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起来的时间还不算长,没到兴奋的时候,所以发出的光芒很柔和。空气是清爽的。这样的时刻,没急事的人心情都会轻松愉快。独行的就要哼歌儿了。两人三人或是一群人同行的,肯定会说说笑笑。
他哼不出歌儿来,急匆匆走着。要不是穿一身军装,准会失态快跑。母亲病重,昨天从部队赶回来,今天就跑医院弄药。心里有急火灼着,他感不到阳光的柔和与空气的清爽,怨太阳不该这么早就热。
母亲。药。药’。母亲。母亲的病不轻。我当儿子的,没照顾她。没有媳妇,有媳妇照顾也算我照顾了。当排长可以找媳妇,可我不够年龄。排里那个老兵都有媳妇了。那次他母亲病重,就是媳妇照顾的。药。媳妇。未婚妻也可以代为照顾,或许更上心。或许,只是或许。谁知道未婚妻是怎么回事。药。未婚妻。母亲。
柏油马路像一条河,闪着油亮。不,像黑龙江。营房前面的黑龙江就是这样的。现在没过车。过一辆车就像黑龙江上跑过一条船。船。船一过留下一条白浪。车一过呢,一束烟尘。那回用巡逻艇送驻地那位大娘看病,亏得巡逻艇了,一点没耽误。老大娘的病跟母亲的一样,也用这种药。药。回部队时该给老大娘带些。一旦哪时犯了,危险。巡逻艇快,但轻易不能出。公共汽车也不慢,没准头。呃,有一辆开过来了。
他放开腿往车站猛跑。车从他身边驶过。剩不远就到车站了。车没减速,越站扬长而去。等车的人们雀跃一阵儿就静下来了,各自站回马路沿儿子上,便成了溜直的一列横队。天气太好的缘故,不然早有人骂开了。
他拉正衣襟,扶了扶帽子,开始庄重地走。呃? 一伙等车的怎么全是裙子?!连衣裙、迷你裙、百褶裙;白色的、粉色的、蓝色的。无事可做,又一个行人没有,一列横队的裙子们都把眼光赏给了他。人数和他的一个排差不多,那眼光可比一排兵厉害多了。一排兵都拿战士的眼光看着排长,等待的是命令。一排裙子们那眼光像是在看长颈鹿、斑马和非洲大象……只觉着好玩,甚至带点挑衅性。
他挺挺胸,不甘示弱。解放军叔叔的母亲病了,需要个儿媳妇照顾,你们肯吗?母亲。药。他尽量泰然自若地走,直视着,从路对面迎着她们走上去。
一点动静没有。只有被一排眼光盯着的他的脚步声。
啪啦!
路面下水道马葫芦的铁盖翻了——这马葫芦盖小了一点,只是象征性盖在口上——亿刚刚稳重地踏上的一只脚连同半个身子呼啦一下掉进去。双方都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呆了。好在他本能地用两条胳膊一叉,才保住半个排长没掉进去。
一排裙子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用眼光紧紧盯着。好像那眼光就是一条条绳子,拽着他,他便不会掉下去。
当他脑子从一刹那真空状态反省过来,忽然发现一排裙子的最边上还有个蓝眼的外国姑娘。她眼里那条蓝“绳子”似乎格外粗,他刷地意识到一点什么。他冷丁看见她身后边的大门口挂着纺织厂的大牌子。她是来中国跟这些调皮鬼姑娘学纺织技术的吧?或是她来给这些女工上课的?怎么她手里还拿着一盒粉笔!
一个灵感瞬息间产生了。他两只胳膊支撑了一阵,很快指挥上半个自己把下半个自己救出来。这时才感到像被带棱铁棍重重击过的那条腿疼得不敢迈动了。
一排整齐的裙子开始飘摆。前仰后合,竟有几个天真的笑得手舞足蹈。不是心狠。谁会想到这么英俊严肃的军官会突然演了这么一出滑稽剧呢。他咬咬牙,不让自己迈出瘸腿的步子,但还是稍微有点瘸。他朝笑着的她们走过去。
也许有几个看见他的绿裤腿被血浸湿了一块,笑声少了。
一当她们看他朝蓝眼睛国姑娘走去时,笑声更少了。
他跟蓝眼睛说话时,笑声已溜得无影无踪。
“你好!借根粉笔好吗?”他说得很礼貌。
“好!好!”她会汉语。她客气地将粉笔盒递给他。
彩色粉笔。他挑了一根红的。他拿着红粉笔转身又走回马葫芦跟前。他想蹲下来,但实在不敢蹲了,膝盖下面癒掉那块肉皮在和他算账。他只好直着腿,弯下腰,将红粉笔触到地面。马葫芦外面出现了一个红圈。
他在红圈外打上了三个惊叹号,然后写道:“小心,此外危险!”
周围静得可以听见远外的火车声。真静。
车来了。裙子们谁也没抢着上,在等他。
他走不快,乘务员急了: “上不上,不上开了!”
裙子们齐声喊:“等等他!”
有个勇敢的还跑过去挽着胳膊扶他。那个蓝眼睛外国姑娘也跑上去和她一块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