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绘声绘色地把团长和指导员尽情吹捧了一通,他们都很高兴。回去时团长在车里不时跟我开句玩笑,柳直挺能白话,以后再上哪还领你,愿意不这样子?我说:跟团长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别人多学不少东西,当然愿意!
指导员:团长老说好,我们连里怕是养不住了!团首长别老从我们连挑人,能人都挑走了你的老连队搞不好也给你丢脸
团长乐得听什么话也不在乎了:浅水养大鱼大鱼翻不开身这样子,是人才就应给机会多锻炼这样子!
游行那天遇了雨。雨不大不小,庆祝集会并未因此而推迟或停止。那年代人们绝不会在乎一场雨,那时的中国恐怕是历史上最善集会的时期了。
天刚亮我们就顶着蒙蒙细雨乘炮车向集会广场进发了。雨衣在屁股下坐着谁也没披,一披,齐刷刷依在肩上的闪亮枪刺就看不见了。每辆炮车靠车厢板两侧相对坐着两排持枪刺的战士,每人都戴上了新发的白手套。离会场老远就听广播喇叭唱《革命委员会好》,哪简直不是歌儿,而是和人对骂,一听那节奏便可以想到唱的人怎样捋胳膊挽袖子加连连跺脚;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单位门口都有彩旗和彩色标语,可惜没风,没能造成彩旗飘扬的效果,彩旗被细雨润得有些沉重,都低垂着。可是鼓声湿不了。一面面鼓上都撑着把伞在敲。我们扶枪端坐炮车上,锣鼓鞭炮彩旗都没有,只有贡献歌声了。人不凑堆,唱歌就特别累而且效果不佳,还没到会场就觉得嗓子胀乎乎疼。疼归疼,力量好像总也使不完,刚消耗一点又被遇到的一伙什么人的兴奋劲鼓充起来。
陆海空三军的游行分队前都有摩托队。摩托车上架着机枪,我们炮兵在陆军分队末尾。汪洋大海似的会场上人们最翘首瞩目的就是我们的炮。我尽情体味着当时成为名言的一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还有军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一想到柱石两字,我便使劲拔拔腰杆挺挺胸膛,努力让自己像根柱石的样子,并且联想起在校时夺权的情景。那时把夺权就看成是夺公章。一枚公章像传国王玺似的夺来抢去,谁也不敢公开亮出来,常常是由头!于是都成立自己的武卫队。
一架直升飞机在会场上空一圈一圈转,转得会场起了风,红旗飘扬,人群**,听说就是要用飞机制造效果。在飞机搅起的风和**声中,大会开始了。革命委员会成员们在主席台上神采奕奕站立起来,军人占三分之一。站在最前排最核心位置的是陆军司令员,这也好像是我们的光荣。当我们的司令员用他粗糙的叱咤风云的嗓音宣布,地处黄海之滨的三结合政权诞生了时,所有能发声的东西都发出声来,礼炮惊天动地,爆竹像一场大阻击战中万枪齐放,枪炮混合与锣鼓交响,一时纸屑遮空,硝烟漫漫,靠近主席台那位置成千上万的领袖像和抬举领袖像的人们都纸屑满身细雨也被搅烘干了。口号声足足持续了近十分钟。大会给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致敬电集文化革命两年多来发明创造的美好语言之大成,当女广播员无限深情地朗诵道黄河之滨红烂漫,五百万英雄儿女永远迎朝阳,让我们干遍欢呼万遍歌唱,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时,全场上百万人一齐振臂高呼,其声如山呼海啸。方方面面的代表一个接一个发言,发言一个比一个动听,可是越说越重复,加上细雨淋身时间一长不免精力分散。我发现不光我分散,不少人也精神溜号了。我和吴勇坐对面,他的眼珠不时直直地向车下斜对角那边盯一会,我想那儿一定有吸引人的东西,也悄悄回过头去看。噢,旁边那辆军车的驾驶室里有个女医护人员,大眼睛很会传神,漂亮的脸也生动活泼。我分散的精力一时也都集中到她那儿去了,但我又不便回头看。吴勇那位置正好和她眼光相对,我便暗中通过吴勇的眼睛判断她在于什么。有几次我剩吴勇眼睛发直时突然回头看。见她也眼光火辣辣地看吴勇。吓,这两家伙暗中通电哪,肯定不会冷的。我却忽然觉得冷得发抖,还接连打起了喷嚏。吴勇还在全神贯注通电,我旁边坐的一个兵向他投了个纸团说,喂,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别光顾自个饱眼福,侦察班长感冒了,给弄点药不好吗?原来不光我发现了吴勇的秘密,还有几个人都发现了,也跟着悄声起哄。占了有利地形别得天独厚,过去一趟给大家谋点福利,顺便说几句话不比无线电沟通强?
吴勇因秘密突然被揭穿脸红得像喝了酒:别闹别闹,影响会场秩序,指导员撸咱们!
指导员就在我们车驾驶楼里,我们这帮人的活动正好在他视野之内。我旁边那兵说:那我们都溜直坐好,吴勇自己下去,指导员看见就说要药!
吴勇真下车去了,看来他非常想去,不是大家这样说他大概也会找机会的。
我们在车上偷偷瞧他和那女兵嘀嘀咕咕亲亲热热说了半天话才离开,他先给指导员送了包药又嘀咕一阵才回到我们车,把药片分给大家,除了抗感冒药,每人还得了两片糖样甜甜的含片。这小子想用甜含片堵住大伙的嘴别说他什么。可当他分完药片往回一坐时发现,他的坐位被串动了半尺,正好把那条唯一与女兵相通的视线错开了。吴勇发现这问题时左右看了看,明知有人恶作剧使他失了宝地又不好意思说出,哑叭吃黄莲装没事似的挺胸坐好。装了二十多分钟便忍不了,点着一支烟,才吸两口那烟灰便掉在临坐儿的腿上,临坐连忙站起来将烟抖掉。临坐儿坐下时发现原来侵占吴勇的半尺地方又被他坐回去了。吴勇有利地形失而复得很高兴,掏出烟一一扔起来,说让大家暖和暖和。这小子怪有毅力的,竟然十多分钟没往女兵那儿瞅。顶多也就十五分钟吧,就又斜过去。
我心里非常嫉妒,自己也有这么个最佳位置就好了.有个神秘热辣的女性眼睛往身上传热,起码可以愉快地熬过难捱的冷。我往自己视线可及处看了看,没有,扫兴地闭了眼睛品那含片。其实若真有双眼这样望我,我又不敢瞅人家了,肯定会装出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样子,严格说起来,这种虚伪的态度比吴勇更差劲儿,可自己又总觉得比吴勇强。
我闭了眼睛却发现一双眼睛在火辣辣的看我,我浑身热起来,细雨也变成热的。风雷激,红烂漫,争朝夕的话也听不清了。那双眼睛在同我说话。你要什么吧?…你给什么吧?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给什么我要什么!
我要红星你有吗?你方才说红星像什么?我说像战士的心…那我怎么会没有呢?呃……啊………要吗?
——好像你是结巴老兵!…——怎么装你也是花棉袄!我心跳身热,一睁眼又看见吴勇那双从最佳位置将视线射出的眼。真差劲!我心里嘀咕了他也是嘀咕了我一句。庆祝无产阶级新生政权成立大会上吴勇怎么那样!我怎么这样!看女人!想女人!肮脏思想!肩负无产阶级专政柱石任务的革命战士不该这样!我把眼光从吴勇挪开还是能看见他,索性又闭上了。
又一双眼睛在看我,更热烈更火辣,甚至露骨地向我挑逗。我不愤怒但不敢正眼看她,同时又有点鄙视她。女人怎能如此下贱!流氓!尽管这样想,还是赶不走她。她**下身。忽然又将衣服穿好。一切责任都在我,是我勾引他的,要处置的是我,没他的事!她竟有点英雄气概!我想。
她又火辣地望着我。我极力躲避她挑逗的目光。杨烨也深情地望着我。我看看她,羞怯地低下头,她叫我,我不敢上前。我躲着。
注意了这样子,准备准备,游行马上开始了这样子!团长从驾驶室探出头向我们打招呼。
吴勇匆忙跳下车跑到女兵那儿忙活活说什么,团长生气地叫他:粘乎什么这样子,熊兵上车这样子
吴勇红着脸狼狈爬上车。
陆海空三军组成的游行先头队伍最先经过主席台,每个分队通过主席台时都齐喊三句: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就是好!
游行开始不久雨大了,但游行仍按原来路线进行。我们顶雨端坐,无疑引来一路敬佩的目光。沿途看游行的人们披雨衣的打雨伞的连绵不断,对我们投以敬佩目光之余,总不免要围观我们新漆过的旧迫击炮,猜测议论,百分之百认为是新式武器,老兵们讲的笑话一路屡屡重演。原子炮吧?肯定是原子炮,还保密呢!导弹炮!炮口这么粗,炮弹能打几千里?几十里,骗人。导弹炮哪有几十里的新式炮怎么放?炮口前边磨盘大的铁挡着,能放出去吗?其实哪磨盘大小的东西是炮座,他们把炮口在哪边都看反了,你怎么纠正他也不信,以为是在开玩笑捉弄他。总之人们都以为世界革命中心的中国,武器一定是世界一流的,保卫中国**的炮一定是导弹核武器。带着这样一种心理对新生政权的新式武器怎样估价都不会过高。雨下得急了,游行速度却越来越慢。炮车不时在雨中停下来。电影中战争年代的许多镜头不断重现。老大娘给我们送鸡蛋,小朋友送开水,女红卫兵上车给撑伞遮雨……尽管时代和环境都变了,人们还愿模仿战争年代,连做这些事的人都还是妇女和小孩子们。我们也学战争年代的老八路,除了肯喝口热水外,鸡蛋是绝不肯收的,推推搡搡除非掉地摔碎弄脏几个外,我相信不会送出去几个,可送鸡蛋的场面却非常动人。开水也不敢多喝,喝水容易,解手怎么办?最希望的是女红卫兵们的伞能在头上多撑一会,可带车的干部们不让,我们也违心说不需要。后来什么也不盼了,就盼天快点黑,游行快点结束,好找个厕所解解手,可天偏不黑,游行偏不结束。游行并不以时间计算,而是非把指定的路程游完不可。目的当然是这些路程可以多传播革委会的威望,所谓走一路红一线,站一站红一片嘛!
傍晚游到郊区一片树林边,车又停下来。我们几个憋得实在挺不住的乘机跳下车钻进树丛解手。湿帽子水淋淋的扣在光头上实在难受,我摘下来拧了拧挂在树枝上,才蹲下来解手。那会可真舒服极了甚至可以说幸福,憋了半天的废物终于得以排除。我正体味排泄也是一种快感时,忽然嗖地跑来一个小伙子,不及我看清他的面孔,挂在树枝上的军帽已被摘走。暂短的快感立即从我身上消逝,来不及搞好卫生处理便束好裤带去追那厮。只追几步,汽车喇叭连连的响,前边的车辆已经起动。抢军帽那毛贼钻进树林没影了,我光着亮头爬上车。
团长闻听此事,骂了一阵那杂种损贼又说了一句我废物,然后摘下他的帽子扔给我,咣一声关了驾驶室的门。
我戴了团长干爽的帽子继续游行,那帽子太大,在我光头上晃晃****的肯定很滑稽。好在天色黑了,看的人少了,也看不真切了。团长的大帽子一直在我头上晃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