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2·1

解释 “为政以德”,就是以德为政,“为政”就是搞政治,在这里指治国。“北辰”就是北极星,“居其所”,在它的位置上,“共”,通“拱”,环绕的意思。北极星靠近地球自转轴北端所指向的位置,北半球的人们看北极星,觉得它几乎是不动的,而其他的星球都在环绕它运动。

大意 孔子说:“以德行来治国,治理者就好像北极星,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其他的星球都围绕它转。”

导读 孔子一向强调以德治国,一个国家的治理者(尤其是处于顶端的君王),重要的是有德,而不是多么能干。统治者有德,大家就会围绕他齐心合力,而不需要他亲自去处理各种繁杂的具体的政事,“其身正,不令而行”(13·6)、“夫(舜)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15·5)都是这个意思。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2·2

解释 “《诗》三百”指的就是《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古代传下来的诗歌经孔子整理、删减后,剩下三百零五首,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诗经》,先秦文献中通常都只叫《诗》,有时也叫“《诗》三百”。

“一言以蔽之”句,就是“以一言蔽之”,“一言”本来是介词“以”的宾语,为了强调而前置。“一言”有时指一句话,有时指一个字,这里指一句话。“蔽”,遮蔽,在这里有概括的意思。

大意 孔子说:“《诗》三百首,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思虑纯正。’”

导读 “思无邪”是《诗经》中的一句诗,出自《诗经·鲁颂·駉》。《駉》这首诗是写牧马人把马养得很好,借此赞颂鲁僖公把国家治理得很好。《駉》一共有四节,最后一节是:“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大意是说,原野上跑着各色各样肥壮强健的马匹,马匹为什么养得这么好呢?是因为牧马人专心一意,没有邪念(例如利用养马赚钱之类)。孔子就借用其中“思无邪”一句,来形容《诗经》三百篇都是思虑纯正的好诗,引导人们陶冶良好的情操,而没有阴暗邪曲的念头。先秦时代人们特别喜欢引用《诗经》里面的现成句子,来表达某种思想和情感,引用的时候不一定跟原来的意思完全一致,这就是所谓“断章取义”。“断章取义”是古人引《诗》常见的手法,当时并无贬义。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2·3

解释 “道”,通“导”(正体作“導”),引导、领导;“政”,政令、政策;“齐”,整顿、管理;“免”,在古文中“免”字单用而不带宾语的时候,通常都指避开某种坏事,例如死亡、灾难之类,在这里的意思是免于刑罚、不犯罪;“格”,正、改正,这里的意思是自律。

大意 孔子说:“对老百姓如果用政令来领导,用刑罚来整顿,他们可以不犯罪,但没有羞耻心。如果用道德来引导,用礼制来整顿,他们才会有羞耻心,而且懂得自律。”

导读 孔子不看重刑罚,而提倡礼教,这是儒家不同于法家的地方,但是后世统治者从来都是儒、法并用,外儒内法,于是就有了“礼法”一词。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4

解释 “十有五”就是十五,“有”也作“又”,这是古文中对数字的一种表示法,例如二十四就可以说成“二十有四”或“二十又四”。“立”,独立,不依傍他人或他物。“不惑”,不疑惑,没有困惑。“耳顺”,朱熹的解释是“声入心通,无所违逆”,就是什么话都能听,而且一听就懂,就明白其中的意涵。“从心所欲,不逾矩”,随心所欲而不逾越规矩。

这里需要重点讲讲“天命”。“天命”孔子有时候也简单地把它叫作“命”,在《论语》中,“命”除了明确地指生命(例如“短命”)以外,基本上和“天命”是一个意思。这个“天命”,或说“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至少可以做两种解释:一种是前定的、定好的、难以改变的,这就是平常说的“宿命”(“宿”指前世),各种文化里都有相信宿命的,“算命”就是算的这种“命”,无论你是用什么办法算的,中国人的麻衣相法也好,西方的塔罗牌也好,其前提都是有一个前世已定的命在那里,而且是有可能算出来的;另外一种就是把“命”看成是主客观各种复杂因缘交织而成的一种生命机遇,这种机遇非主观可以掌控,然而它并不是既定的,因而也就算不出来。细读《论语》中孔子谈到“命”或“天命”的地方,我觉得孔子的意思主要偏重于后者,但有时也含有前者的成分。

大意 孔子说:“我十五岁立志要探索人生的真谛,三十岁有了自己的独立思想,四十岁内心不再有困惑,五十岁懂得了天命是什么,六十岁听到什么都能理解了,七十岁就随心所欲,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逾越规矩了。”

导读 这一段是孔子自述毕生修养的过程以及不同年龄所达到的不同境界。千古名言,中国读书人人人会背。文字并不生僻,但含意丰富深远,很难有大家都认可的“达诂”。

这里谈谈我的看法。

“志于学”的“学”,还是孔子一贯讲的学道的学,“志于学”就是立志探索人生真谛,切勿理解为发蒙读书。“三十而立”,也不是三十岁才立业,穿衣吃饭不愁,而是说探索人生真谛已经基本有获,有了自己独立的看法和认识,也就有了独立的人格,可以立于社会,立于天地之间了。到四十岁的时候,这种探索又进了一步,不仅有了独立的思想和人格,而且这种思想和人格已经成熟了,不会再有内心的困惑,也不会受到外物的扰动了。到了五十岁,则懂得了“天命”。天命就是必然性与偶然性所共同造成的、人自己不可控的一种形势和力量。“知天命”也就是懂得了自身的可能性和局限性,明白做得了什么和做不了什么。到了六十岁呢,就可以做到“耳顺”了,“耳顺”,按朱熹的解释是“声入心通,无所违逆”,就是什么话都能听,而且一听就懂,就明白其中的意涵,换句话说,到六十岁时,孔子自觉对人生的认识已经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对人性有了更透彻的理解。到七十岁时,则自觉真正到了化境,这个时候已经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所有这些言行自然而然地就在规矩之中,礼制之中,大道之中,也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2·5

解释 孟懿子,姓仲孙,名何忌,鲁国大夫,“懿”是他的谥号[14]。

樊迟,姓樊,名须,字子迟,孔子弟子,鲁人,少孔子三十六岁(一说小四十六岁)。

“问孝”就是问有关孝的问题,不一定要理解为问什么是孝,也可能是问怎样才是孝、如何行孝等等,《论语》中常见的“问仁”“问政”等同此。

“无违”就是不违背。“御”,驾车。“事之以礼”的“之”指父母,下文“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的“之”同此。

大意 孟懿子向孔子请教有关孝的问题,孔子回答说:“不要违背。”樊迟给孔子驾车,孔子告诉他:“刚才孟孙向我问孝的问题,我告诉他,不违背。”樊迟说:“老师说不违背是什么意思?”孔子说:“当父母在世的时候,按礼的规定来侍奉他们;他们去世的时候,按礼的规定来埋葬他们,按礼的规定来祭祀他们。”

导读 这里“无违”是勿违礼,即不违背礼的规定。孔子怕孟懿子不明白,便讲给樊迟听,一方面教育樊迟,一方面也有让樊迟转告孟懿子的意思[15]。孔子是周代礼制文化的继承者,非常推崇周代的礼制文化,在侍奉父母的问题上,孔子认为按周礼办了就是孝,否则就是不孝。我们注意,孔子说这话的对象是孟懿子,是主持鲁国国政的大臣,是人民的表率,这样的人是否尊崇和维持礼制,在孔子看来尤其重要。要知道在孔子那个时代,礼制是规范一切言行的,就跟今天的宪法一样。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2·6

解释 孟武伯,名彘,谥武,是孟懿子的儿子。

“唯其疾之忧”就是“唯忧其疾”,宾语“其疾”为了强调而前置,“之”就是宾语提前的标志,无义,仅有舒缓语气的作用。“其”,他的,在这里是儿子的。

大意 孟武伯问孔子关于“孝”的问题。孔子说:“父母亲只要担心他的健康(生不生病)就好了。”

导读 孟武伯问的是孝的问题,孔子为什么回答父母亲只要担心儿子的健康就好了?意思是说,一个好的儿子,应该不要让父母亲操心,但只有一点例外,就是生不生病的问题,因为生不生病的问题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尤其在卫生常识和医药都不发达的古代。如果一个儿子只让父母亲担心这个问题,别的一切都不要父母亲操心,这就是孝子了。估计孟武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父亲孟懿子尚在[16],孟武伯尚未承袭父亲职位成为鲁国的大臣,所以孔子的回答就跟回答他的父亲孟懿子不同。孔子告诉孟武伯,你只要管好你自己,自己不要有不检点的行为,不犯错误,不让你父母担心,这就是孝了。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2·7

解释 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孔子弟子,吴人,少孔子四十五岁。

“能养”,能奉养(父母),“有养”,(犬马)得到饲养。“养”,旧读去声yàng(样)。“敬”,指敬爱父母。

大意 子游向孔子请教孝的问题。孔子说:“现在说的那些孝子,是说他们能奉养父母。可是就连狗和马也能得到我们的饲养啊,如果人不知道爱敬父母,那么奉养父母跟饲养家畜有什么区别呢?”

导读 孔子在这段话里指出了爱敬才是孝的本质要素,“养”只是在物质上的满足,是外在的,爱敬才是发自内心的对父母的感情。这一点对所有为人子女的人都是一个重要的警醒。尤其是今天,许多人以为给父母足够的金钱,把父母养起来,使他们衣食无忧,就觉得自己是个大孝子了。这当然比那些弃父母于不顾的人要好,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懂得孝的本质。而且这前提是自己富足,倘若自己并不富足,甚至经济窘困,还能不能做孝子呢?其实天下父母期盼儿女的首先是精神上的尊敬和关爱,至于物质,各人尽自己的能力就好。前人有副对联,上联是“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孝子”,说得很好。“迹”和“心”的问题,就是孔子说的“养”和“敬”的问题。一切真正的道德都必须以内心的情感为依据,离开真情实感,只在表面做功夫,那就免不了堕入虚伪与作秀。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2·8

解释 “色”,这里指脸色、容色。“服其劳”,“服”是担当,“其”是他的,他指长辈、先生。“馔”,吃。“曾是以为孝乎”按白话次序应该作“曾以是为孝乎”,“是”是介词“以”的宾语,因强调而前置。“曾”读céng(层),表示强调的语气词,略等于白话文里的“难道”。

大意 子夏向孔子请教“孝”的问题。孔子说:“容色最难(意思是对长辈要和颜悦色,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有事情年轻人就帮长者做,有酒食就让长者先用,难道以为这样就是孝吗?”

导读 狭义的“孝”就是孝敬父母,广义的“孝”可以指年轻人(“弟子”)对长者(“先生”),这一段讲的是广义。无论是狭义的“孝”还是广义的“孝”,本质和灵魂都是内心的真情实感,这种真情实感会自然地表现在脸色上,杨伯峻《论语译注》引《礼记·祭义篇》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外在的作为(“养”“服劳”“先生馔”)不是不要,但不是首要的,更不是根本的。

强调以内心情感为外在言行的根本,是孔子的一贯教导,孔子在谈到礼乐的时候说过:“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3·3)孔子十分重视礼乐,但是还是不断地提醒我们,内心的“仁”才是一切的依据,没有这个依据,哪怕像礼乐这样庄严的仪式,也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2·9

解释 回,指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亦称颜渊,孔子弟子,鲁国人,比孔子小三十岁。

“不违”即“顺”,在这里是没有反对意见,也不提什么问题的意思。

“退而省其私”句,“退”指他们师生结束谈话,各自回到自己的地方。“省”读xǐng(醒),省察,“省”的主语是孔子,“省”的对象是“其私”,即他(颜回)的言行,这个言行不是在公开场合的,所以叫“私”。

“亦足以发”的“发”是发挥、实践,在这里指颜回把孔子说的道理在自己的言行中加以实践,动作的主体是颜回,但却是孔子“省”察出来的,经过这样的省察,孔子得出结论“回也不愚”。

大意 孔子说:“我跟颜回说一整天话,他一句反对的意见都没有,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好像傻乎乎的。但我观察他私下的言行,却也能够实践我说的道理。颜回啊,其实不笨哪!”

导读 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最能领会孔子的思想,且也最能实践孔子的学说,连非常聪明的子贡都说自己远远赶不上颜回:“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5·9)孔子跟颜回谈话,颜回之所以“不违如愚”,不是因为没有思考,也不是因为尊敬老师有话也不说,当然更不是因为愚笨,而是因为老师一说他就明白。颜回跟孔子是心有灵犀,想法一致,老师说的道理,他认为正当如此,毫无疑问,没什么可质疑的。这样的学生才是真正的英才,可惜天不假年,四十出头就夭折了[17]。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2·10

解释 “所以”,朱熹解“以”为“为”,那么“所以”就是所作所为[18];杨伯峻解“以”为“与”,那么“所以”就是所结交的人[19]。两者都通,这里从朱熹。“所由”,“由”可以解为由来、经历,那么“所由”就是所经历的过程;也可以引申为所采取的手段。“所安”,“安”是安于、乐于,李泽厚解释为心理寄托[20]。

“所以”“所由”“所安”,都是“所”字结构(参看1·12),在这里作宾语。

“人焉廋哉”句,“廋”,藏,动词,读sōu(搜);“焉”,哪里,疑问代词,是“廋”的宾语,疑问代词作宾语要提前,“焉廋”就是廋焉,就是藏到哪里。

大意 孔子说:“一个人,看他的所作所为,观察他采取的手段,了解他的心理寄托,这个人还能藏到哪里去呢?这个人还能藏到哪里去呢?”

导读 交友要不失误,首先要学会观人,孔子在这里教给我们一套观人的办法:第一看他做什么,做好事还是做坏事,第二看他采取什么手段来达到目的,正当不正当,光明不光明,第三看他安于什么,乐于什么,他有什么样的精神追求和寄托。看过这些以后,这个人是怎样的人自然就清楚了。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2·11

解释 “温”,温习;“故”,旧,这里指过去学的东西,“温故”就是温习已有的东西。“新”,指新的东西,“知新”就是懂得新的东西。

大意 孔子说:“温习旧的,懂得新的,这样就可以当老师了。”

导读 这句话可以跟《论语》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同读,不断地学习,按时温习,既不忘记旧的,又与时俱进,时时学到新的,对于自己来讲,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对于别人来讲,你就有资格充当老师了。

“温故”和“知新”加起来就是“学习”一词的本义,“学”就是从不懂到懂,重在知新,“习”本义是鸟练习飞行[21],重在温故。学习的过程就是不断地“知新”和“温故”的过程,温故也是为了知新。只有不忘旧的,才有可能在旧的基础上前进而得到新的,也只有不断知新,才有“故”可“温”,也才能与时俱进,不致落伍。今天许多人一出校门就把书本扔了,知识还给老师,又不再学新的,到了四五十岁、五六十岁,知识结构还停留在学生时代,结果一辈子没有什么进步。

子曰:“君子不器。”?2·12

解释 “君子不器”,“器”是器具,这里是名词作动词用,意为作器具,当器具用。

大意 孔子说:“君子不作器具。”[22]

导读 在孔子的学说里,君子就意味着一个充分成长的人,一个大写的“人”,而且主要是就道德这个角度说的。孔子认为一个人追求的目标应该是让自己的天赋得到充分的实现与发展,成为一个尽可能完美的人,而不是仅仅成为有某种专长、能够充当一种器具的人。

在科技越来越发达、分工越来越细密的现代社会,这种观念可能已经显得不太现实。今天几乎任何人都得具备某种专长,才能在社会上立足,君子也不例外。这是传统社会转型到现代社会产生的一种无可避免的现象。但是作为一种理想,“君子不器”仍然对我们有某种警醒的意义。人一生应当追求的本来就应该是全面地、充分地发展自己,而不是把自己培养成某种工具、某种部件,尤其不应当只是一种赚钱的工具,或者服从某种机器功能的一个部件,哪怕在现代社会人们不得不选择一种职业,甚至终身从事这种职业,但是在精神境界上还是应当拒绝异化成职业的奴隶,或甘心为他人所役使。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2·13

解释 “子贡问君子”,跟“孟懿子问孝”是一种结构,“君子”是“问”的内容,不是“问”的对象。如果是“问”的对象,就要写成“子贡问于君子”。

“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句,“其言”是“行”的宾语,“其言”即“所言”,古文中“其”有时同“所”[23]。“而后从之”,“而”是连词,连接“先行其言”和“后从之”两部分。“后”是然后,副词。“从”是跟着,“之”指“行(的事)”,作“从”的宾语。全句意为:先把想说的做了,做了之后再说。

大意 子贡问君子的问题,孔子说:“君子是做了再说。”

导读 子贡是孔子弟子中最会说话的人,孔子显然在告诫子贡“做”比“说”更重要,不要“说”在前面,更不要“说”了不“做”。这也是孔子“因材施教”的例子。孔子的话值得我们每个人警惕,尤其是今天只说不做的人太多,还没有做就吹得天花乱坠,到处做广告,而且夸大、不实,唯恐别人不注意。说了之后并不打算实行,且不以食言为耻。这样的人离开君子的标准太远,他们本来也没有打算做君子。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2·14

解释 “周”就是跟大家好,就是合群。“比”就是跟少数几个人好,就是结党、拉帮结派。“比”,读bì(必)。

大意 孔子说:“君子合群但不结党,小人结党却不合群。”

导读 孔子在另外一个地方讲过,君子“群而不党”(15·22)跟这段话是一个意思。这里讲的“党”当然不是指现代社会的政党,而是指小圈子。孔子要说的真正意思是君子的交游不会以谋取私利为目的,所以用不着也瞧不起几个人拉帮结派去谋取不正当的利益。君子是仁者,仁者爱人,所以他自然跟大家的关系都很好,也就是“周而不比”,小人则与此恰好相反,是“比而不周”。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2·15

解释 “罔”,义同“惘”,迷惘、迷茫的意思,“殆”,危险。

大意 孔子说:“学习而不思考,就会迷惘,思考而不学习,就会危险。”

导读 只顾学习而不思考,那么学习的内容就无法真正理解,变成自己行动的指南,那当然就会感到迷惘、迷茫了。但如果只是在那儿呆想,不去认真学习前人已经认识的东西,那要么就会变成一个空想家,要么就会变成一个自以为是的狂人,那当然就危险了。

这话对于我们仍有现实意义。今天学而不思的人比比皆是,追逐时髦理论,跟着别人瞎起哄,泥古不化,崇洋不化,广义地讲都可以叫作学而不思。思而不学的人也多的是,有些人还没读几本书,就摇来晃去,就在那里高喊创新,打倒一切,自我作古。今天中国社会包括学术界一片浮躁之气,其实就是学而不思和思而不学的人都太多了。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2·16

解释 “攻”可以当攻击讲,也可以当致力、用功讲。“异端”是异端邪说,这个大体上没有异议。“斯害也已”的“斯”是副词,不是代词,“也已”是语气词连用,单用“也”也可以,用“也已”显得婉转一点。于是全句也就有了两种解释,一种是:攻击异端是有害的。第二种是:学习异端是有害的。我取第二种解释。“攻”作“致力”讲,“乎”同“于”,表示致力的方向,这很合乎文言语法;如果“攻”作“攻击”讲,“异端”应是“攻”的宾语,“乎”字就变成多余的了。[24]

大意 孔子说:“如果把精力用在异端邪说上,那就是一种危害了。”

导读 孔子反对致力于异端,这跟他不语怪力乱神、不泥小道的态度其实是一致的。人生精力有限,放着堂堂正正的仁义大道不学,却致力于异端小道,的确是不值得的。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2·17

解释 由,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孔子弟子,卞人,少孔子九岁。

这段话看似简单,但历来解释也很纷纭,其中一个分歧点是最后一个“知”字的读音。有的主张读本音,就是“知道”的“知”;有的主张读去声,就是“智慧”的“智”。第二个分歧点是“诲女知之乎”,一般都解作“我来教你什么是知吧”,那么这个“知”到底读本音还是读去声呢?如果读本音,就是“我来教你什么是知与不知”或“我来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知”;如果读去声,就是“我来教你什么是智慧”。

这两种解释都说得通,但是“诲女知之乎”中的“之”字却没有着落,这个“之”是代词,作“知”的宾语,那么它指的是什么呢?因此有的学者认为,这个“之”是衍文,应该去掉。但《论语》流传的版本都有这个“之”字,说它是衍文并没有坚强的根据。其实这句话从语法的角度不如理解为“我教你的东西你都懂了吗”,“之”指“我教你的东西”,这样这个“之”字才有着落。最后一个“知”以读去声为好。

大意 孔子说:“由,我教你的东西你都懂了吗?懂的就说懂,不懂就说不懂,这样才是真正的智慧啊。”

导读 孔子在这里告诉我们真正的智慧是就是承认主体认识的有限性,承认我们懂的其实很少,千万不可不懂装懂。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2·18

解释 子张,姓颛(zhuān,专)孙,名师,字子张,孔子弟子,陈国人,少孔子四十八岁。

“干”,求;“禄”,官俸;“干禄”就是求职,谋差使。

“阙”,同“缺”,动词,意为放在一边让它空缺着。“寡”,少。“尤”,过错,怨尤。

“疑”和“殆”,“疑”是怀疑,不信;“殆”是危殆,不安,钱穆解释说:“疑指己心感其不甚可信着;殆指己心感其不甚可安者。”

大意 子张要学怎么谋差使。孔子说:“多听听,有疑问的就放在一边,谨慎地讲那些你所知道的,这样就会少犯错;多看看,没把握的就放在一边,谨慎地做那些你有把握的,这样就会少后悔。说话少犯错,做事少后悔,差使就在这里面了。”

导读 在社会上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夸夸其谈,不懂装懂,这样就很容易出错,搞得不好工作就丢了。凡事谨慎一点,多听多看,说话可信,做事可靠,这样就自然能把工作做好,得到上级和别人的信任。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2·19

解释 “何为”,就是为何,做什么,怎么做。“则”,连词,那么。“何为则民服”是说,怎么做老百姓才会服从。

“举直错诸枉”句,“举”,提拔。“错”通“措”,放置。“诸”,之于的合音。“直”,正直,正直的人。“枉”,不直,不正直的人,邪曲的人。“举直错诸枉”,就是提拔正直的人,把他们放在不正直的人之上。

大意 鲁哀公问孔子:“怎么做才能使老百姓服气呢?”孔子回答说:“提拔正直的人,把他们放在不正直的人之上,老百姓就服气了;如果把不正直的人,放在正直的人之上,老百姓就不会服气了。”

导读 对于一个国君而言,用什么样的臣子,提拔什么样的人放在领导的位置上,这是治理国政最重要的事,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如何使用干部,提拔什么样的干部。今天的国家比孔子时代的诸侯国大得多,今天的社会也比古代复杂得多,治理起来当然也麻烦得多,但是精神和原则还是没有变,这就是要把正直的人提上来,把不正直的人贬下去,或者干脆免掉他,这样才能做到风清气正。如果一个社会,吹拍成风,告密受奖,坏人得志,好人受气,形成劣币驱逐良币的恶性循环,这就值得我们警惕了。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2·20

解释 季康子,季孙肥,鲁哀公时的大臣,“康”是谥号。

“使民敬忠以劝”句,“敬”,严肃认真;“忠”,尽心竭力;“劝”,劝勉向善;“以”同“而”。“如之何”,怎么办。

“临之以庄,则敬”句,上对下叫作“临”,“临之以庄”就是以庄重的态度对待老百姓;“则敬”,这里的主语已经换成“民”了,补全就是“临之以庄则(民)敬”;全句意思是说,统治者以庄重的态度对待老百姓,老百姓就会严肃认真。

“孝慈,则忠”句,结构同上,即“孝慈则(民)忠”,统治者能做到“孝”和“慈”,老百姓就会尽心尽力。“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也是“举善而教不能,则(民)劝”,“举善”,就是提拔好人;“教不能”,就是教育能力差的人;“劝”,勉励。

大意 季康子问孔子:“要使老百姓严肃认真、尽心竭力,并且互相勉励向上,该怎么办?”孔子说:“你用庄重的态度对待老百姓,他们就会严肃认真了;你孝顺父母,慈爱下辈,他们就会尽心竭力了;你提拔好人,教育能力差的人,他们就会互相勉励向上了。”

导读 统治者要给老百姓做榜样,要用自身的行为来教化百姓,这是儒家政治思想的核心,所谓上行下效,风行草偃,身正令行,都是这个意思。现在一些当官的,自己弄权枉法、贪污腐化,却叫老百姓奉公守法、勤俭节约,这怎么办得到呢?打铁还需自身硬,不能只放在口头上说说。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2·21

解释 “或谓孔子曰”句,“或”,代词,相当于白话文中的“有人”;“谓……曰”是古文中常见的结构,意思是“对……说”。

“子奚不为政”句,“子”是对对方的尊称;“奚”在这里是疑问副词,意思是“为什么”。

“《书》云”的“《书》”就是古代留下的典籍《尚书》,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尚书》是经过后人编辑过的,与孔子见到的不全相同,下面所引的几句就不见于今传《尚书》。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句,“惟”是语气词,没什么意义。“友于”和“施于”中的“于”字是表示方向、对象的介词。“有政”就是“政”,“有”字无意义,常常加在名词的前面,叫“词头”,例如唐代可以叫作“有唐”,宋朝可以叫作“有宋”。

“是亦为政”句,“是”是代词,这、这个、这样。

“奚其为为政”句,读的时候要在两个“为”字中间停顿一下, “奚”在这里是疑问代词,意思是“什么”,本来是动词“为”(做)的宾语,顺说应该是“为奚”,古文中疑问词作宾语通常提前,“其”在这里是语气词,有加重语气的作用(对照 “其何以行之哉”,2·22)。“奚其为为政”,意为“做什么(才算是)从事政治”。

大意 有人对孔子说:“您为什么不从事政治呢?”孔子回答说:“《尚书》上讲:‘孝啊,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把这种风气带到政治上去。’这样也是在从事政治呀,要做什么才算是从事政治呢?(难道一定要当官才算是从事政治吗?)”

导读 在儒家的理念里,从个人到家庭到社会到天下,是一以贯之的。《大学》首章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从个人到家庭到国家,由内而外,是一条“内圣外王”之路,这中间的管理理念只有阶段性的差别,核心和本质是一样的。

儒家主张把私德与公德打成一片,公德就是私德的延伸,这一点,跟西方主流文化明白区分公德与私德,甚至把公德与私德打成两截,很不一样。今天看来,把公德与私德作适当的区分,是必要的,但打成两截也是不妥当的。在现代事务日趋繁复、分工日趋细密的社会里,个人、家庭与社会的关系跟古代农耕社会有很大的不同,修身、齐家和管理社会、治理国家愈来愈不是一回事,私德与公德不分,对大部分人来说,既很难做到,也的确会造成很多流弊。但公德和私德都是人之德,其中根本的东西,例如仁(就是西方说的博爱、宽容)、信(就是西方说的诚实、信用)、义(就是西方讲的公平、正义),本来是,也应该是一以贯之的,过分强调公德与私德的差异,甚至完全打成两截,弄得不好就会造成虚伪的人和分裂的人格。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2·22

解释 輗读ní(泥),軏读yuè(月),均指车杠与车衡衔接的销子,如果没有销子,车杠与车衡就会脱节,马拉车杠,联结车体的车衡却滑了出来,车子自然就拉不动了。

“不知其可”的“其”是代词,“其何以行之哉”的“其”是语气词,有加重语气的作用。“何以”就是“以何”;“行之”的“行”本来是不及物动词,在这里用作及物动词,是使动用法,“行之”就是“使之行”,之 ,指车。

大意 孔子说:“如果一个人没有诚信,不知道他怎么能做人。好像大车、小车没有车销,怎么把车子拉着跑呢?”

导读 孔子这句话指出诚信对于人的极端重要性。“不知其可”,说得很重。诚信匮乏是今天中国社会的严重问题,而这个问题我们显然无法怪罪我们的祖先,是我们自己把孔子的话抛到脑后去了。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2·23

“其或继周者”句,“其”,代词,那个;“或”,表示推测的语气词;“其或继周者”意为那个将来或许会继承周代的朝代。

大意 子张问孔子:“十世以后的事情是可以知道的吗?”孔子说:“殷代的礼制是沿袭夏代的,减了什么增了什么是能够知道的;周朝的礼制是沿袭殷代的,减了什么增了什么是能够知道的。将来或许会有继承周代的朝代,那么即使百世以后,它的礼制也是可以推知的。”

导读 孔子这段话的含义是说,没有什么前无所承的礼制,礼制总是后代继承前代而有所增减,所以即使百代之后也还是会继续遵循这种规律,不可能人为斩绝,也不可能凭空创制。孔子的这种看法有历史依据,同时也因为礼制基于人性、人情,即所谓“礼缘人情”,只要人性、人情没有根本的改变,礼制也不可能变得面目全非。推广到一切传统都可作如是观。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2·24

解释 人死曰鬼,鬼字古代并无贬义,这里指祖先。“其”,他的,也就是祭祀人家里的,“非其鬼”意为不是自己祖先。“之”,指代前面的鬼。

大意 孔子说:“不是自己的祖先却去祭祀他,是谄媚。看见正义该做的事情却不去做,是没有勇气。”

导读 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这是一个人做事之前必须先想清楚的问题。做与不做,必有理由,这就牵涉到一个人做人的原则,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价值观。对一般人来说,一事当头,首先考虑的是个人利益,对自己有利的就做,对自己不利的就不做,古今中外皆然,今日中国尤甚。为什么不是自己的祖先却要去祭祀?是为了讨别人的喜欢,讨别人的喜欢是为了自己得利;为什么明明是正义该做的事情,却不去做?是因为对自己不利,没有勇气为了维护原则与正义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孔子认为一个君子就不应该这样,这样就违背了一个君子做人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