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内务部大楼,匆匆走到附近的一个广场上,像逃跑似的。到了广场中央,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该上哪儿,这才开始考虑该在何处藏身。起初,我先想到了吉赛拉;但她的家太远,当时我已精疲力竭,两腿都站不稳了。另外,吉赛拉是否愿意接待我,我不是很有把握。唯一的去处是到出租房间的女人泽林达那里,我从家里逃出来时对妈妈提到过她。泽林达是我的朋友,再说,她的家又离得近,于是我决定上她那里。
泽林达住在一幢黄色的公寓里,楼房面向车站的广场,周围有很多类似的楼房。泽林达的这幢公寓楼有许多特别之处,楼梯总是黑洞洞的,即使在上午也是这样。没有电梯,没有窗户,几乎得摸黑上楼,经常会与靠着同一边楼梯扶手从上面下来的人撞上。楼里总弥漫着一股厨房的油腻味;但是厨房也许不开火多年了,油腻味已经渗透在那阴冷的空气之中。我拖曳着疲惫不堪的双腿登上了楼梯,不禁泛起一种恶心之感,以往我曾多少次被迫不及待的情人搂抱着上过那个楼梯呀。我对前来开门的泽林达说:“我要一个房间……今晚我在这里过夜。”
泽林达是一个肥胖的女人,还未到中年,也许是因为过分肥胖,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她患有足痛风病,满脸都是病态的红斑点,天蓝色的眼睛已失去神采,总是眼泪汪汪的,稀疏的金黄色头发乱蓬蓬的,有几绺就像亚麻绳似的耷拉着,但她仍有几分姿色,就像夕阳西下时分照射在一池死水中的一缕阳光一样。“房间有,”她问道,“你独自一人?”
“是的,一个人。”
我走进屋子后,她把门关上了,摇摇晃晃地走在我前面,她穿着一件旧晨服,显得又矮又胖,半松散的发髻耷拉在肩上,发卡都松了。房间里像楼梯上一样又冷又黑。厨房里似乎正在烧新鲜可口的饭菜。“我正在准备晚饭。”她转过身来,微笑着对我解释道。泽林达出租房间是按钟点算的,她对我很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往日我接完客以后,她常留我聊天,还请我吃糕点、喝酒。她没有结婚,因为她从小就胖得走形,从来没有人爱过她:从她询问我那些风流事时显出的那种羞涩、好奇和愣傻的样子,就可以看出她还是个处女。我对她没有任何嫉妒和恶意,我想,她一定为自己从未干过别人在她的那些房间里所干的事而暗感遗憾。她以出租房间为生,与其说是为了个人经济上的收益,还不如说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愿望,想使自己觉得并非完全被排斥在男女艳情的乐园之外。
走廊的尽头有两扇我很熟悉的门。泽林达打开了左边的门,把我带进了房间。她打开了那盏郁金香形状的白色玻璃吊灯,灯罩分成三枝杈,随后又去关百叶窗。屋子又大又干净,而正因为干净就更显出家具的陈旧和简陋:床前破旧的小地毯,补过的棉被,长有锈斑的镜子,外壳剥落的水壶和脸盆。她迎着我走来,望着我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我觉得挺好。”
“那你干吗不在家睡?”
“不乐意。”
“瞧我是不是能猜中,”她带着狡黠而又亲切的神情说道,“你遇上了一件使你扫兴的事……你等着一个人,但他没来。”
“也许是这样。”
“让我瞧瞧我是否说对了……那人是长着一头棕色头发的军官,你上次带他上这儿来过。”
泽林达不是第一次向我提类似的问题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她,因为焦虑不安,嗓子眼有些发紧:“你说得对……还有呢?”
“没有了……不过,你看,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我一眼就猜到你是怎么回事了……但你不必动气……要是他没来,准是有什么理由的……要知道,军人是很不自由的。”
我什么也没说。她看了我一阵,然后含糊、亲热地哄着我说道:“你愿意陪我吃饭吗?……有一顿美味的晚餐。”
“不了,谢谢,”我急忙回答说,“我已经吃了。”
她又看了看我,还轻轻在我脸上拍了一下。然后,像那些上了年纪的姑姑对年轻的侄女说话那样,带着要兑现某种允诺的神秘表情说:“现在,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你肯定不会不要的。”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走到放内衣的五斗柜那里,转身打开了一个抽屉。
我解开了上衣,一手插在腰间,身子靠在桌子边上,看着泽林达在抽屉底部翻找着。这时我想起来,吉赛拉从前常常带她的情人到这个房间里来,我记得泽林达不喜欢她。泽林达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好,她只对我好,因为我讨她喜欢。为此我甚感欣慰。我想,世界上不光存在警察、官府、监狱一类冷酷而又令人痛苦的沮丧的事物。此时,泽林达已翻完了她的抽屉。她小心地关上它,朝我走来,嘴上又重复道:“这你肯定不会不要的。”随后,她把一件东西放在桌面的一块垫布上。我一瞧,原来是五支好烟,带金色过滤嘴的,还有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四块彩蛋形状的杏仁点心。“怎么样?”她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颊说道。
我不好意思地结结巴巴说道:“好的,谢谢。”
“别客气,别客气……你需要什么,尽管叫我好了,不必客气。”
我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身上特别冷,心里一片惆怅。我毫无倦意,不想上床睡觉;另外,那房间冰凉冰凉的,仿佛多年来冬天的寒气都贮存在这儿,使屋子里冷得跟教堂和地窖一样,冻得人什么都干不了。以往几次上这里来,似乎没有这些问题:我与陪同我前来的男人只想钻进被窝搂在一起相互暖暖身子。尽管我对那些贪婪的男人没有任何感情,但我沉浸在**的魅力的**之中。而现在,我觉得在如此简陋而又冰凉的房间里纵情欢娱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当然,情欲之火每次都令我和我的情人销魂,使那些怪诞陌生的事物也变得可亲可爱。我不禁想到,要是我再也见不到米诺,那我今后的生活也将跟这间屋子差不多。我若是客观且不带任何幻想地正视一下我的生活,那它真是没有任何令我感到欣慰和美好的东西了,就像泽林达屋子里的东西一样,全是破旧不堪、肮脏和冷漠。
被褥冰凉无比,像是在水里浸泡过,我则像是躺在湿土上一样。当被窝慢慢暖和过来时,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松佐涅奥的事使我很不安,我困惑地分析着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前因后果。现在松佐涅奥肯定认为是我告发了他,从各方面情况来看,对我极为不利,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有这些表面现象吗?我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我觉得有人跟踪我。”我心想,会不会是神父把事情说出去了?看起来可能性不大,但也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我始终想着松佐涅奥,想象着自我从家里逃出来后,家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一直等着我的松佐涅奥在房里等得不耐烦了,就穿好衣服,突然来了两名警察,松佐涅奥掏出手枪,出其不意地开枪后就逃走了。就像以前模拟松佐涅奥杀人作案的经过一样,我又一次想象着他开枪时的情景,一种含糊的难以满足的得意心理再次出现。我就这样毫无根据地臆测着,一次又一次兴致勃勃地想象着他开枪的场面,怀着爱恋的心情琢磨着当时的种种细节;毫无疑问,在警察与松佐涅奥的这次交锋中,我完全站在松佐涅奥这一边。我似乎看到了被打伤的警察倒在地上,我高兴得直战栗,见到松佐涅奥逃走后,我又长长地舒了口气,焦急地跟着他下了楼梯,在见他远远地消失在昏暗的大街上,我才放下了心。后来,对这一系列电影镜头似的想象,我感到厌倦了,便熄了灯。
我曾几次注意到,屋子里的床靠着一道门,门的隔壁是另一间屋子。我刚一熄灯,就发现那两扇门合得不严,一道光线从门缝里垂直地透过来。我用肘关节撑着枕头,抬起身子,脑袋挤在床头靠背的铁条之间,对着门缝往里面看。这样做并非出于好奇,因为我可以想象,透过那道缝隙会看到和听到什么,我只是怕自己胡思乱想,怕寂寞孤独,是这种恐惧的心理驱使我窥视隔壁的房间,以缓解那种孤寂。但看了半天,我没见到有什么人,门缝跟前只有一张圆桌子;吊灯的光线洒泻在桌面上,在桌子的那一头,我隐约看见了一面衣柜镜在阴影中的反光。忽然,我听见有人在说话。这是我十分熟悉的老一套对话,无非是问出生的地点、年龄和姓名什么的。那女的声音平静而持重,那男的声音却显得急促不安。他们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说话,也许他们已上床了。我使劲往里看,可又什么也看不见。我看得后颈背都有些疼了,正要缩回身子时,只见那女人走到桌子阴影下的穿衣镜跟前。她背朝我,全身**地直立着,那张桌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只看见她的上半身。她看上去相当年轻,披着又长又浓密的卷发,光滑而硬实的脊背白得毫无血色,体态也并不优美。我想她大概不到二十岁,但**松弛,也许已生过孩子了。我想,她准是那些饥肠辘辘的姑娘中的一个,她们常在车站附近的小树丛里转悠,不戴帽子,也不穿大衣,脸上胡乱涂抹一气,衣衫褴褛,脚穿大号的坡跟鞋。我想,她笑起来一定会露出牙龈的。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这一切,因为那姑娘**的脊背可怜巴巴的,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恻隐之心。对于她在照镜子时的心情,我太能理解了。但那个男人却蛮横地说道:“你在干什么呀?”那女子离开了镜子。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侧影,她弓着背,胸脯扁平,正如我想象的那样。
因那位姑娘而产生的恻隐之心随后也消逝了,我又孤独一人待在黑暗之中,我躺在冰凉的**,四周都是些破破烂烂的令人寒心的东西。我想象到隔壁那一男一女,过一会儿就将抱在一起睡觉了,女的躺在男的身后,下巴靠在男的肩上,两腿缠绕在他的腿上,手臂搂住他的腰,手放在他的腹股沟上,手指抓在他腹部的褶皱之间,就像树木的根须扎到肥沃的黑土深处寻求生命之源一样,而我却突然感到自己像一棵断了根的植物,被人扔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坐等着枯萎死亡。我十分想念米诺;我孤独无援,四周是一片荒凉孤寂的空间,我蜷缩其间,无人保护,也无人陪伴。我凄楚万分地伸出双臂想拥抱他,但他不在,我似乎成了个寡妇,我哭了,我把胳膊放在被子底下,好像是在拥抱着他。最后,我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我向来睡得很好,跟吃饭一样,胃口很容易得到满足,并能不间断地从中获取所需的养分。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就惊异地发现自己是在泽林达的房子里,躺在她那张**,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枕头和墙壁上。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见走廊里的电话铃响了。泽林达在接电话,我听见了我的名字,接着她来敲门。我从**跳起来,穿着睡衣,光着脚丫子,跑到了门口。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的听筒放在隔壁的搁架上,泽林达已到厨房里去了。电话里是妈妈的声音,她问道:
“阿特里亚娜,是你吗?”
“是我。”
“你干吗走掉啦?……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你至少应事先告诉我一下……太吓人啦!”
“是的,我全知道了,”我急忙说道,“说这些没用。”
“我真为你担心,”她接着说,“还有迪奥达蒂先生。”
“迪奥达蒂先生?”
“是的,他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他无论如何都要见你……他说他在这儿等你。”
“你告诉他,我马上就来……你对他说,我马上就到。”
我挂上了电话,跑到房间里,急忙穿上衣服。我万万没想到米诺这么快就被释放了,要是等上几天或是一个星期他才被释放,我会更高兴些。他这么快就获释,这让我很生疑,不禁有一种隐约的不祥之感。什么事都有它隐藏的含义,他那么快就被释放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却搞不清。但我一想到,可能是阿斯达利塔遵照诺言立即设法释放了他,就镇静下来了。何况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这种急迫的心情是令人愉快的,尽管带有几分焦虑。
我穿好了衣服,把头天晚上没有碰过的香烟、糖果和点心都放进手提包里,这样做是为了不使泽林达生气。随后,我又到厨房去向她道别。“现在你高兴了吧,嗯?”她说道,“你情绪好些啦?”
“昨天我太累了……那么,再见了。”
“走吧,你以为我没听见你打电话啊……迪奥达蒂先生……不过,你稍等一下……喝杯咖啡再走。”没等她说完话,我就已经走出去了。
我蜷缩着身子,坐在出租汽车座位的边沿上,双手拿着手提包,准备一停车就跳下车去。因为松佐涅奥对警察开过枪,我担心家门口会碰上什么人。我还考虑了我回家是否合适:松佐涅奥肯定会来报复的;但我觉得这对我无关紧要。要是他想报复,就让他报复好了,我只想见到米诺,我并没有去告发松佐涅奥,没必要躲起来。
在楼前,我没遇见什么人,在楼梯上也没有。我一到家就急忙冲到大屋子里,只见妈妈坐在窗口那儿蹬缝纫机。阳光透过肮脏的玻璃窗照进屋子,猫蹲在桌上舔爪子。妈妈立即停下活计,对我说:“你可回来了……不过,你去叫警察至少也得跟我说一声啊。”
“什么警察不警察的!你在说些什么呀?”
“本来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的……把我吓得够呛。”
“但我出去并不是去叫警察的,”我恼怒地说道,“我就是出去了,没别的……警察找的是另一个人……看来这个人是做过什么亏心事。”
“你对我都不说实话。”她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对你说什么?”
“我又不会去对别人说的……我不信你是无缘无故就跑的……事实上,你走后没过几分钟警察就来了。”
“不是这么回事,我……”
“不过,你做得对……到处都有坏人……你知道有个警察是怎么说的吗?他说那个人的脸并不陌生。”
我知道没法使她信服,她认定我出去是去告发松佐涅奥的,真没办法。“好了,好了,”我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那个受伤的人……他们是怎么把他弄走的?”
“哪个受伤的人?”
“他们告诉我有一个人被打伤了,都快死了。”
“他们说的并不属实……有一个警察的一只胳膊被子弹擦破了皮……是我亲自替他包扎的伤口……他是自己走出去的……不过,我还听到了好几声枪响……他们是在楼梯上开的枪……家里给翻了个底朝天……后来,他们还盘问了我……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迪奥达蒂先生在哪儿?”
“在那儿……你的房间里。”
我与妈妈待了一会儿,因为我现在并不想到米诺那里去,好像我已预感到会有什么不测。我从大屋子出来,朝我的房里走去。房间里很黑,但还未等我摸着开关,就从黑暗里传来了米诺说话的声音:“请你不要开灯。”
他说话的声调很特别,听上去不怎么高兴,这使我很惊异。我关上门,摸黑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我觉得他是侧身朝我这边躺着。“你不舒服吗?”我问道。
“我很好。”
“那你是累了,对吧?”
“没有,我不累。”
我期盼的会面情景根本不是这样的。不过欢乐与光明的确是无法分割的。在那样的黑暗之中,我觉得我两眼无光,嗓子发不出充满喜悦的呼唤,无力伸手触摸他那可人的面庞。我久久地坐在那里。后来,我俯下身子凑近他小声说道:“你想做什么?你想睡觉吗?”
“不。”
“你愿意我走吗?”
“不。”
“你愿意我待在你身边吗?”
“是的。”
“你愿意我躺在**吗?”
“是的。”
“你想**吗?”我随便问了一句。
“是的。”
我对他这样的回答感到惊讶,因为我已经说过,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我。我突然感到心情激动,又温柔地问他:“你喜欢与我**吗?”
“是的。”
“今后你总那样喜欢与我**吗?”
“是的。”
“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对吗?”
“是的。”
“你不愿意我开灯吗?”
“不愿意。”
“没关系,我摸黑脱衣服好了。”
我沉醉在获得彻底胜利的喜悦之中,动手脱起衣服来。我想,大概他在监狱中度过的那个夜晚里,突然发现他爱我,需要我。但我错了,这在以后我才明白。虽然他的被捕与他突然变得这么顺从之间有一定的联系,这一点我确实猜对了,但我却没意识到他这种态度的变化不仅不值得我飘飘然,甚至也没什么值得我高兴的。何况,在那种时刻,我是很难有那种洞察力的。我的身躯像是一匹被勒得过久的脱缰的马儿一样,猛地贴在他身上;我急切地对他表示我的热忱和满心的喜悦,这是我刚才无法做到的,是黑暗和他的冷漠阻止了我。
然而,当我挨近他,准备俯身躺在他身边时,突然感到他用双臂抱住了我的双膝,还狠命地咬我半边臀部。我感到一阵剧痛,同时,又隐约意识到,他这样咬我,是他那难言的绝望的表露,我们简直不是两个情人,而是在仇恨、狂怒和忧伤的情感驱使下,被赶到地狱深处的两个冤家,相互厮杀对抗着。他咬我的时间颇久,像是真想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似的。虽然我愿意让他咬我,虽然我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爱的流露,虽然他这么咬我我心里很高兴,但我疼得受不了,就推开了他,我若断若续地低声说道:“别这样……你这是干吗呀?……你咬得人家好疼呀。”
我那种赢得他的胜利的虚幻感就此消失了。而且,在整个**的过程中,我们都缄默不语;但从他的举动中,我隐约地猜到了他如此纵欲的实际含义,后来他自己也向我作了详细解释。我明白,在此以前,他不是对我没有欲望,而是他身上的那部分对我没有欲望;而现在,出于某种原因,他想让一直压抑着的欲望充分发泄出来:这就是事情的一切。这跟我毫不相干,现在他仍像以前那样并不爱我。我,或者一个别的女人,对他来说都一样;我对他来说,只是他用来奖赏和惩罚自己的一种工具,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一切是我在黑暗中与他躺在一起时,用我的血肉感觉到的,而不是通过思索察觉出的,就像我以前曾以同样的方式感觉到松佐涅奥是个魔鬼一样,尽管那时我对他杀人一事还一无所知。但是我爱米诺,我对他的爱远远超过了我对他的认识。
但他欲望上的强烈和贪婪使我感到惊讶,原来他是很节制的。我一直以为他那样节制是由于健康上的原因,因为他体质单薄虚弱。因此,当他从我身上得到快感后,接着又想来第三次时,我不得不悄声对他说:“我倒没什么,你愿意怎么样都行……只是你当心别搞坏了身子。”
我似乎感到他在笑,只听见他对我耳语道:“事到如今,我对一切都不在乎了。”
那“事到如今”一词我听了很心酸,所以他抱着我时,我所感到的欢娱也几乎都消失殆尽了,我急不可耐地等着能与他谈谈,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做完爱后,他好像已昏昏入睡了,但也许没睡着。我明智地等了一会儿,随后鼓足了勇气,心脏好像都已停止了跳动似的低声问道:“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
“一定出了什么事了。”
他沉默了片刻,好像是在对他自己说话似的:“不管怎么样,我想你应该对此事略知一二的,事情是这样的:从昨天夜里十一点钟以后,我成了一个叛徒了。”
他这句话,吓得我浑身冰凉,倒不是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本身,而是他说话时的那种声调。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一个叛徒?那是为什么?”
他带着那种冷漠、忧郁而又有几分诙谐的语气回答我说:“在那些与他抱有同样政治信念的同伴之中,米诺先生一直被看作一个观点坚定、疾恶如仇的人……他们简直把米诺先生视为未来的首领……米诺先生曾坚信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将为自己争光,甚至还巴不得自己能被捕入狱以经受考验……是的,因为米诺先生想,一个搞政治的人,他的一生应该经历被捕、入狱,以及其他磨难,就像一名水手,他一生须远渡重洋,须接受暴风雨的洗礼,须经受惊涛骇浪和各种风险……但当他第一次在海上遇到风暴时,却像是最没出息的女人一样,经受不住了……米诺先生刚被带到一名警察面前,还未等别人威胁和用刑,就一股脑儿什么都说了……总之,他是背叛了……就这样,米诺先生自昨天起,就告别了他的政治生涯,步入了那告密者的行列——就权且说他是告密者吧。”
“你当时是害怕了。”我大声说道。
他立刻平静地回答道:“不,也许我都没害怕过……只不过是跟那天晚上与你在一起时发生的情形一样,你要我解释一下我的思想……我突然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对审问我的那个人几乎产生了一种好感……他很想知道某些事情……而我在那种时刻却没想隐瞒,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就这样……事情很简单……或者确切地说……”他考虑了一会儿又说道:“也并非那么简单……我当时是那么急切,几乎可以说是极端热忱和虔诚……他反倒是有点想节制我想要坦白的热忱。”
我想到了阿斯达利塔,我觉得奇怪的是,他竟能使米诺对他产生好感:“谁审问你的?”
“我不认识他……一个年轻人,蜡黄的面孔,秃头,黑眼睛……衣服穿得很讲究……大概是一位高级官员。”
“你还对他有好感?”我不禁大声说道,因为从米诺描述的形象,我辨认出那个人就是阿斯达利塔。
黑暗中,米诺凑在我耳边笑了起来:“别慌……不是他本人……是他的职务……是啊,当一个人放弃做某一种人,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那种人时,往往会暴露自己的本来面貌……我不是富裕人家的阔少爷吗?……而那个人不正是以他的职务维护着我的利益吗?……我们认识到我们属于同类人……我们在事业上是一致的……你以为是什么?是我对他本人有好感?不,不……是我对他的职务有好感……我感到是我在付他钱,他在维护着我,尽管我在他面前是被告,但我其实是他的后台老板。”
他笑着,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是咳嗽着笑的,我听了十分刺耳。我只知道发生了令人十分伤心的事,我的整个生活重又出现了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过,也许我是冤枉了自己……很简单,我招认了,因为我没有必要不说……因为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荒谬,那么毫无意义,而且我对本来我应该相信的事也全然难以理解了。”
“你难以理解了?”我机械地重复说道。
“对……或者说,我只是从言语上理解,就像我现在从言语上仍然还理解一样……但我不理解言语所表示的内涵……我想,我怎么仅仅为那些言语就去受罪呢?言语就是声音,就好像我为了驴叫或为了车轮的刺耳响声而去蹲监狱一样……言语对我已没有任何价值,我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谬,那么千篇一律。他要的是我的言语,于是,我就给他言语,他要多少,我就给他多少。”
“那么,”我不禁反驳道,“既然是言语……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当我一说出来后,那些言语就不光是言语,而都成了事实了。”
“为什么?”
“因为我开始感到痛苦……因为我后悔说了那些话……因为我明白,我说出了那些话,我就成了人家所说的那种叛徒了……”
“那你为什么要说呢?”
他慢吞吞地回答:“人为什么会说梦话呢?也许那时我睡着了……而现在我醒了。”
就这样,他说来说去,总是回到老问题上。我心如刀割,只好勉强说道:“也许你弄错了……你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似的,然而你什么也没说。”
“不,我没有弄错。”他简洁地回答道。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问道:“你的朋友们呢?”
“哪些朋友?”
“杜里奥和托马索。”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故意用一种冷漠的神情回答道,“他们会被捕的。”
“不会,他们不会被捕的。”我大声说道。我想,阿斯达利塔绝对不会利用米诺一时的软弱。但一想到两个朋友可能被捕,我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怎么不会?”他说道,“我说出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理由不逮捕他们。”
“啊,米诺,”我不禁焦虑地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正要问我自己呢。”
“不过,要是他们没被捕,”过了一会儿,我抱着一线希望回答说,“就并不是无法挽回的……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你……”
他打断我说:“是的,但我自己却知道……我永远知道……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我,而是另一个人,就在我招认的时候,我生下了另一个我,就像母亲生下儿子似的……但现在,我不喜欢那个我……糟就糟在这里……有些丈夫把自己的妻子杀了,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在一起的生活……现在你想象一下,在同一个躯体里生活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恨透了另一个……至于我的朋友们,他们肯定会被捕的。”
我再也按捺不住地说道:“要是你不说,他们也照样会放了你的……那样,你的朋友们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于是,我急忙对他说了我与阿斯达利塔的关系,说了我如何插手帮他的忙,以及阿斯达利塔对我的许诺。他默默地听我说着,然后说道:“这就更妙了……原来我的释放不仅是因为我的招认,还多亏了你与一个警察的微妙关系。”
“米诺,你别这样说。”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的朋友们能摆脱困境,对此我很高兴……至少我在良心上没有另一种内疚。”
“你看,”我急忙说道,“现在你的朋友们与你还有什么区别?他们多亏了我,多亏了阿斯达利塔对我的爱,才没有进监狱。”
“对不起……有一个区别……他们没有招认。”
“谁对你说的?”
“是我希望他们没有招认……总之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一人做事一人当。”
“不过,你就当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我仍坚持自己的意见,“你再遇上他们时,什么也别说……那有什么关系呢?谁都有软弱的时候。”
“是的,”他回答道,“但不是所有的人死了还仍然活得下去……你知道,我招认的时候是怎么回事吗?我当时是死了……真是死了……永远死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那揪心的痛楚,放声大哭起来。“你干吗哭呀?”他问道。
“为了你说的这些话,”我抽泣得更厉害了,回答道,“你说你死了……我真害怕。”
“你不喜欢与一个死人在一起吗?”他开玩笑地问道,“这并非像人想象的那样可怕……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死的……我的身躯还活得好好的……你摸摸我,看我是否还活着。”他抓起我的手,让我在他身上摸。“我活着,你感觉到了。”他拉住我的手,非要我去抚摸他,最后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腹股沟上,“我全身哪一部分都活着……对你来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了……你别害怕,我从前活着的时候我们**不多,现在我死了,我们可以多多加以补偿。”他以一种极端鄙视的神情,狂怒地猛然甩开了我那只手。我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以发泄内心的痛苦。我真想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哭下去,因为我害怕一旦停止哭泣,就会感到空虚和茫然,使我不得不重新面对令我失声痛哭的现实。然而,我终于还是停止了,我用床单拭干了泪水,睁大眼睛,凝视着面前的黑暗。这时,我听见他用温柔亲切的声音问我:“依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我猛地转过身去,紧紧地搂住他,对着他的嘴说道:“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不要再为此事烦恼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就这样做吧。”
“往后呢?”
“往后你重新开始学习……争取大学毕业……大学毕业之后,你就回到你的省城去……我见不到你不要紧,只要知道你是幸福的……你以后去工作,到了适当的时候,在那儿娶一位真心对你好的门当户对的姑娘……政治与你有何相干?你不是搞政治的人,你本来就不该去过问政治……那是一个过错,但谁都会有过错的……总有一天,你会对自己竟然曾经搞过政治而感到诧异的……我真心爱你,米诺,要是别的女人,是不愿意与你分开的……不过,要是有必要,你也可以明天就动身……要是有必要,我们可以不再见面……只要你幸福。”
“但是,”他用清晰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不会再感到幸福了……我是个告密者。”
“这不是真的,”我生气地回答道,“你根本不是什么告密者……即使你告过密,你也同样可以高高兴兴地生活……有人甚至犯了罪,还照样生活得十分愉快……就以我为例,人们在谈到妓女时,指不定会怎么说呢……而我却跟寻常女子没有什么两样。我常常是幸福的……这些天来,”我痛苦地说道,“我是这样幸福。”
“你幸福吗?”
“是的,很幸福……但我知道这种幸福不会持续很久的……事实上……”说到这里,我又想哭了,但我克制住了,我又说道:“你原来对自己的看法与你的实际为人差距很大……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事过境迁,你将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穿了,你之所以为发生的事情感到痛苦,是因为你感到羞愧,你害怕别人议论你,害怕你的朋友议论你……你可以中断与他们的来往,你可以结识别的人。世界那么大,要是他们对你不好,不能理解你这只是一时的软弱,你就与我在一起,我爱你,我理解你,我不指责你……真的,”说到这里,我大声说道,“哪怕你干了比这坏一千倍的事,对于我来说,你也永远是我的米诺。”
他什么也没说。我又继续说道:“我是一个可怜而又无知的姑娘,这我知道,但有些事情我比你的朋友们、比你懂得多……我也曾有过你现在这种感情……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碰也不碰我,我想,你那样做是因为你鄙视我……我突然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我是那样痛苦……我真想使自己成为另一种女人,但同时,我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如今我还得依然故我地生活下去……我感到羞耻、烦恼、绝望……全身麻木僵硬,冰凉冰凉的,像让人捆绑起来了似的……有时候,我真想死了算了……后来,有一天,我与妈妈偶然走进了教堂,我在那里祈祷时,似乎明白了自己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即使我成了那样的人,也是上帝安排的。我不该抗拒我的命运,人应该顺从地、满怀信心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才是。如果你鄙视我,那是你的过错,而不是我的过错……总之,我想到了很多事,最后一切委屈的心理都没有了,我重又感到轻松愉快。”
他笑了起来,他的那种笑令人浑身发冷,随后他说道:“这实际上就是要我接受我所干的一切,我不该拒绝……任凭我变成什么样的人都认了,从而不审判我自己……但有些事也许在教堂里会发生……然而,在教堂外面……”
“你去教堂吧。”我对教堂寄寓了新的希望,就向米诺提议说。
“不,我不去……我不信教,在教堂里我会感到厌烦……况且,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呢?”他又一次笑了起来,但又突然停止不笑了,他抓住我的双肩,使劲地摇着,并喊道,“你难道不明白我干了些什么吗?你不明白吗?你不明白吗?”他一把抓住我的双肩,使劲地摇我的身子,使我都喘不过气来了,最后他又用力地摇晃了我一下,把我往后一推,随后我听见他从**跳起来,摸黑穿衣服。“你别开灯,”他以威胁的口吻说道,“我得慢慢习惯让别人正视我……但现在还为时过早……你要是开灯,当心你会倒霉的。”
我连气也不敢出。不过,最后我问道:“你要走吗?”
“是的……但我会回来的,”他说,我觉得他又笑了,“你别害怕,我会回来的……我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来你这儿住。”
“住在我这儿?”
“是的,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可以继续你以往的生活……另外,”他又说道,“我们用我家里寄给我的钱一起生活……我原来住的是膳宿全包的公寓……不过,足够我们俩在家里过日子的。”
对他的这种打算,我特别高兴,但更觉得奇怪。不过,我不敢说什么。他默默地在黑暗中穿好了衣服。“我今晚回来。”他随后说道。我听见他开了门出去,并关上了门。我睁大眼睛躺在**,四周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