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个很无聊的故事,但也可能是很有意义的故事,就看怎么看了。不管无聊还是有意义还是怎么看,我想讲讲,因为讲出来别人好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当然我自己不认为是没意义的。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各色人等,有事没事,听听都不能算是浪费时间。
故事发端那天,阳光很热情。
很热情的阳光把前一天落下的漫地白雪普照得绵绵软软,甚至有点温温柔柔。办公室内,暖气也与阳光里应外合,热得适度而又撩人。这样的好天气对每个过冬的东北人都是挺舒心的。像我这样工作顺利,尚且未婚并且暗自认为已经有了意中人的,吃了顿可口的午饭,休息时生出些闲情逸致来是非常可以理解的。我把金笔(我说的金笔就是我对我意中人的昵称)送的手绡又洗一遍晾在暖气片上。对这手绢,我是一见脏就洗上一遍,尤其冬天,一下新雪我就更容不得上面有一丝脏迹。感情上的脏迹我是一丝也容不得的。
而后我又冲速溶咖啡。我非常喜欢咖啡,觉得这东西比茶比酒好,既提神让你兴奋又不会从胃里嘴里腾出酒臭和茶碱儿来。这东西还让你兴奋得适度而不知不觉,不像酒,一喝多点儿就胡说八道或胡作非为。咖啡实在是一种温柔内秀的兴奋剂。
这次我冲的是两杯。我没和谁相约,但就这么自信地冲了两杯。我觉得会有人来喝,而且知道谁会来喝。
我刚把第二杯咖啡冲好,穿红毛衣红毛裙子的金笔果然就进来了。她全身让我感觉很热烈很舒脤的红毛衣和被红毛衣映得微红的圆脸使我一口咖啡没喝就兴奋得也脸有些微热了。我下意识地拉了拉我穿的黑色皮夹克棉袄,觉得我俩的衣着都挺和谐、得体,别人看了准会说出般配二字。
“午安,玛瑙! ”她轻轻关了门就欢愉地冲我道了一声问候。玛瑙是她对我的昵称。
我也欢快地向她道了一声:“午安,金笔!”
然后我俩又异口同声道:“玛瑙金笔午安!”
玛瑙金笔是我俩的代名。两人共有一个名,而且是四个字的名(当然只限于我俩秘密使用),可见我俩关系已到了不一般的程度。
我们共同道过午安后,我让她坐。她不坐,站着说:“我渴!”“渴喝咖啡吧! ”我为她端起一杯烫手的咖啡。
她不接,仍说渴。
我说:“就因为你渴才让你喝咖啡的啊!”
她说:“咖啡不解渴!”
“那你喝白开水?”
“不,我要喝……‘玛瑙水’!”
我没有马上听明白,待她慢慢靠近我,火热地盯我两眼又慢慢将眼闭上,同时将嘴微微张开并连同红得跟毛衣一个颜色的圆脸扬向我时,我才明白,她用新发明的一个词来含蓄地表达那个强烈的要求,我便激灵一下舌根颤出水来。5水像是懂事的孩子顽皮地将我推向她。我手中的咖啡杯已于不由自主中变成了她的手。我们的手立即钳似的互相咬住,胳膊的筋很快自动勒紧。我似乎想不确切是她先抓了我的手还是我先抓了她的手,但有一点我是记清了,是她胳膊的筋先于我拉紧的,她拉得很迅急,以至我们的胸刚拥到一起时我感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这一下硌还使我闪过一丝不悦:这些动作都该是我主动才好,怎么能是她主动。凡是主动接近我,尤其主动和我动手动脚的女人都要减少我的好印像的。但这一丝不悦转瞬即逝于她松开手抚了抚自己胸部的动作里了。接着我就将她渴望的“玛瑙水”杯递过去。其实我舌根颤出的也不是水,也同样是令我焦渴的火,只不过对于她来说是水罢了。
我们两支互为焦渴互为泉水的口杯轻轻碰到了一起。这轻轻的一碰,如电的两极相触,倏然间我全身的每拫毛细血管,每根神经末稍都激起灿烂的火花,那火花就以电的速度遍及了每个细胞……
就在这当口,我们身边的电话长雷一般响起来,惊心动魄。我俩像被电击了一下,立即分离开好远。没待我定下神来,她已抓起了听筒:“……你找马小石呀?你哪儿?”然后有点不高兴地把话筒交给我:“找你的,那位才女!”
我一听确实是南京那位才貌双全的女记者。外地我就认识这么一个女的,还是不久前去南京开会才认识的。那次会上我和她接触最多,相处得也十分和谐、愉快,这除了我的那份经验材料受到会议好评,被她文章引用较多外,我们性格、年龄相近也是很大的原因。散会分手时竟挺留恋的,互留了电话号码,还互赠了礼物(丝毫没有背着我的金笔另作不良图谋的想法。我一个普通单位搞文字的秘书,哪敢对才貌双全的大报记者产生非份之想呢?)她是记者,我也是搞宣传写材料的,都离不开笔,我送她的礼物便是一支笔,她说一见那笔就生灵感,肯定会写出好文章的。忽然听到她从遥远的南京传来了声音,我高兴得喜形于色。连金笔在身边听着都顾不得掩饰了,我说:“你好哇,你说邮那篇东西我怎么没收到呢?”
“我新调单位了,你把新电话号码记一下广她说,“8858274……我重复着这个数字让她等一等,想找笔记下来。
我便摸胸兜。我总是把笔插胸兜的。没有?摸下衣兜也没.有,裤兜也没有。三个抽屉都翻过了,没有。我向金笔呶呶嘴说:“笔! ”说完我才发现她已脸带怒色了。
她说:“8858274!听一遍就刻耳朵上刻心上了,还装模作样找什么笔?快上收发室找她邮的那件东西吧!”说完就很果断地退出去了,显然是对我表示不满,同时也把我说邮那“篇”东西误听成邮那“件”东西了。
我只好用指甲匆忙在墙上划下电话的号码,而后也没敢太热情,推说有急事将电话挂了。我知道我那支金笔会在斜对门她的办公室监听的。我文找了一遍笔,还是没有,便赶忙到她那屋里陪笑脸:“那笔……是不是在你这儿?”
“哪个笔会在我这儿?”
“还用说吗,玛瑙金笔!”
她说得声儿不大却挺挖苦:“早连魂儿一块儿丢南京了吧,还装模作样唬弄我!”
听她这么一说,我猜她今天什么时候偷看了我的信。昨天收南京女记者一封信,其中有这么几句:“蒙你赠我那支笔,最近写了篇好东西,已另件寄出,到时请你一定洗了手拜读。那美丽文彩都因你的那支笔才生出来的。谢谢你的笔…
这样一想,我急得笑脸也作不出‘了,连忙解释:“我给过她支笔不假,那是在南京现买的。我哪能把玛瑙金笔送了人呢?你送我的,那么贵重!”
“就有这么一种贱人,你越送他贵重东西他趣不重视!”
“你是不是着我信了?我送她的真不是玛瑙金笔!”
“你送她房子送她地是你的事儿,我管得着吗?”
她真的误会了,误会得不轻。以前她也使过几次性子,从没到这么酸硬过。任我怎么解释,她硬没听进去。我既没有哄女人的手段,又不肯低三下四告饶,只能内心哀叹,女人啊,对感情问题真是太固执了,一旦认为真情被欺弄便立刻翻脸不认人。那次从南京开会回来我只轻描淡写说了说认识个女记者,她就给我好重一个颜色:“记者记者,小心把你心系(记)到她褶者里去! ”我当时还嬉皮笑脸幽默了一句:“那你就提防着点吧!”
不想她真就开始提防我了。笔失踪以后她咬住一句话:“不交出笔来让我看看,说什么也白搭! ”她还说交不出来就往南京打电话冲女记者要。
我真怕她往南京打电话,那可叫女记者笑话死了,.那可太丢人了。她看我怕打电话,反倒真要起电话号码来,并说我不敢告诉电话号码更说明我有鬼。我只好到墙上去査,早被谁给蹭模糊了。她又非说是我故意抹的。我说真不是,她说那她就写信要笔了,她有通讯地址。我说你千万千万别写信啊,等我实在找不出笔时再写不迟。她就给了我一个坚硬的通牒:不把笔交出来就别想再见她!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她确实很爱我,怕我再爱了别人才这般使性刁难的,我也是真爱她才这么怕她胡闹的。我向她起誓作保:不找到玛瑙金笔便不见她。
我几乎挖地三尺了,可是一个多星期硬是找不见个影儿,这笔怎么就没了呢?没得太莫名其妙了。我年轻,阅历少,多少又有点犟,恋爱方面的事根本不好意思让别人出主意,便憋在心里挺着。
挺到第十天,实在找不着也实在挺不住了,只好软了脖子硬了头皮去见她。我们毕意不是通过别人牵扯而凑到一块儿的,包括她凡事不肯低头有点类似我的那股犟劲儿都在逗引我去找她。
那个星期天,我特意买了一大瓶速溶咖啡。我想都十天了,不管怎么着,我主动登门解释,她肯定会笑脸相迎的。说不定她已消了气盼我去找她呢,三五句话后我们又会冲上咖啡,她说这东西不解渴,要'喝玛瑙水呢……
我这样想像着站在雪地上叩响了她家的门。门一开我眼里的形像就让我预感到不妙。她穿一身黑——黑毛衣,黑毛裙,这颜色不喜气。她既没迈出门来也没让我进屋,而是冷静地问我:“有事儿吗?”
“没……没……”
一股风刮过,雪片忽然落得急而且密了,像在我们中间挂了个帘子。隔着雪的帘子她的话变得更加冷淡:“吞吞吐吐做了亏心事似的,倒底有事没事?”
我说:“没……没事!”
她问:“那么,找着了,笔?”
我说:“没……实在找不着了!”
她问:“没找着你来干什么?”
我说:“解释下,确实没……不给别人!”
她说:“得了吧,前天我在收发室接南京电话,她还说你送的笔好使呢!”我急了: “她前天来电话了?你怎么说的?”
她说:“我有什么资格跟她怎么说?怎么说是你们之间的事儿!
我说:“我们之间真的没事儿,我诚心来跟你解释……”我还故意往上提了提装速溶咖啡的塑料袋,想让她意识到,我是带了东西来看她的。她竟没看一眼我手里的东西就说不用解释了,正有事忙着呢,就关了门。
她关门那股风把我身边的雪花扇得一阵乱跳,像一帮小兔崽子在嘲弄我似的。
这可太刺伤我的自尊心了。我在雪地急速转了几个圈,像似把兔崽子们收拾了一番。我气得想骂急得想哭,但又既不能骂也不能哭,摸出塑料袋里的咖啡瓶往雪上狠劲一摔。瓶子着地的那块雪下面有片草垫子的作用,瓶子没晬。我拣起来又往有石头露出的地方一摔。这回碎了,心里的火气同咖啡粉一并飞泄出去。褐色的咖啡粉在雪地上开成一大朵**。
回家我就往南京发了封快信,问来电话的事,女记者回信说没打过电话。冷静下来一想,不知南京电话号码,怎么打吗?我被气糊涂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下不了拉她妈倒的决心。我这人也是贱,越主动靠近我的女人我越烦,而她这样有点脾气好使个性子的反倒磁石似的有吸引力。但我不是那种没筋没骨的孬种,动不动就低三下四或当面抹个眼泪什么的。我非等找到玛瑙金笔再和她算帐不可,否则绝不再敲她家门,也不去敲她办公室的门。
我时时琢磨处处留心,做梦都梦见玛瑙金笔,但就是想不出哪时哪刻会丢在哪里。我曾起过一丝疑心:会不会就是她自己把笔拿回去了?笔失踪那天的中午之前,就她去过我的办公室。还有,女记者来信她肯定看到了,也只能是那天看到的,因为头天下班时我才收到。会不会是她看了信后产生误解而_机立断就把金笔顺手悄悄拿走了?很有可能。南京没电话她编排说来过电话,那么,拿走了笔她不是完全可以说成没拿吗?可她怎么拿走的哪?我总是笔不离身的。也许失落在哪儿叫谁拣去了,那么贵重的一支笔,对贪财的家伙们可是有**力的……
那几天我正在写单位的工作总结。笔这玩艺儿对耍笔杆子的来说跟当兵的枪差不多,冷丁失了顺手的肯定要别扭一阵子。可想而知,在丢了好笔情绪又挺坏的情况下,材料肯定写得不咋样。所以敲领导办公室的门去交稿时我手就敲得弹脑瓜嘣儿似的那么轻。我的顶头上司是单位的二把手,凡事挑剔得很,材料送他那里没有一遍通过的时候,至少得按他的意见认真地大改一遍,又不得不承认,他挑剔得基本有道理。也就是说我承认我们二把手有水平,他在仕途上还有好几块里程碑可数。据说他到我们单位前是省下放处长里最强的副秘书长人选,因为一次桃色事件被发配到我们单位。不知那次桃色事件是他政敌里谁设了美人计,述是他本来就是那货或是正红的时候忘乎所以了,反正他是因为那次事件栽到我们单位来的。不过这家伙确有超众才能,到单位一年了,这方面事丝毫没再犯反而使单位改变了面貌,经常有工作经验被上级转发,不久前被提升为二把手,副厅级。他这个年纪就干到厅局级,既令人眼红又容易忘乎所以长脾气的。我把总结材料交给他时早做好至少大改一遍的准备,我想改两遍的可能性极大。
新官上任标准极高的二把手穿一身黑色西服(在我们单位算得上是上档西服),理的是平头。在我脑子里穿西服理平头的中国人都比较干练有才能,属于中西先进思想结合而造就的优秀人才形象,而不像我总是穿便服或中山装。我自认我这样不敢穿西装的永远也赶不上二把手这样的。
二把手十分利索地指指他对面那把椅子:“坐这儿等着,我立即就看! ”他一页一页阅读上级文件似的很快看完,脸上竟露出少有的笑容:“不错。这次写得很不错。飞跃性的进步!”对于靠写材料吃饭的案头小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