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老人们大概都对那无声无息柳絮扬花一样慢慢悠悠轻轻飘飘的落雪感到很顺眼吧,尤其对那傍晚伴着烧饭的煤火煤气天燃气火悄悄而来的瑞雪更觉温暖而安谧,那雪多像他们平静的晚年啊。我的邻居老高头面大年初四傍晚的中雪肯定就会是这样感觉的。初四那天傍晚我刚给有关领导和亲友拜过年赶回家吃晚饭在门口抖落身上的雪时碰见了老高头。拜年的话初一初三见面都说好几遍了,今天已是初四傍晚,再说未免太絮叨,我便顺着他心思说起这雪。

“高大爷,今天这雪,瑞雪兆丰年,预兆您晚年吉利呀!”

若在往常他一定满脸堆笑极轻松愉快地同我搭讪,那语气里一定让我感到我对他的敬重和友好得了双倍的回报。他一定会伸手扑拂我肩上的雪花说好雪,是好雪啊,你也得加小心戴帽子,落一光头雪感冒着啊。

高大爷就是这么个人,凭我天长日久观察和他家人的评价,这结论肯定是准确无疑的:心地善良,踏踏实实,谨小慎微,一丝不苟,万事不求人,也不大与亲属之外的其他人来往,信奉的哲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即使有人犯我也尽量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凡事人家欠我点可以我万万不能欠别人什么。当一辈子工人年年圆满完成任务,从没和别人闹过矛盾也从没给领导添过什么麻烦更不用说惹事生非了,以至他的退休离厂回家安居竟没给厂领导留下什么印象,就像一朵非常不起眼的小花在万花丛中悄悄地开过又悄悄地凋谢了,厂领导似乎都没察觉,他自己也毫不介意,仿佛他的生命就该这样平凡。他活得自满自足自得其乐。当然他对儿女们的不敬不孝行为是不容忍的可以说丝毫的不容忍,所以没和他一起过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初一初二来给他拜过年了,也都带来拜年的礼物,尽管儿女们一家人吃的喝的要比带给他的礼物多几倍并且他还得搭上不少给孙女孙子的压岁钱,那他也高兴,没欠着儿孙们什么,并且爹爷都当得挺顺当太平,这也就够了。年前年后一直到昨天大年初三每次相遇我都能从他脸上读到这样自满自足的心情。

可是初四那个傍晚我向他说了瑞雪兆他晚年吉利的话后,他却没有从容安详地拂拂我肩上的雪说什么别感冒着哇,而是急忙地看看天色又指指我的左手腕子问:“几点了?”

“五点半,该吃晚饭啦。”

“到时候了,该端饭碗了。”这时他开始决定着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这时候端饭碗,半个钟头也就吃差不离儿了。我这个时候从家里走,半个钟头正好差不多到了,敲敲门进去,送上礼物坐个十分二十分钟就走,一点也添不了麻烦。”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让我也听听帮他拿个主意似的,我就不好冷了他,热心地问:“高大爷要出去串门呀?”

“这会去呢还是晚上去?晚上拜年的人少,不过,晚上人家要看电视;明……天……呢?不行,朗天人家又该出去了,后天年假就完了,上班了,上班后再去,就晚了。”他还既像自言自语就像让我听听给出出主意,人老了就好絮叨又拿不定主意。多年来几乎从没见他这样急慌地絮叨拿不定主意过,一定是有重大事了。

“高大爷有事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得我亲自去才妥! ”他又看看天气和雪再次问了下时间。“是五点半吗?”

我把表伸给他亲眼看了,他决心已定说,“那我现在就去,饭回来再吃,自个的事儿早点晚点好说。”

我也看看天气和雪。“高;爷,眼瞅就黑天了,不等你出屋就得黑,您眼神不济有急事我陪你去一趟吧,这雪。”

“不用不用,就是需要的话哪能麻烦你呢,自己闺女儿子好几个哪能麻烦你呢,大过年的!”

“他们不是不在身边嘛,邻居住着,又年轻,不麻烦!”

“不用你去。这么着吧,要是回来晚了,我老伴来家问哪去了,麻烦你告诉她一声,就说我给厂子王书记拜年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您老这大年纪,退休在家呆着,给书记拜什么年哪,他们没到退休年龄,该来看看你的,可是他们哪年来了?”

高大爷十分不安起来。“愁的就是呢,今年新调来个王书记,岁数也比我小不了几岁,人家给我拜年来了,头午来的,还拿了两瓶酒一大盒点心,一点准备都没有冷丁就来了,没想到,一点都没想到,搞个我措手不及。”他直搓手说,“这哪好,书记拿东西来看我,一下子我血压就上来了。我也得去看看人家呀,新调来的又不知家在哪儿,问他他说不用去了,愿去过年后消停了再去他家喝酒。我的天哪,那哪行啊。王书记一走我就着急忙托人打听住哪,好歹打听到了。我拿了三瓶酒一盒点心去了,骑个车子左拐右拐好容易找到了,家里没人,锁头看家。问邻居说全家串门去了。想把东西放邻家转交,又怕说不清楚误会了,又拎回来了。现在一准能回来吃晚饭了,我这就去吧!”我劝他不住感叹着回到屋里,好吃的年饭吃得不很是滋味。高大爷真是的,厂领导给拜个年何苦血压就上来了呢。我嚼着饭从窗子里看见他真的骑上他那辆如他一样老旧的自行车走了。车把上挂着一盒鲜艳的点心和极好看的三瓶白酒。

他和如他一样老旧的自行车载着沉重的酒和点心慢慢消逝在无声无息柳絮扬花一样慢慢悠悠轻轻飘飘的落雪里。

不想这竟成了诀别,初五早上公安派出所的人拿着从高大爷身上搜出的居民身份证找上门来报告,说高大爷倒在一条僻静的马路边上,早冷得僵僵的了,尸体上盖了一层雪花。看样子是从自行车上摔倒就再也没爬起来,给王书记拿的三瓶酒和一盒点心还在车把上挂着,只是那酒打了一瓶正好是比王书记带给他的礼物多出那一瓶。

王书记送老高头的两瓶酒一盒点心伴着老高头在雪地里躺了一夜。酒没冻人却变成僵尸了。

老高头的老伴得信儿后从儿子家赶到现场,看着那酒和点心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我,大概谁也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吧。

少年与老人

我正在家里埋头读一本书,读得忘记了时间。这不是刺激性极强的通俗小说,是一本捷克作家写的极严肃的长篇,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据说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虽未获奖提名也不简单了,中国作家好像还没有被提过名的呢。这部小说写得不错,既现代派又不难读,而且读了让你深思琢磨。什么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呢,轻怎么会不能承受呢,吃饭撑着之后的闲极无聊五肌六瘦寂寞难捱或饥肠辘辘两眼昏花头重脚轻甚至头也不重了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没一点力气或者既没吃饱撑着也没饿着但不撑不饿中又十二分的孤独惆怅没人理解无有知音算不算不能承受之轻?在中国,不能承受的似乎只有沉重……

忽然一阵敲门声,本来是敲我家的,因正沉浸在书中便觉那声音很遥远,等敲声消逝我才冷丁觉出是敲我家的;是那接着响了好长时间也不停止的音乐门铃提醒我的。门铃音乐的《天仙配》电影插曲“夫妻双双把家还”,只要按一下必得从头唱到尾方能停歇。有时来人早已坐下甚至大约喝了一杯茶抽了一支烟了那夫妻双双把家还还没终了。这次我以为又是爱人下班来家了呢,可我还没把烧饭的火点着,便飞快地想着将下班时间到了还没进厨房点火的理由一语说清免得遭奚落。等门铃唱到你织布来我耕田时我已想出理由把门开了,不想是戴着红领巾的儿子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闯进来。我一看表,还不到放学时间啊。

“谁的自行车撞的?”我极紧张地问,以为是儿子撞的。

“同……同学撞的,我俩一块走……走,他撞完跑了,我……我下车扶老奶奶,老……老奶奶把我拽……拽住了,自……自行车还……还在她手里……抓……抓着。她不抓着……我也……我也不能跑。老奶……奶撞伤了……怎么能……能跑呢。

事情的经过和儿子心情我都明白了,急忙扔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又带了些钱跟儿子向出事地点跑去。不知详情的人会误以为儿子犯了什么大错误我追捉他要暴打一顿呢。我们就这样跑到老太太身边。她身边已围了一帮人,她就倒在人群中呻吟不止,我急忙蹲下问她哪儿疼,伤着了什么地方。她像落水挣扎中忽然遇了一根木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不放手了,一失声只说疼。

这时过来一个交通警察,拨开围观的众人训斥我说:“还不送医院看看,撞了老年人,撞哪儿你也得负责治!”

我解释说不是我撞的也不是我儿子撞的而是我儿子的同学撞的,我儿于学雷锋叫我来帮忙的。警察不大相信打量我一眼挥挥手又说,“学雷锋就快点学吧,别影响交通。?” 一边赶散众人,嘟嚷句“什么学雷锋,你儿子撞的我都看见了”,信步离去。我弄不清是儿子说了谎还是警察看花了眼,一时既对警察的不热心恼火又对儿子与警察说的不一样生气。不管怎样我是来帮儿子学雷锋做好事的,老太太这等呻吟一定伤得不轻,先送我们单位门诊部再说吧。

我把老太太抱上自行车,亲手扶着她,儿子推车来到门诊部,一见医生,老太太愈发呻吟得厉害了,也不叫医生捏碰,一个劲喊疼啊疼啊。

年轻的女医生便说老人本来就临近生命终点了,一点儿闪失就容易致命的,飞快的开了张治疗介绍信并要了辆救护车,让我马上送医院检査治疗。

我心里不免开始紧张。这老太太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家有何人都不知道,真要住院治疗起来得多少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赖到我身上怎么办。我掏几个钱学学雷锋可以,真要说是我儿子撞的,住院治疗或是死了,人家不饶叫出个千八百元的岂不苦了我也。医生见我犹豫立即批评道:“老人疼这样,做儿孙的还舍不得钱咋的? ”赶快送医院!”

我没好意思分说也没容我分说,医生亲自搀扶着把老太太送上救护车就回屋看她的门诊去了。于是我只好带着救护车带着儿子去医院了。一路上免不了要寻思寻思那女医生。真是的,她这么一弄事就大了,这不扔给我个大包衹吗。又一想这医生够不错的了,平时一般人想用救护车去医院看病还是妄想哪,现在没用问是我的什么人就给要了车送去……

这是全市有名的大医院,尤其是骨伤科有名,权威医生亲自给检查过了,没发现什么伤处。但老太太仍痛苦地呻吟,老医生怀疑莫不是脑血管撞破裂了,老年人是容易出现这情况的,便又转到脑外科拍片检査,还是没发现什么问题。亏得我是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并且认识这个医院的领导,不然光这些检查我兜里的钱就远远不够了。

的确没发现什么伤损和其它病状,虽然老太太还是叫疼不止。医生和院领导还是劝我把她送回家去算了。我向老太太解释情况后和儿子一同把她搀扶上车,送她回家。

我本没有再给她来医疗的意思了而且权威医生已说明她确实没什么可医疗的,可她在路上忽然说:“给我30元医疗费就行了,往后出了啥事也不用你们管,孩子也不是故意撞的!”路上我一直没考虑好是否给她钱。

拐了许多弯,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了她家。我和儿子把她搀进两间破'旧的小平房。当我看见肮脏的炕上躺着她40多岁瘫痪的儿子时,哦知道了就她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生活,我便再不犹豫把兜里的40元钱全部交给了她。

临走我当着她和儿子的面嘱咐我儿子说:“往后你每天放学来这儿给老奶奶持两桶水,这儿吃水要到公用自来水管去接,就算你完成教师布置的学雷锋任务了 ! ”

儿子点头应诺并当着老奶奶的面作了保证,而且真的从第三天开始和那个同学实践起来。

只去了两次,儿子便告诉我说,他在老奶奶家附近另一个路口又看见老奶奶和一个小朋友相撞了。是她主动往小朋友自行车上撞的。我不相信,儿子赌咒发誓说他看得真真切切,撒谎天打五雷轰。我信了。儿子问我:“那我还去不去给她拎水呢?”我想着她、她家的房子和房子里躺着的瘫痪儿子,一时没有给儿子以确切的回答。

孪生兄弟

有一天,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夏天中的一天——其实冬天夏天都与我要说的人物和故事无关紧要,不过就因为我确实是在夏天中的一天参观一个大城市的一座模范监狱时发现了这个故事的。这个故事虽然叫孪生兄弟,实际我只见到这对孪生兄弟中的一个。见到他之前我还见到一个女犯。为什么要提到和这孪生兄弟丝毫无关系的女犯?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来,也是因为当时事实上我就遇见了。

那个女犯一点儿都不像犯人。我是在参观犯人自修大学教室时见到她的。她在教室门坐着看书,我以为她是狱中的工作人员,因为她的神态气质发式神情都让我以为她是工作人员。我客气地问她干什么工作,她竟受宠若惊站起身来两手下垂回答说她是犯人。我说犯人为什么单独在教室看书,她说犯人兼着犯人自修大学的教学教师。我又问她犯了什么错误——我觉得虽对犯人也得尊重点客气点,犯人也是人嘛。因而没好意思当面问犯了什么罪——她说她犯了杀人罪。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把眼睛瞪得老大问她杀了什么人。她说杀了自己的丈夫。我又是一惊嘴张得老大问她为什么杀死丈夫,她说丈夫生活作风不好有回把野妇人勾引到家来干那种事被她冷丁回家堵见了,她一下气昏了头顺手抄起屋地一截砖朝那女人打去,不想她的丈夫扑上去保护那女人,砖头就不偏不倚落在他的头上,登时脑裂倒地身死,她便因此判了八年刑。

有这女教师犯人的先例我便没再发生把犯人当成工作人员的误会。可参观到胶鞋生产车间时我还是轻看了一位身材矮小面目和善的犯人小伙子,也就是我要说的孪生兄弟中的一个。他正在生产流水线上压胶鞋。他刹着个光头但眉清目秀面白身单虽不像女孩儿但也绝不会让人往血性男人上联想。我拿起他刚压好的一只胶鞋问他——小伙子有20没有——您眼力不错我正好20——他说着朝我笑笑似乎还有点腼腆,我觉得他怪有趣的又多问_了一句——还得多长时间出去呀——13年吧——13年!进来多长时间啦 —两年——说着他又腼腆地低下头压胶鞋。这么说他的刑期就是15年!什么罪判15年?偷窃?强奸?反革命?都不像,这么一个腼腼腆腆的小伙子怎么会干出这等罪过。杀人放火更不像了,何况杀人放火要判不止15年。我问——你……怎么——我杀人了——杀人——……杀了什么人——我父亲——你……会杀你父亲——他又压好一双胶鞋瞅瞅我,腼腆地点点头。

人是怎么回事?看去这么老实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杀死他的父亲。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我忽然想起这是监狱。监狱!监.狱就这么神秘吗,可以把一个杀父的暴子变为腼腆的羔羊?——你怎么杀死你父亲的——用大棒子,一棒子抡他脑袋上就死了——你为什么要用棒子打你父亲呢——当时身边正好有根棒子,我顺手就抄起来了——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杀你父亲——呃,我爹要杀我妈,他拿起菜刀朝我妈砍去,我妈一躲,只砍掉一根手指,我爹又接着砍,我就抄起了大棒子——那……你爹为啥要杀你妈呢——……别问这个了,看看我压的胶鞋质量吧。质量还行吗-一我只好接过他的胶鞋看了看说质量满不错,他说那我就多压几双,他就默默地十分麻利地压他的胶鞋。

;从他手中扔出的胶鞋像一个个带翅儿的问号在我眼前飞舞。我的想像力也长了许多翅膀飞起来。他的母亲十分漂亮吧,也许十分丑陋,不然他父亲怎能砍她呢。也兴许不是因为丑陋而起杀心或许就因为漂亮呢。会不会像那女犯的男人把野情人勾引到家被堵住而遭菜刀的?这位死了丈夫、儿子被判刑、自己掉了一根手指的母亲怎样啦?——你母亲……怎么想,——她说不如让我和弟弟一起当兵去了——你弟弟多大就去当兵了——和我同岁——你弟弟怎么会和你同岁——双胞胎——啊……孪生兄弟,为什么让他去而没让你去——那年正好高中毕业,我俩一个班,他学习不好,好打架斗殴,家管不了,怕考不上大学,待业在家干坏事进监狱咋办,就走后门送他去当兵了——兵当得咋样——当兵第二年赶上他们部队到云南前线参战,他不是好打架斗殴吗,上战场也不怕死,打死过两个越南兵,他说从被打死的两个越南兵身上搜出一个党证一个团证。后来他也火线入党了——你说你弟弟是高中要毕业那年入伍的,那你高考没有——考了,也考上了,可是通知书发下来时我已进监狱了——你母亲现在……——她现在都有白头发了,每次来看我都要流一回眼泪,说本来担心我弟弟进监狱,哪曾想我进来了,不如达我们兄弟俩都当兵好了。现在可好,既是军属又是犯人家属……

我的想像力又振动起翅膀飞向那位被砍了一根指头的母亲。已经有了白发的母亲啊,你的一颗心分优着山水相隔的两个儿子,白发又增添了多少。

哎,孪生兄弟。

1989年7月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