构,有关部门还张罗着,想把这农村信用社改成农村商业银行。一旦友样就要跨区域,成本就高了。我说农民养鸡养鸭养猪那点儿利润,怎么养得起你]这些开汽车住大楼的银行人员?”汪国强思索着说,“咱们的金融改革,就不能或地制宜吗?”
方剑云笑起来,“一面是苦苦养猪的农民,一面是金融改革,还真是两难已! ”
“所以人家说.我像个生产大队长呢!”汪国强也笑起来,“不过我想,最完是的政治制度,是有那种能够给人民提供最大的幸福、最好的社会治安以及最稳定勺经济收人的政府。咱能不能顺着这条思路,去琢磨我们的金融改革?”
方剑云听了很惊讶,他觉得自己就缺少这份情怀。他也关心金融改革,但那只奎为了自己的公司,难免有私心;相形之下,汪国强的政治头脑和思想胸怀都更为磷远高阔。
“你只是个金融人士啊!”他不禁小心地问,“难道以后,你还会从政吗?”
“谁知道?”汪国强从容笑道,“我辈的人生之路,不可能完全由自己来决定旦?”
他们脚下这段路正是颇具特色、最有京味儿的老区,几条历史悠久的小胡同,勺端都与繁华热闹的大街相连,没有老街旧巷的那份落寞。浓密的林荫树下,时尚的跑车与古老的三轮交错行驶,来往穿梭于古色古香、红门灰墙的四合院之间,隐隐透出不凡的文化底蕴及历史地位。他们走了二十分钟,才来到一家高档饭店,门前也是车水马龙,里面更是高朋满座。他俩并没进去,却走进隔壁那家卖刀削面的小铺子,这里客人不多,清风雅静,只有十几张桌子。老板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据说家里有点儿背景,却出来自己闯**。他亲手做的酱猪肚算是一绝,方剑云和汪国强经常来品尝,相互都已经熟识了,见面就友好地打招呼。
“两位大哥,今儿又来了?”老板殷勤地微笑着,“还是老规矩吗?”
“老规矩,半斤猪肚,两碗刀削面.再给他来一瓶啤酒,我就清茶一杯。”汪国强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迫不及待地对方剑云说,“快跟我谈谈那事儿,我还真感兴趣!”
方剑云却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又聊了几句别的,直到那一盘黄澄澄、油嘟嘟、香喷喷的酱猪肚端上桌。这是私房厨艺的独家秘制,先用自己熬的卤水煮熟猪肚,再切成细丝,调上香油,配上醋碟,吃起来肥而不腻,人口化渣,方剑云和汪国强都爱这一口。方剑云并不好酒,此时却要喝点啤酒,似乎就着这美食佳肴,才能有滋有味地把美国之行细说一番……
汪国强听了很振奋,一拍桌子说:“好啊,这帮海外精英,倒是跟我们想到一块儿了!我今天找你来,就想聊聊这证券市场的事儿……你快说说,咱们中国也能这么干吗?”
“这要看时机,看条件成不成熟?”方剑云却谨慎起来,“那帮海外学子当然是一腔热血,但他们对国内的情况并不了解―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不过我觉得,中国的经济开放还有金融改革,迟早需要一个资本市场,晚弄不如早弄……”汪国强思忖着.“也许天意如此,它就该在我们这帮人手里诞生?”
方剑云玩味地呷了一口啤酒,“这是件大事,总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吧?”
汪国强吃得不多,但是谈兴大发,兴致勃勃。
“好,那我就跟你说说两件事儿。第一件,你可能都知道了,去年秋天在人民大会堂.有关部门举行了一个中美金融市场研讨会。参加者有美国前国务卿罗杰斯,前商务部长、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董事长兼执行主席约翰逊·凡尔霖,还有一些华尔街大亨,都是美国金融界的头面人物……”
方剑云想了想,“我知道这事儿,小平同志还接见了他们,新闻媒体也有报道。”
汪国强点点头,“我有幸参加了这个研讨会,规格很高啊!包了长城饭店一个俄们的政府也正在尝试,用一种崭新的方法,去促进社会生产力,和人民的创造 ”
“这就跟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接轨了!”方剑云很兴奋,“美国人口的四分之三压在股票市场上,享受着越来越多的利益,这数以万亿计的资金,又维系着国家的济增长……”
“是啊,虽然有些参加研讨会的政府官员,对这件事还不太理解,但大家都明,必须对股票这个新生事物来个重新认识。中国资本市场的建立,也只是个时间题了!”
方剑云一气喝干杯子里的啤酒,急不可耐地问:
“第二件事呢?你再说说……”
汪国强还没开口, 自己先笑起来,“就在这次会上,凡尔霖向小平同志赠送了L约证券交易所的证章。按理说,我们也得回赠美国人一个礼物,但送什么好呢?二家都很犯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人行的官员们就说,我们也送他一张股票
“什么什么?”方剑云瞪大了眼睛,“可是,中国还没正式发行股票呀!”
“问题就在这儿。”汪国强一边说一边乐,“后来你猜怎么着?这建议竟然被匕准了,好像是上面有人说呀,外国人能办到的,咱中国人也能办到,他们有股霎,我们也有……于是那些未获批准就私自发行的股票,一下子成了香悖悖,都被之集起来,摊在桌上看,送哪一张才好?”
“哦?真有这事儿?”方剑云觉得很稀奇,“我还没听说过。”
汪国强施展他那嘎蹦脆的京片子,就像说评书一般:
“去年沈阳有几百家企业发行股票,上海更牛,有一千多家!但向社会上发行J并不多,只有十几家,人人都说自己是中国第一股……后来决定,还是送上海的、飞乐吧!因为这只股票印制得还算漂亮!”
方剑云乐不可支,似乎又回到延安时代,听这位知心大哥讲故事。
“说.接着说……”
“这漂亮的小飞乐呀,就成了上海人民的尚方宝剑,由上海人行的一个处长专程送到北京。凡尔霖接过股票也很高兴,但仔细一看,这张股票上的名字不是他,是上海一个副行长的。正巧他们一行人要去上海,于是凡尔霖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证券交易所的董事长,就去一个小小的只有十平米的信托服务部.办理这股票过户手续。他还架子挺大,想要警车护送。上海人民不答应,说国家元首才有这特权。于是老凡同志就花了200()美元,去过户一张面值50元人民币的股票,还颇费了一番周折,辨明了真伪,确信不是假的,才高高兴兴打道回府……”
“哎哟,这故事我可是百听不厌!”方剑云笑得肚子痛,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了,故事讲完了,我们言归正传。”汪国强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
“剑云,我今天找你来,就想告诉你,虽然咱们的老祖宗,马克思、恩格斯都说过,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是肮脏的,但这西方的资本运作方式和证券市场,总有一天会进人中国,否则我们就要被时代抛弃……为了促成这件事儿,你看我们能不能这样?先找几个人来聊聊,就找银行金融界的人,要找那些年轻人,他们才有锐气和开拓精神。我们要好好研究一下,看在中国能不能也这么干?”
方剑云大为赞同,“好,我尽快去安排……你先说说看,都应该找些谁?”
两人就在饭桌上商量了一下,凑了十几个人,都是青年官员、商界精英和新锐……
汪国强最后又说:“我看这件事,还真得由三股力量来推动:地方政府和企业,他们有发展的冲动,期望从市场筹资嘛!还有知识精英层,包括海外以及我们这些人,理性而敏锐,认为发达国家有的,中国也必定会有。然后是中央高层,总有一些开放的官员,会认识到资本市场的重要性。这三股力量合在一起,再加上一个突然降临的机会,方能破中国资本市场之冰!”
方剑云点点头,“是啊,除了意识形态,还有技术操作的问题……”
“那是下一次的议题了!”汪国强站起来,爽快地说,“今天就到这儿?”
方剑云却有点儿意犹未尽,真想再跟老汪同志畅谈一阵,说说自己公司那些事儿,分享如何从一无所有走向人生巅峰的经验。但又转念一想,以后还有机会。
结束了这顿原汁原味、意义深远的猪肚之餐,走出小饭铺,方剑云又看见一群鸽子响着哨鸣,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上飞过。他不由得想,北京的鸽子跟纽约的鸽子,也是心意相通吗?
华尔街是梦想的代名词,集成功与财富于一身。因其优越突出的地理位置,具犷挑战性和高难度的工作性质,以及丰厚的回报与世人的艳羡,一直是各国人才聚熟的场所,尤其是中国学子们向往的地方。众所周知,倘若回国工作,哪怕是努力爹斗,他们的个人收人与职业生涯,也远远不如此处辉煌。但现在,夏启明却想回习了!
他对自己名义上的女朋友叶楚圆笑称:“我在华尔街,是让美国人在剥削我的泳明才智。我想把这些都带回去,以后再来剥削他们美国人!”
叶楚圆也是冰雪聪明,遂笑道:“改革开放以后,你第一个在美国东部取得刚币资格,年薪又这么高,你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曾经的合伙人就是现任美国总乞,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的上司和同事都巴不得你留在美国,你为啥偏偏逆向思鑫?”
夏启明淡然一笑,“我才不稀罕他们的挽留呢!实话对你说,人这一生,不能光乳着自己,总得对国家,对社会,甚至对人类有所贡献吧?至少像我们这样的人,应灰有这个光荣使命……我觉得,还是回去为好,回到中国,这贡献会更大!”
“那么你留在美国,就没有这些贡献了吗?”叶楚圆故意刨根问底。
“当然也有,但我从没改变过回国工作的想法。干脆说吧,我从来就没想到过丈回去!”夏启明索性坦承,“尤其是在方剑云来了之后,详细了解了国内的一些警况,我更加坚定了这个决心―我要回国去干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是在中国建立资本市场吧?”叶楚圆似乎有意跟他对着干,“哎,卜是不是疯了?在中国,谁要说股票市场还有些许好处,谁要敢跟领导阶层提这件蓦,那他说不定就会身败名裂!倘若不信,请看茅盾同志所著的(子夜)。”
“你说得也对。所以,我们要用心做个局,想办法把这物件捎回去……”夏启明望拿窗外思忖,“这物件往大里说.是资本交易机制,往小里说,就是股票交易所。”
他们正身处华尔街美联储大楼的底层咖啡厅。整栋大楼都不对外开放,只有这匡提供简单的食物和饮料。夏启明觉得这里的牛排还不错,滋润嫩滑,有益健康,乙能填饱肚子。叶楚圆也喜欢吃这儿的水果,尤其是那红灿灿、水灵灵的草萄,沂鲜爽口,十分诱人。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窗照射进来,洒满了咖啡厅。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块巨大的红色招牌,就横挂在宽敞的大门上方。咖啡厅外人声鼎沸,挤满了午餐时间出来放松的华尔街雇员。他们个个都西装革履,却喜欢夹着三明治,捧着可乐杯,在阳光下愉快地交谈。咖啡厅里倒很安静,可以让他俩舒舒服服地讨论人生,安排命运。
“我觉得你就像堂吉诃德,硬要挺着长矛刺风车!”叶楚圆聪慧地笑起来。
“别忘了咱老祖宗马克思说过的话:资本从头到脚的每个毛孔里,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你想把这资本主义的核心物件捎回去,真是千难万难呀!你又凭什么认为, 自己能干成?”
夏启明并不正面回答,却剑走偏锋。“你喜欢古典文学,那你应该知道,世俗生活中很少有文艺作品中那些自由、独立、革命、牺牲等等崇高的情感。尽管已经在美国立足,但我们仍然是小白领或打工族, 日常生活不过是拼命工作,然后就是吃喝玩乐,或者看一场电影、搞一次派对那样的精神享受;人生计划也不过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或者咱俩来个浪漫的婚礼―如果你愿意嫁给我的话。但在内心深处,我们仍然向往着什么?那是超乎吃喝拉撒睡的形而上的东西,我们需要被崇高的情慷和意义所打动!”
“明白了!”叶楚圆斜眼看他,“你说这话时,就像个文艺小青年……可你已经三十六岁了,你不觉得自己对这种崇高的刻意追求,有点儿矫情吗?”
“我并不这么认为。追求和向往这些词儿,在我看来仍然具有魔力,哪怕它经历了漫长和艰苦的岁月考验,但至今由人们再喊出来,还是如此富有震慑力!”夏启明认真地说,“我对这些词儿的解读,是不能被世俗的浊流所裹挟,而对生活丧失正确的判断能力。我也无法在红尘滚滚的华尔街,一边拿着美国人的高薪,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一边还在思考人生的意义。生命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在目前商品社会和消费主义泛滥对人们的刺激下,我希望能超越普通的生存环境.让自己得到升华……可能这种选择,对许多人来说是匪夷所思,但对我来说却是唯一:我要让自己活得更有意义,否则我此生都会于心不安!”
U十楚圆沉默了片刻,爽朗地笑起来,“你猜怎么着?其实我挺支持你。世界的金融中心也会转移,说不定哪一天,会转到咱中国去?而你就是开路先锋了!”
夏启明长舒一口气,望定她缓缓地说:“你猜怎么着?其实我挺需要你的支持。我甘愿粉碎现有的一切,回中国去重新创业,干一件不合时宜的大事,内心也一点儿都不会忐忑……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甚至要抱着掉脑袋的危险!而我感到最可怕的,却是自己信任的人也不赞同,那就太糟糕了!”
叶楚圆的脸微微发红,但她却坚定地说:“你的选择没错,总有一些空想能成为现实,总有一些坚冰需要去打破。为此可能会有所失,但我相信,你肯定也会有所得!”
两人不再开口,脑海里都闪过了一些灵感的火花,思想的碎片……
确切地说,叶楚圆应该算是夏启明的红颜知己。至少现在,她还没打算嫁给,虽然朋友们都说,他俩很登对―都是如此聪明绝顶,又理智冷静,情商智商挺高。
叶楚圆的这一生,也在不断粉碎自己现有的一切。她性格热情豪爽、崇尚自,从云南支边回到北京后就扶摇直上,如今在北京大学政治经济系当副教授。她爱这份讲马列的工作,更喜欢著书立说。她谈过几次恋爱,但由于那份机敏和任,每一段情感经历都不能长久。三十岁之后,她打定了主意不结婚,因为她的工需要全身心投人,所以无法兼顾。没想到此时,她却遇上了夏启明。她想办法来国当访问学者,对夏启明深人浅出地了解一番之后.并不完全觉得这个男人就属自己,也没想好该不该把终身托付给他。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端,也许此生都不遇上一个真正相爱的男人?她相信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然是个自由之身,种情形并不比一个女子所遇非人更坏―她将始终是自己的中心。
叶楚圆是将门之后,父亲是共和国的一代将军。星光闪耀,照彻门庭,她从小一直都很顺,虽然儿时有些男孩子脾气,但谁敢欺负她?谁又敢小看她?直到落云南建设兵团,每天上山去割橡胶,她才感到生活的那一份艰辛。尽管如此,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娇气,或者吃了苦之后只知道流泪。她属于把泪水流到肚子,然后擦掉眼泪再接着干的女中豪杰。但她也不是那种只知道埋头拉车的傻逼,一个同学手里借来的《资本论》,让她在空闲时有了新的遐想。毫不夸张地说.她读了第一章的前几页,就开始问自己:我们的剩余价值都哪儿去了?知识青年不是被剥削了?此后她割完橡胶,就会坐在树下发呆,其实在苦苦思考:为啥我一年到头如此辛苦,赚来的钱还不够买一件自己喜欢的毛衣?
西南边睡的大山连绵不断,遮天蔽日的树木望不到蓝天.也看不见阳光。但她着《资本论》,心里却一天天敞亮起来。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乌云终究不住太阳。
五年后叶楚圆回到北京,在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学马列,兴趣更加浓厚,知识面更加广泛。再重读《资本论》,她有一个重大发现:许多人并不知道,这本老马志最著名的厚厚的书,只是他理论的几十分之一,或者是马克思体系的一个总。他还有许多著作也谈资本,论人性,可是有多少人认真研讨过?又有多少人能正理解?她不想不求甚解,便一直读到硕士,俨然成为圈子里最有水平、最具权的马列主义研究者,如假包换。
这些大部头理论虽然放之四海而皆准,但用来指导自己的生活就不灵了。所以和夏启明还都一直单着。原以为到了美国,出于孤独和寂寞,两个人总会走到一,没想到这法子也不灵―对于两个聪明人来说,他们时刻都挺清楚明白:这不是爱情。
叶楚圆也不乏女性的自尊,她想夏启明若真的爱她,定会向她求婚。但他一直没有正式开这个口。她也佩服他的沉稳,却不知道他若开了口, 自己会不会拒绝?两人都渴望真情,但对于那份执子之手、白头到老、心心相印、至死不渝的承诺,他们又能否担当得起?
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夏启明提议出去走走,说我送你回学校吧?叶楚圆在一所大学讲课,顺便做博士论文。不远万里传播马列,居然有外国人喜欢听,谁都觉得不可思议。
走出咖啡厅,外面是另一个世界。天蓝得透明,晴空如洗,阳光照进狭窄的华尔街,洒向两旁的大楼。那些整齐漂亮的绿草坪上,开放着鲜艳夺目的花朵,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一阵清风从哈德逊河面上吹过来,花草都轻轻摇摆着枝叶,仿佛在向他们微笑……
叶楚圆看见一个小姑娘欢笑着,扑向妈妈的怀抱,不禁也笑起来,还指给夏启明看,“你瞧,那些美国孩子多漂亮,真是会动的洋娃娃……我好喜欢他们!”
夏启明知道,叶楚圆这样说并非向自己暗示什么。她就是如此率真,甚至说话不假思考。她的微笑也挺眩目,但却无法让男人醉心。叶楚圆如同所有高智商的女人一样,五官端正,但相貌平凡,最多称得上是兰心蕙质。平时很少打扮,经常素面朝天,她们从不在这上面耗时间,费功夫。当然,她们也自有一种令人动心的优越气质,但她们给人的感觉不是心跳,而是安全……对,心跳的感觉.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才会让他拥有。夏启明想到这里, 自己都有些汗颜。男人是多么贪婪和虚荣啊,什么都想要―心跳与安全。
“喂,你在想什么?”叶楚圆问,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夏启明微微脸红,掩饰般地问她:“哎,你在想什么?”
叶楚圆在这方面并非那种心思细密的女子,居然大咧咧地说:“我在想华尔街……你瞧,这里似乎有两个世界,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所以有人说,纽约是天堂,也是天狱!”
街上挤满了人,多数是坐地铁上下班的白领打工族。经过一天辛劳,他们都急忙往家赶,想尽快回到温馨的家园。夏启明突然对叶楚圆有了歉疚,她也在向往一个家吧?
“你看,楚圆……”他艰涩地开了口, “咱俩要不要往一起,再凑凑?”
叶楚圆一怔,随即调皮地朝他眨眨眼,“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就算是吧!”夏启明咬咬牙,硬着头皮说。“咱俩也拖得太久了……”
叶楚圆爽朗地笑起来,“瞧你这样子!你不像在求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没有一个男人求婚像你这么随便,即使在喧嚣的华尔街,身为繁忙的经纪人,不能这样……”
“那我应该怎么样?”夏启明甚至有些困惑。
叶楚圆干脆地说:“既然你都不知道该咋办,那我就帮你解脱,至少在今天,先拒绝你吧。尤其在你已经打算回国之际,咱们更应该想好了再做呀!这么久都过来了,对不对?”
就在这一刻,夏启明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跟叶楚圆之间.一直没太闹明白的关:他们现在还不是情人或爱人,而只是同志和朋友。或许这种友情里也掺杂着一朦朦胧胧的,恋人才有的那种微妙情慷,但这种感情却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换之,他们俩都互相喜欢,但还没有真正相爱。夏启明尤其发现, 自己喜欢看到楚圆的笑脸。虽然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她那聪慧的笑容是从心底涌出来的,真切自然。他看到这种笑容,就会觉得自己也由衷地感到欢乐,仿佛世界也充满了希,生命更是充满了活力,就像现在一样。
夏启明控制住自己那难言的激动和隐隐的遗憾,轻声说:
“楚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当然。”叶楚圆又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希望我们永远保持这种良好的关系!”
夏启明打算找到陈亦飞好好聊聊.干脆也劝他回国,跟自己一起干,人家却总是空。原来就在这几天,陈亦飞所在的纽约证券交易所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股灾。
这是个黑色星期一。清晨刚上班,胖乎乎的值班经理就惊慌失措地跑来,拍着对众人说:“不好了!我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卖单,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卖股却没一个人买!”
大家都盯着他看,交易厅里一片沉寂,似乎谁都不想打破这安静,耳边只听见录交易时间的老式挂钟,在分秒不停地滴答响着。陈亦飞也很不安,前阵子股票’较大下跌,后来却陆续收到超量的买单。此时再出现这种情况,的确很反常。
陈亦飞刚来纽约证券交易所不久,但他人缘极好,因为亲和力是他强项,很快能跟经纪人打成一片。仿佛最牛的大腕儿级别的王牌经纪人,还有涉世未深的电推售员,都一下子成了他的好哥儿们。他喜欢经纪人这个智慧与数字组成的群羡慕他们开豪车、拿高薪,以及无论行情好坏,总能拿到佣金的本领。现在他发现,这帮牛人都要崩溃了!尤其是那些专业股票商,似乎直接承担着买单的压他们的任务就是利用自有资金,在市场出现不平衡时起调节作用。但在1987年这个秋天,当纽约股市正式开盘时,他们却发现自己无力承受了―80%的股票在抛,数量之大让人震惊,到了无法正常交易的地步。
证券交易所的主席约翰逊,就是陪同过方剑云参观的那一位,立刻找人摸了摸行情,测算结果让他震惊不已:哪怕是以往最热门的股票,价格的下滑也让人不可思议;有些报价简直使他目瞪口呆,竟比上周星期五跌了十个美元都不止!约翰逊立即把华尔街最大的十多家证券公司老板都请来开会,征询他们的意见,看还能不能继续开市?大家都拿不定主意―毫无疑问,如果继续开市,所有的股票价格都将继续下跌,证券公司只能买进不能卖出,很快就没有资金来周转了。但若停市,则会让人们更加丧失对市场的信心。两害相权,最后决定继续开市。
“糟了!”与陈亦飞邻座的一个经纪人对他说,“我们都要大祸临头了!”
陈亦飞不敢随声附和,也不敢妄加评论,他还没遇到过这种事儿。
那个胖经理又冲过来,声音嘶哑地说:“你们都这么想才糟糕呢,明白吗?你们赶紧的,去卖力向客户推销股票,用投资前景来努力说服他们……知道吗?你们得想办法挽回局面,要时刻牢记这一点,把自己手上的股票全都卖出去,否则就全完了!”
没有人发笑,或者指出他的前后矛盾,众人都赶快忙碌起来。今天的日子不好过,但死活都得扛下来。有人在盘算编什么理由,好让客户下决心买进。也有人在抓紧整理文案,看能否找到什么来刺激一下市场活力。还有一些人冲向楼梯,猛抽了几口烟,好让自己能熬过这困难的一天。陈亦飞也好比惊弓之鸟,早就拨出了十几通电话。恐怕没人知道,他手里下跌的股票比谁都多,客户们也在向他发难,埋怨他动作太慢!陈亦飞的衬衫揉皱了.乱发冲天就像刺猜头,嗓子也快哑了……他比别人更不好受,刚把老婆孩子接到美国,他需要养家糊口,还要缴纳房贷和税收。本来生性乐观的年轻人发现,这个黑色星期一足以毁了他在华尔街的前程!他开始不计后果地去招呼客户们,希望他们散尽千金来投人这场赌局。
然而厄运刚开始,灾难还在后面。又过了一小时,股指掉到2000点!这是人们的心理支撑点,超过这个临界数值,股市就很难反弹!经纪部主任、交易所总经纪师,这些平时很难见到的大人物都出现了,叮嘱谁也不准行动。陈亦飞身边的人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大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指数下跌。幸亏不久,居然出现了反弹,重回2100点,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接近中午收市,这波大动**已经传到华盛顿。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主席卢德打来电话,跟约翰逊商量对策。后者反对政府干预,说除非总统提出停市,我才会考虑。而刚刚上任的卢德却不够经验丰富,竟然对此发表讲话.说不排除短暂停市,来处理这种订单的不平衡。
股市一向听风就是雨.立刻对此做出极大反应,又在交易所掀起了新一轮的狂卖风潮。下午一点过,连那些基金和保险金也加人了抛售行列。在这重炮轰击下,本来岌岌可危的股指又跌到1900点!最后的防线崩溃了,到处一片喊卖声,就像狂暴雨十二级巨浪。电脑自动报价系统应接不暇,报价显示时间比成交时间晚了许,谁也不知道价格掉在哪里,事态又将向何发展。无数的未知加剧了恐慌,人们都昏了头,似乎世界末日已快来临。
陈亦飞的邻座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重要的历史时刻,便拉着他说:“走,去交厅看看!”
陈亦飞下班后已是筋疲力尽,突然收到“请走后门”的通知。原来前门正在上新闻大戏,无数的媒体记者与好事者围观者,竟有上千人拥在那里,每个经纪人会遭遇连珠炮般的盘问袭击。多数人掩面而逃,也有少数人忘乎所以,在那儿慷冻词,次日却后悔莫及……
陈亦飞走出交易所,又听到隔壁教堂用高音喇叭传来了布道声:“上帝早已预,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你们这些吸血鬼,专门坑害老百姓,上帝警告你们!”
一个在街头卖热狗的小摊贩,也幸灾乐祸地对陈亦飞说:“我早知道有这一天!”
还有恶作剧者高呼:“快看!有人跳楼了!”
陈亦飞和其他人都抬头往上看,这才发现交易所和证券公司的窗户平常都是密的,根本不可能有人往下跳。后来他才听说,这次股灾中确实有人跳了楼……
收市以后,约翰逊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像个英雄似的宣布,明日继续开市。
然后他又沉重地告诉记者们:“交易所差一点就崩溃了!”
美国的各大银行都明白这一点,当晚就紧急开会,商量要不要救市?否则华尔的资金就会干涸!整个华尔街都会停摆!但答案是否定的,证券交易所只能自己自己。
第二天,交易所开盘后,一反前一天的惨状,开始大幅度反弹。然后好景不,又遭遇新一轮下滑。中午收盘时,指数比前一天还要低。眼看面临崩溃,各大券公司纷纷要求停市。约翰逊也曾动摇过,但最终坚定不移―他已没有任何退,只能坚持到底。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半小时过后,奇迹出现了!期货市场首先出现了稳定的升,然后带动了股市,最终由阴转晴,大批买单蜂拥而至,价格也稳步回升……
后来陈亦飞才知道,是联邦储备局主席给所有商业银行打了电话,要求他们支证券业。该局也出面买回一大批国库债券,向银行注人大量资金.促使银行调整率。市场上充足的资金增强了人们的信心,两天时间也让不少人冷静下来,又重振旗鼓地投人……
夏启明得知消息,在那寸土寸金的摩天大楼空隙间找到陈亦飞,他刚好如释重负地走出来,说是获得一个假期,想带老婆孩子去休假。过去的一年里,陈亦飞就没好好休息过,他欠家里人太多太多。现在他只想抛开一切不管,去海边钓鱼,享受天伦之乐……
夏启明忙说:“不行,你哪天都可以去钓鱼,今天却要跟我走,商量一件大事。”
“你真想回国?我也想回去!这两天在证券交易所,可把我憋坏了!”陈亦飞贪婪地呼吸着河风吹来的新鲜空气,情不自禁地说,“我正在想,啥时候咱国内也上演这一出?那我们可要大显身手了!咱在这儿什么没见过?眼睁睁地就看着那金子流走了……”
夏启明听他细说了刚过去的那一幕,也很兴奋,“是啊,凭什么美国有的,咱中国就没有?亦飞,倘若你真有雄心壮志,咱俩就回国好好干一番,闯出个新天地!”
他俩兴致勃勃地走了几条街,又穿过连接金融中心与世贸中心的通道,来到世贸中心的二号楼。门口那两排整齐漂亮、叶子苍翠的棕桐树,映衬着亮灿灿却冷冰冰的玻璃大楼,给这栋著名的建筑增添了丝丝缕缕的自然风光。走进一楼大厅,这里也装饰得极为豪华气派,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瀑布从二楼泻下来,像水晶一样悬挂在空中。叶楚圆坐在休息区一张白皮沙发上,显然刻意修饰过:一头齐肩的中长发润滑黑亮,一件深蓝色打底的绣花中式上衣,裹住她那苗条的身躯,看上去很知性。发现他们,她就站起来笑道:“走,今天我请客!”
陈亦飞瞥了夏启明一眼,有些不明白他俩的关系。
“你们俩,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夏启明和叶楚圆互相看看,又一起笑起来,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
“还那样叹!”夏启明幽默地说,“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
“我们都来自中国北京,在美国拿到博士,现在又都想回去!”叶楚圆说着,更是大笑不止,“亦飞,你还想问什么?这些共同点还不够吗?”
“我是真不明白!”陈亦飞叹道,“你俩都那么杰出那么优秀,又那么般配,大家都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怎么还不赶快结婚?还等什么呀?”
“因为我俩都很冷静。”夏启明平静地说,“我们在为自己的冷静付出代价!”
“我俩还很酷,冷酷的酷。”叶楚圆认真地说,“这样的关系才不落俗套。”
陈亦飞感慨地指指他和她,“你们的确是冷静的一对,但你们会后悔的。”
他们乘坐迅速上升的电梯,随着人流来到世贸大楼的一个餐厅,这里正在举行月一次的“中国特别节”,简言之就是吃中餐。三人占据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点自己喜欢吃的中国菜,然后就大快朵颐。夏启明兴高采烈地吃着糖醋鱼,叶楚圆嚼着炒豆芽,陈亦飞则拿筷子夹着麻婆豆腐,心情都挺复杂。来美国的时间不算了.思乡的情绪跟这些美味一样,总是挥之不去。而美国的主流社会,居然也开·接受中国菜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大逆转?他们今天又能否做出正确的决定?每个.的生活都会随之改变,或许,还将有奇迹发生?
“这说明我们老了!”夏启明叹道,“几年前来美国,我们还是热血青年呢!时留学太容易,这儿的大学还给我们发奖学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我该走了!”
“可惜这华尔街,满街都流淌着金子,我们却带不走。”陈亦飞深有感触,前两天,证券交易所刚经历了一场股市风暴,几乎崩盘,又起死回生。我见证了一切……”
夏启明一拍桌子,“但我们能带回去一个大东西,那就是资本市场。方剑云中国的经济改革必然要触及金融改革,我们可以大干一场了!”
他转头幽默地问叶楚圆:“喂,马克思大弟子,你怎么想?”
叶楚圆没有立刻回答,她喝着清凉的矿泉水,似乎想让自己冷却下来.然后才谋远虑地说:“回国的决定当然是正确的,甚至是个聪明的抉择。但我们必须承这里面也有风险。你们要回国去干这件事,好比豆子从发烫的火盘跳到了火炭蹦得很高,但也挺烫手……至于这件事能否成功,谁也说不好,可你们俩却要弃太多的东西,包括高薪及远大前程。”
“是啊,我也明白这点,这事儿对我们影响很大―事业、家庭,还有心理上承受能力。我曾多次跟一些人商量过,也有人热情高涨地想跟我回去,后来却不了之一”夏启明神情凝重,“但我已经考虑好了,说回去就一定回去,要下定心。尤其咱们还要干那件事,时间不等人啊!越早回去越有利,你放弃得越多,家对你的信任度也就越高嘛!”
“说得好!干事业就要有付出,不怕打烂自己的坛坛罐罐……”陈亦飞也拍了拍桌子,“其实在美国的生活就那样,每天在那个名利场打拼,休假时再带老婆孩子去享受海风和钓鱼,以后几十年的日子都这么过,不会有大变化了!还不如回国干一场,或许能闯出一条新路?”
“我支持你们,因为成功的几率也很大。”叶楚圆一口女中音,不温不火。
“国内正在搞经济改革,有商品市场和劳动力市场,怎么会没有最重要的资本市场呢?所以我预计,中国的证券交易所即将诞生,五到八年内,这件事一定能搞成。
夏启明深表赞同,陈亦飞也深受鼓舞。
叶楚圆又聪慧地笑道:“但你们光有这番报国热情还不够,还要把自己的退路想好―万一、不幸……你们又该怎么办?”
夏启明看了陈亦飞一眼,“我是没有退路了……亦飞,你怎么样?”
陈亦飞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还要什么退路?启明,你我今天就约好,回国一起干,五年内不言退!如果五年还干不成这件事,你我再各奔东西!”
陈亦飞想了想,“我就在北京城西卖包子―我特别喜欢吃包子。”
“你俩都放弃了自己的高收人,也不留恋快到手的绿卡. 自断后路,回国创业,这种精神值得我学习啊!”叶楚圆慨然说,“我也人一股吧,跟你们一起回国,欢迎吗?”
夏启明和陈亦飞互看一眼,异口同声:
“当然欢迎了!”“那我们就是三剑客了!”
叶楚圆诙谐地说:“好,那咱们三个人啊,就算在这世贸大楼下三击掌相约了,以后若此事不成,我就在秀水市场摆地摊卖服装―女人都喜欢服饰嘛!”
夏启明深感欣慰,陈亦飞也兴高采烈。
叶楚圆又心思细密地说,咱就这么空着手可不行,应该带点什么回去,比如说,一份给中央领导人的建议书?夏启明拍手称好,说就叫“关于促进中国证券市场建立的政策建议”吧?陈亦飞急不可耐地打开公文包,掏出纸和笔,说成立那个促进中国证券发展委员会时,我也提过这建议。咱就别再空口说白话了,现在立刻起草吧……
三人草拟完“建议书”,走出这栋摩天大楼,已是傍晚时分.阳光却仍然灿烂。夏启明瞥见一群鸽子在蓝天上打旋,飞快地掠过那楼与楼的间隙,不禁愉快地笑了纽约再见!
北京郊外有一片植物园,绿荫蔽日,巨树参天,繁花盛开,空气新鲜,好比与匕隔绝的世外桃源。乔韵觉得在这里工作简直是一种享受,喧嚣的城市仿佛退得很作为一个现代建筑师、规划工作者,她绘制城市蓝图必须考虑到这些美丽的花树木;给它们安个家,也是给城市一叶绿肺。下班后,她总是等局里的人都走三,才收拾好桌上的设计方案,独自经过这片净土,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刻板的吸氧方式,是她返回红尘世界的必要程序,这样她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乏都快黑了,周围也全是些焦心若焚急着回家的人们。
今天可能公车出了点意外?似乎遥遥无期,等车的人也比往常多。方剑云曾提下班来接她,但往返路程长,耗费时间多,他又诸事繁杂,不敢保证每天必到,一向体谅丈夫的乔韵,就不再提此事。其实每晚这个时刻,她都在盼着他,盼望奇巨会出现,盼望那辆深蓝色的轿车会从天边飞驰而至。她真有那么爱他吗?结婚五三后,他还会对她有这么大魅力?忠贞的感情是不是只出现在女人身上?男人呢?三是不是跟她一样,每天分手后都在思念她?
也许人间真有奇迹出现?就在乔韵沉思默想之际,暮色苍茫之中,果真有一辆冬车缓缓行至她身边停下。乔韵惊讶地屏住了呼吸,茶色玻窗降下来,伸出头的却叁夏启明!乔韵使劲摇摇头,不相信自己看见的这份真实―光线仍是灰蒙蒙,她口面对着一张笑意盎然的脸。
在周围人羡慕的眼光中,乔韵赶紧坐上去,夏启明稳健地发动了车,她恍若梦
“哎,你不是在国外吗?啥时候回国的?又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刚回国,今天不是专程,而是顺路。”夏启明淡淡一笑,又补充道,“我乏遗憾是这样。我真的好希望每天都来接你……哎,要不要我就此批评一下剑舜? ”
乔韵抿唇笑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深信他一直爱着她。尽管夏启明对此从乏表白过,但他的眼神却时常流露出这一点。夏启明的父亲是建筑师,他在北京没犷任何背景,全凭自己的本事干到今天,据说在美国已经考上了律师!虽然他如此优秀,但在恋爱结婚这件事上,乔韵从未考虑过他。也许因为他祖籍南方,身量不高的缘故,似乎被高大帅气的方剑云压下去了!他们的三角关系延续了很久,但有一点没变―夏启明始终是个局外人,另一种意义的第三者。现在乔韵望着他,竟被一种莫名其妙袭上心头的负疚感弄得很不安,甚至不知说什么好,好像她真的辜负了这个男人?她赶快甩甩头,甩掉这想法。往日的时光都流逝了,她已经选择了方剑云,并且从没后悔过。坦白地说,在她心中,方剑云从来都是高夏启明一头。
夏启明利落地把车开上立交桥,随着众多车流转了个大弯,驶向灯火辉煌的市区。虽然他想尽一切办法,尽快地处理回国事宜,但也拖了半年之久,现在已经是1988年的春天了。陈亦飞比他早回来,他们还没联系上。叶楚圆也早回来了,他还没跟她见过面。夏启明回到北京立足未稳,就找朋友借了一辆车来看乔韵,却没敢把实情告诉她。他一向以思维敏捷、行事干脆著称,是个解决疑难问题的高手,没人知道他心里也有软弱的一面,那就是在这个女人身边的时候。他当然清楚自己的感情所在,但他却不露声色,似乎跟平常人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头脑清醒和绝不浪漫是他引以为自豪的秉性,但一靠近乔韵,他就觉得自己的血液流速加快了,只好用一些花言巧语来轻轻掩过。为什么当初他不向她吐露一切?在乔韵还没遇上乃至爱上方剑云时,他完全有这个机会,他却错过了,失之交臂。难道他也深信自己不如方剑云讨人喜欢?现在只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他将终身做他们夫妻的好朋友,继续把这一切都深藏心底。
“哎,那家伙还好吗?”夏启明见乔韵不说话,就微笑着开了口。在她面前提起方剑云,他喜欢用这种戏谑和嘲弄的口吻,“今天他好像去过我家?我相信,我那坚持原则的好父亲,肯定是把他刺打了一顿,为了那个什么,长安广场的项目……”
“他最近好像不开心?启明,我们是老朋友了,希望你在他困难时,能帮他一把……”
“没问题,只要不超出原则。”他冲她挤挤眼,“在这方面,我跟我爸几乎一模一样。”
乔韵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天哪,她这是在求他吗?她知道丈夫最近的苦恼都源于工作,就是那个该死的高层项目,集购物、休闲、娱乐于一体的长安广场,昨晚夫妻俩说得很不愉快!现在求这个突然归来的好友,又有什么用?他能为剑云解什么危难?
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长安大道上,夏启明斜眼看了看乔韵,没话找话说。“你气色不错。你们规划局设在植物园里,工作就等于养身,确实延年益寿啊!”
“空气新鲜嘛!”乔韵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我都跟你爸说了,请他以后也三局里办公,保证身体会好一些……他老人家也是闲不住,都退休了,还兼一堆
夏启明打了个哈哈,‘他有很多事要做。他手里还捏着一些王牌,绝不会轻易〔手。”
乔韵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是不是关于长安广场的项目?”
“这件事你最好不要过问,也不要插手。”夏启明严肃地回望她一眼。
“当然了.我应该避嫌嘛!”乔韵盯着他,“可是,如果剑云亲自去求你
“他不会。”夏启明摇了摇头,‘他知道,我也做不了老爷子的主。”
乔韵瞥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在外形上跟方剑云恰成反差,他开的车也和方剑云生不相同,不是引人注目的名牌车,而是貌不惊人的灰色捷达。但他和丈夫一样,石是意志坚决;他们不是成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就是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她应夏庆幸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夏启明轻轻笑了。“对不起,在你面前,我也忍不住乏则了一把。可能是习惯成自然。所以说,人不能当律师,再当下去,我就没有一、朋友了!”
乔韵没吭声,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学着跟他一样漫不经心和不偏不倚。但在互一刻,她真想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怎么看待她。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老J友,还是一个昔日的梦中情人?也许男人都这样?他们不必在若干年后,再来承、当初的一段旧情。不过这样也好,她也可以收藏起自己那份内疚和不安,永远不二任何一个人知道。
于是她说:“不,我理解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全芝的朋友。”
夏启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是不是有点儿铁石心肠?是不是不符合你们叮人心中的绅士标准?我觉得,似乎方剑云当年就是这样,你才对他产生了好宾……”
夏启明沉默一阵,才平静地说:“这不是真的。乔韵,但我相信,一切都是自弋而然发生的,所以它就是必然。在这点上,我承认失败。其实当年,你根本都没三眼瞧我一下!”
乔韵有些慌张,忙说:“你失败什么?瞧你现在这样,华尔街的高级律师,海卜归来的优秀学子,谁敢不正眼瞧你?再说我们现在的关系,不也挺好吗?”
“别紧张。”夏启明沉思地说,11我承认我这个人,并不善于处理这种事。我老是一语双关,含蓄深沉,却没把自己的心事抖搂出来,你也就无法理解……不过现在都过去了,你跟方剑云过得挺好,我希望,我能终身作为你们的朋友,在一旁关心着你们,为你们祝福。”
乔韵没有马上回答.这时车已开进了她住的那条街道,面前出现了一个气派非凡的大院,按照北京人的说法,这里全是部长楼,住的都是北京的上层人物。分手在即,她却觉得,他的话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什么东西。以往的情景像梦境一般浮现出来,极其微妙地横亘在她和这个男人之间。她醒了,手心在出汗。她清楚,没人会知道他今天跟她说了什么,这件事将成为他们之间的最大隐秘―问题就在这里,她什么时候与他结成了同盟?
夏启明把车开人宽敞的通道,在路灯下发现,两旁的梧桐树干已绽开新苞。他不能再说下去,他跟她说得太多,超过了他的本意。也许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跟她相逢也是天意?但他们还是无缘―在一些更高层次的含义上,在生命最本质的问题上,在人生的大道上。
“好了,你到啦。”他停下车,尽量轻松愉快地转向她。
“谢谢你送我。”乔韵有些犹豫不决,“你不上去坐坐?他可能还没回来……”
“不了。”夏启明勉强自己发出一个笑容,“过几天我会专程去找他,为了别的事儿。”
乔韵望着这辆灰色的车开人夜色中,知道自己今后将很难见到这个男人了。同时,她也突然意识到, 自己失去了这个世界上一些最重要的东西。
乔韵当然明白,男人和女人的追求根本就不同,男人看重的东西女人应该放手,但她做不到。或许夏娃就是亚当身上那根最重要的肋骨?那她又为何在这世上苦苦流浪?乔韵平生信奉和追求的除了工作,就是一个充满爱意的伊甸园,而她却差点儿亲手打破。
昨天晚上,乔韵回家也挺晚,发现公公在客厅看报纸,婆婆在书房练书法。乔韵嫁给方剑云之后,就住进了公婆家,跟老人相处和谐。他俩是评选北京十大优秀青年时认识的,彼此都很欣赏,便结为伉俪。直到今天,她仍然忘不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这是方剑云,刚从海外留学回来,是新一代金融家。”有人简单地为她介
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发现他挺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怪不得呢!真有一种高昆的气质……不仅如此,乔韵在心里承认,他长得堪称漂亮,是她见到过的最最俊垂挺拔的男人,只是神情有些高傲,像极了英国小说《傲慢与偏见》里的男主人圣,那个名叫达西的家伙。
乔韵喜欢看小说,尤爱古典小说,仿佛神游其中,就能忘掉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氯和不顺心。此时她已经感觉到, 自己被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子所吸引。她后来常篡,这可能就是她的宿命吧?因为她天生就喜欢达西那种英俊而又骄傲的男子,正月书中所写,人家有这骄傲的资本呀!
“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吧?”方剑云居然主动招呼她。
“你认识我吗?”乔韵感到很诧异。她在会上没发言,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方剑云的嘴角扬了起来,她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
“都是会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嘛!”
乔韵发现他的声音也好听,令人着迷。与这样的男人对话,一定很浪漫吧?可彗乔韵不善言辞,只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搅动。事后回想当时的情景,她暗纽承认方剑云对她有着罕见的吸引力,或者说,她对他有强烈的好奇心?她竟希望劫己跟对方能有进一步接触。
她让他用一部微型照相机,给自己和其他人都拍了照,聚餐时也有意无意跟他怪一桌。当时的气氛挺热烈挺欢快,联袂出席的北京市长和市委书记也是笑容满氮,频频举杯。乔韵仔细观察,发现方剑云是个风云人物,年轻的精英都抢着给他玫酒,似乎他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
当他端着酒杯给她敬酒时,那张脸庞似乎少了一层傲气。
“敬我们伟大的建筑师!”他笑嘻嘻地说,“也许哪一天,我会来求你帮忙尼。那时,你一定要高抬贵手哦!”
“怎么可能?”她忙说,“我们那里是清水衙门……”
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
“清水也可能变浑水,这个时代变化大呀……”
她还想说什么,他已经端着酒杯走开,又跟另一伙年轻人聊到一起。他在其中哭高采烈、如鱼得水,乔韵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却觉得自己跟他们格格不人。或午, 自己真是在清水里待惯了?当她想游出来见见世面,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大变羊!她心里突然感到怅然若失……
方剑云第一次打电话来约她时,她稍加犹豫就答应了。他们第一次去看电影,她就主动告诉了他有关自己的一切。九个月后,她嫁给了这个卓尔不群的男人。
结婚后他们相处得挺好,几乎没红过脸。因为两人都很忙,实际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况且方剑云又经常出国,出差更是家常便饭。乔韵知道丈夫出息是件幸事,现在谁不追求这个?她的圈子挺小但也有几个闺蜜,朋友们说起来都很羡慕哪!丈夫英俊非凡,事业又如日中天,你乔韵到底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但她心里却有隐隐的遗憾。别的不说,跟这样出色的丈夫一起肩并肩地去逛街购物,或者像过往那样去看一场电影,已经成为难以想象的奢侈。 日子久了,做妻子的难免有怨言,方剑云也挺歉疚,但他没办法,公司还没完全上路,需要他付出时间和精力。他正想着找个什么法子补救,不料为了长安广场的项目,两人竟然发生了争执。
那晚乔韵跟公婆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连忙回到自己屋里。在楼下看到了方剑云的车,她正在为丈夫今天回来得早而高兴。本想两口子亲亲热热地聊会儿天,却见方剑云独自坐在小圆桌边喝咖啡,一脸阴沉,似乎心中有气,或者是谁得罪了他?
“你怎么啦?”乔韵轻轻走过去,拿走了他的咖啡杯,“这么晚喝咖啡,会失眠……”
“反正今晚我也睡不着了……”方剑云淡然说,“咱俩先学学文件吧?”
乔韵有些惊讶,她已经逐渐了解丈夫,知道他语气越淡然,心头火气就越大,那不过是他控制自己情绪的一个手段。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夹,“什么文件啊,要在家里学?”
她信口这么一说,还真惹来对方的火气。
“是跟改革开放相违背的文件!而且是你们局下达的,可能也跟你有关吧?”方剑云的嘴角向上翘着,一脸的嘲讽表情。
乔韵大吃一惊,连忙翻开文件夹看去,不觉浑身一震,竟是她主持批复的,那份有关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盖长安广场的方案。她清楚地记得, 自己投了反对票,却没想到这项目属于东方公司!
方剑云猛然站起来.他那动听的声音在夜空里传来,激人耳鼓,让她很不安。是啊,我都听说了,你们动员和组织了一批专家,陆续到长安广场的这块地来勘。这里面有建筑家、政协委员和文物专家……他们有的准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声疾呼;有的准备联名上书,要求调整工程方案,总之都是持不同意见。这里面得最厉害的,就是夏启明的父亲夏子峰,他老人家真是痛心疾首,就跟我们挖了祖坟似的……”
乔韵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剑云,你太刻薄了!别忘了,他是我的老师。”
“你也别忘了,我们刚认识,我就说过,有一天我会求到你……那也算是未雨缪吧?”方剑云更加刻薄地撇撇嘴,“夫人.现在我就请你行行好,还是高抬贵,让我过关吧!”
“你什么意思?这么大一个项目,岂能由我一人做主?”乔韵也生气了。
方剑云愤怒地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声音虽不大,但也足够让对方警醒: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妻子竟然带头反对我抓的项目!要知道,在北京搞这么大型房地产项目,有多么艰难!我们好不容易才拿到土地,筹到资金.又设计规划好个楼群,却因你们的限高而受阻……难道你就不替我想想?我在公司里怎么交?你让我这个总经理,怎么当下去?”
乔韵的脸涨红了,她从来就不善言辞,在丈夫这般犀利的语言攻击下,已经无抵挡了。只好喃喃地说:
“我真的无法做主……要不,你自己去找夏老师吧?”
夏之峰是这个项目的审批委员会主任,又是北京著名的老建筑学家。方剑云正k算第二天去找他。但他仍是愤慈难平,又恨恨地甩下一句:
“这就算是我求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乔韵还想说什么,方剑云已经拿起公文包,又扔下一句:
“我回办公室了,还有事儿……”
乔韵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丈夫离开家,又砰的一声关上门,她欲哭无泪,却没阻止。
半夜时分,方剑云才回来。乔韵假装睡着了,没有理他。方剑云自己窝在小沙里躺了一夜。次日醒来,他已悄然离去。就在这一天,乔韵遇上了夏启明,不禁头感慨万千―如果当年她嫁的是这个男人,他还会如此对待她吗?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林依依回到了上海。远远望见胡同尽头那座孤零零的小她心里突然涌来一股温馨的感觉。上海人稀有这种居住环境,简单一句话,林依有个好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