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蝼蚁人(下)

“谢谢!”泰卡弯着腰对邮政车喊。

“别谢了!这破橘子把我们的制服都染红了。什么人啊,花那么多钱送个烂橘子给你们!”

古戎把信封拆打开,“啊!对不起。不是给我的!真对不起。”他不好意思地把被血橘染红了的信递给马波。

“也不是给我的。应该是给切的。”

信纸在车顶的风里被吹得哗哗作响。

“我懒得看。你帮我读吧,看看里面有没有欠我的工钱。”切对大画师的橘子炸弹不以为然。他爬下多细胞去驾驶室里发动车子,下一段轮到他开。

“切!停车!”马波看着信喊道。

这声“停车”太突然,刹车差点把泰卡和扮猫从多细胞车顶甩出去,幸好古戎一把抓住一个女孩儿,再一次英雄救美。只是泰卡的二手裙子从挂钩上脱落,飞出去老远。

多细胞在可停车的辅路边停下,泰卡跑去捡裙子。裙子上黑乎乎的一大条。不知道哪辆车漏了柴油,现在和着泥土粘在了二手裙子的裙摆上。

“怎么办!”她气愤地把裙子摔到切的大胡子上,“这是我去新城要穿的衣服!我只有这一件能穿的衣服!”

她说的是真的。我我我先生什么都没给泰卡,没让她脱掉身上的衣服再离开已经算仁慈了。一路上换洗的衣服都是扮猫借给泰卡穿的,所以上衣和裤子都短了一截。

“这二手裙子本来就不怎么新,凑合还能看。晚上看凑合,白天看就有点破破烂烂的!现在它也完了。我怎么办?!你赔我!”她嘴里这样说着,还是把裙子从切手里一把抢回来。自己拿到车厢的水池边,一边抹眼泪一边洗。

“精力真旺盛。刚才还那么高兴,现在发这么大脾气。”古戎往嘴里灌了口码头老鼠。

“切,打算怎么办?咱们要去这个什么玫瑰角吗?这上面说很重要。”马波举着信问切。

刚被泰卡发了一顿脾气的切半天没回过神来:“哦!不用去。疯老头不知道又想开什么玩笑。从这里掉头要开好几个小时,天黑才能到玫瑰角。何必为了这封信走回头路!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玫瑰角是个妓院!”

“特急的邮费很贵。那吝啬的老头怎么舍得给你寄那么贵的特快专递?”扮猫有不同的意见。她说的很对。

玫瑰角这个不寻常的夜晚是这么开头的:一辆红轱辘的出租车沿着两旁是砖窑和荒地的巷子在软泥地上颠簸而来。裹着斗篷的老人拄着拐杖,不声不响地下了车。

紫色丁香花和妓女们用来遮掩狐臭的浓重香水弥漫在夜里凉飕飕的空气里。即便是寒夜,她们倒是浑身都暖阳阳的。这唯一给高速路上寂寞的旅人带来些“温暖”的地方可以说是什么都有。门口已经聚齐了一些流氓无赖。一个艺人拉着小提琴。

身材瘦小的“闪亮脸”也在其中。但他却不与妓女们厮混,也不喝啤酒,只是一个人坐在玫瑰角门口的台阶上,女人一样的双脚陷在泥土里。

妓女们也不去搭讪他。谁都知道闪亮脸是个心狠手辣,会使刀子的家伙。他出现在这里准是又要找人拼命。

“好漂亮的鞋子!”他低着头看大画师的皮靴。

“你是谁?”

“闪亮脸。”

他伸出女人一样纤细柔软,胡乱涂满指甲油的小手在下巴上比划了一下。闪亮脸的声音算得上温柔。他穿着滑稽。白色丝绸的七分裤紧巴巴地贴在屁股和大腿上,女人式样的大开领紧身衣露出锁骨和大半个胸部。

“哼!娘娘腔,还戴头纱。”大画师轻蔑地看了一眼坐在泥地里的闪亮脸。

“不是头纱。是四层镶嵌珠宝的白色丝绸。”

“四层?”

“四。我的吉利数字。”

闪亮脸是个极度惨白的蝼蚁人,脸部淡得没有五官。与其他蝼蚁人硕大的黑眼瞳不同,他的眼球很小,颜色也浅。他用银白色丝绸裹住头发,脑后束起的丝绸变成了一捆糖果状的“发辫”。映衬着他的面部像月亮般散发光亮。

“我可不是无名之辈哦。幸福短暂,痛苦永恒。”

他说着,右手从袖管里摸出把明晃晃的刀子。周围推推搡搡的妓女嫖客们让出地方,鸦雀无声地瞧着他们俩。甚至那个拉小提琴瞎眼艺人也转过脸,冲他们所在的方向,张大了嘴。

多细胞终于赶到玫瑰角时,一切依旧。车上只下来马波和切两个人,古戎保护两个姑娘留在车厢里,毕竟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没完没了的夜空,打瞌睡的瞎眼艺人,墙角下流淌的泥水,泥地,砖窑。屋里一片嘈杂,风中带来金银花的香味。夜色很美,但对无赖和恶棍们却是白搭!

屋里传出的音乐回肠荡气,没精打采,妓女们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要找一个老人,橘镇来的。”切问。

“你们来得真晚。他在里面,一直在等你们!”一个妓女顺手一指。

马波和切进去时。大画师似乎已经喝了好几杯,苍老的右手搂着一个脸色发青很不情愿的妓女。

“真好!正宗走私货,不是白水一样的破啤酒。”他又喝干一杯,放下杯子,用那只手一把揪住切的风衣。这个动作老头做起来很费力,差点把自己和搂着的妓女带了一个跟头。

“丹提家的,你来得太晚了,不然我可以告诉你更多。离我近点。”

“臭老头!你该躺着了。你本来是具尸体!”妓女从脖子上把怪老头的胳膊搬下来,扔开。

老头居然应声倒在地板上,把切也拉得双膝跪在他身边。马波这才发现,他胸口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穿在外套里的马甲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刚才的妓女拿来瓶违禁烈酒和白布,准备给他包扎。

“笨婆娘!还包什么,把酒给我!”躺在地板上的大画师推开纱布。

“给你,你这该死的!”妓女把烈酒瓶子塞给他,“这老头,还真是付硬骨头!捅他的人手腕也够硬的。”

“丹提家的,你听着!我,我和你祖父做了一件所有庸才和笨蛋都弄不明白的伟大的好事…”

他说到这里,刚才塞酒给他的妓女插嘴了:“我才是做好事的!你喝了那么半天酒都没给酒钱。我现在还给你…”

“酒钱,我们会给。”切说。

那个妓女瞥了一下嘴,又拿来一卷纱布,不顾大画师反对给他包扎伤口。虽然所有都知道那是徒劳。那妓女也知道这是徒劳,她只是希望做点什么。如同当年自己彻夜挽救流浪狗一样,徒劳的救治只是想做点什么,就像一个送走生命的仪式。浓妆艳抹的妓女面对一个垂死的人,脸上居然没有一丝轻佻。“虽然你这老头儿不给酒钱,但是也不至于让你死啊!”她一边认真包扎着嘶嘶渗血的枪伤口,嘴里一边嘟哝。

玫瑰角的妓女们都看见了向大画师开枪的人,但没人会说。这对她们来说不是有能力去管得了的事情。这条高速路上的妓女,已经是食物链的最下层,比死人好一点而已。

马波知道,她这么做是让这老头的血慢点流干。“如果这老头能活到自己把仇家说出来,就是你们的运气。”

而大画师却丝毫没有珍惜死亡前的最后几分钟:“你们这帮妓女都觉得我吝啬?丹提家的,你听好。没有吝啬就没有慷慨,你那慷慨的祖父和吝啬的我,很多年,胡子都白了,才明白这个世间的真谛。”

“你到底想说什么?”切不明白这些废话是什么真谛。

大画师已经离死不远,说话越来越费劲。切想起了祖父去世时竭力想告诉他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这就是世间的真谛!永远要有反的一面,制衡的力量存在。有些邪恶才有正义。没有邪恶就没有正义存在。你明白吗?丹提家的孩子!”他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切仍然不明白垂死的老人究竟想说什么。

“我留了人的反面,人的反面在这里!”大画师攥住拳头,用力敲击地板。那股力量完全不似来自一个垂死的老朽,而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给他包扎的妓女停下来,她知道大画师没有几秒钟了,这是死亡前最后的那口气。

马波抓住机会问了最后的问题:“谁刺的你?”

“这不重要。”大画师再也支持不住了。死亡迫在眉睫,但是他仍傲气未消,不想让人们看到他临死的惨状。于是他拼凑起身体里那一点点活气,抓住切的手腕,“别愣在那儿,等我给你发工资吗!替,替我把脸蒙上。”

切把头顶上的大呢帽摘下来。大画师在他的呢帽下断了气,没发出一声呻吟。当他的胸部不再起伏时,妓女壮着胆摘下帽子。他脸上是死人通常有的倦怠神情。

“活人总有一死。”人群里一个妓女说。

另一个也若有所思:“再怎么了不起的人,到头来还不是招苍蝇。”

曾经创造过无数奇迹的大画师就这样死了。连他的最后一句刻薄话也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