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吉诺对我说,他的主人都去乡下了,女仆们也都回各自的老家去休假了,主人把别墅托付给了他和花匠。早先我不是想去那个别墅看看吗?他经常赞美它,使我不禁产生了好奇心,非常想去看看。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同时,有一种夹杂着渴望和局促不安的情绪,使我明白要去看别墅的那种好奇心如今只不过是一种借口,其实是另有一种动机的。但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想做某件事,同时又不敢那样承认,说是要去看看别墅完全是自欺欺人。“我知道我是不该跟你去的,”我在上汽车的时候提醒他说,“不过,反正我们在那里待不了多久的,对吗?”
我觉得我说这些话时的声调既是带有挑逗性的,也是胆怯的。吉诺严肃地回答说:“我们就看看别墅,时间不长……然后我们就去看电影。”
别墅坐落在一条斜坡的小道上,周围是其他别墅,那是一个富裕的新住宅区。那天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与山坡上那些用红砖白石建造的别墅交相辉映,雕像装饰的长廊,装有玻璃窗的屋顶平台,长满了天竺葵的晒台和小阳台,以及花园中把别墅隔开的枝叶茂密的高大树木,使我有一种发现了什么的新鲜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更加自由美好的天地之中,我想,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一定是十分愉快的。我不由得想起我家所在的那个住宅区,那条沿着城墙的大马路和那些铁路工人住的房子。我对吉诺说:“我真不该答应来这儿。”
“为什么?”他神情坦然地问道,“我们在里面就待一会儿……你放心好了。”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回答说,“我不该来这里,因为日后我再见到自己的家和那个住宅区会感到羞耻。”
“哦,这倒是真的,”他轻松地答道,“但你想怎么样?你生下来就得是百万富翁才行……这个住宅区里的人没一个不是百万富翁。”
他打开了栅栏门,沿着一条石子铺的通道走在我的前面,通道两旁是修剪成圆锥形和球形的小树。我们从一扇大玻璃门走进别墅,入口处的地板是用一块块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铺成的,地面擦得锃亮,犹如一面明镜,显得入口处格外洁净空旷。从大门口进去就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前厅,底层房间的门都朝向前厅。前厅尽头是白色的楼梯。看到这样宽绰的前厅,我竟感到胆怯,踮着脚尖走了起来。吉诺看到我这样,就笑着对我说,发出多大的响声都不碍事,反正家里没有任何人。
他带我看了客厅,那是一间有很多玻璃门的大屋子,里面有好几套沙发和扶手椅,略小一些的餐厅里,有用上乘的乌木做的椭圆形桌子,还有椅子和碗橱;衣帽间四周都是漆成白色的壁柜。在小客厅里,还有一个建在墙壁凹处的小酒吧,的确很像样,里面有放酒瓶的托架,有煮咖啡用的镀镍的蒸汽壶和锌板制作的柜台:它很像个小祭台,因为入口处有一个镀金的小栅栏门。我问吉诺在哪儿做饭,他说厨房和仆人们住的房间都在地下室。我生平第一次走进这样豪华的房子,忍不住用指尖碰碰这摸摸那,似乎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了。我觉得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是用珍贵的玻璃、木材、大理石、金属和植物等材料建造的。在我脑海里,我家肮脏的地板、发黑的墙壁和七拼八凑的家具与别墅里的地板、墙壁和家具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妈妈认为钱就是一切是有道理的。我还想,在这样漂亮的环境里生活的人一定也是漂亮而又善良的,他们一定不喝酒、不骂人、不高声大嗓、不相互殴斗,反正与我或与我家条件差不多的家庭里看到的截然不同。
吉诺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解住在里面的主人的生活起居情况,他说话时带有一种特殊的自豪感,好像那豪华富贵都是他享有的。“他们用瓷盘子吃饭……但水果和甜食都用银盘盛放……餐具也都是银制的……他们得吃七道菜,喝三种葡萄酒……晚上,太太穿袒胸露肩的衣服,先生穿一身黑礼服……吃完饭,女仆给他们端上一个银托盘,上面放有七种烟,当然都是外国烟……然后他们走出餐厅,让用人用带轮子的小桌子把咖啡和烈性酒送到上面去……他们的客人不断……有时候两三个,有时候四五个……太太身上佩戴的钻石首饰有那么大个儿……她的那串珍珠项链简直是绝世珍品……嘿,光是首饰就价值好几百万。”
“这你已经对我说过了。”我略显生硬地打断他说。
但他越讲越兴奋,没发现我已感到厌烦了,他还接着说道:“太太是从来不到地下室去的……有事她就打电话吩咐……厨房全是电气化的……我们这里的厨房比很多人家的卧室都干净……我怎么光说厨房呢?太太养的那两只狗也比许多人干净,比许多人的待遇都好。”他对他的主人赞赏不已,而对穷人却流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当时,我深感自己太穷了,一方面是因为听了吉诺这一番话,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断地拿这幢别墅与我那贫寒的家比较。
我们顺着楼梯从一楼上到二楼。在楼梯上,吉诺把一只胳膊放在我的腰间,使劲地搂着我。不知为什么,当时我似乎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在举行完招待会或是用完午餐后,跟我的丈夫一起上楼,到二层的房间里同他躺在一张**睡觉。吉诺似乎猜到了我的心事似的(他总是有那种直觉),他说:“现在我们一起去睡觉……明天早上他们会把咖啡送到我们的**。”我笑了起来,但我似乎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要跟吉诺出来,那天我穿上了我最漂亮的一套衣服,一双最好的鞋,一件最好的衬衫,一双最好的丝袜。我记得衣服是上下配套的,上面是一件黑色的上装,下面是一条黑白格子的裙子。衣服的料子很不错,但替我裁剪的那个街道里的女裁缝没有妈妈手艺好。她给我做的裙子短极了,而且后面比前面短,所以前面的膝盖虽然遮着,而后面的大腿却露着。她给我做的上装过分掐腰了,翻边也太宽,袖子又那么瘦,弄得我胳肢窝都疼了。我穿着那件上衣像要绷开了似的。我的胸部都鼓突在外面,好像上衣少了一片似的。衬衣是玫瑰色的,样式很一般,是用普通的料子做的,上面没有刺绣,透过衬衣可以看见我那件最好的白纱衬裙。还有鞋子,那是一双质地很好的漂亮的黑皮鞋,但样子已经过时了。我没有帽子,栗色的头发呈波浪形,散披在我的肩上。我是第一次穿那套衣服,很得意。我觉得它很漂亮,甚至还想象自己穿着它走在马路上时,人人都会回过头来看我的情景。但当我走进吉诺女主人的卧室,见到了那张低矮又柔软的大床,**铺着绣花缎被和带刺绣的亚麻床单,还有那一直垂到床头的轻柔的帐幔;当我从卧室尽头梳妆台上的组合镜里看到了三个自己时,我觉得自己穿的那套衣服活像个穷瘪三。刚才我竟然那样得意,实在太可笑、太可怜了。我想,要是穿不上一身好衣服,住不上这样阔气的一套房子,就谈不上什么幸福。想到这里,我颓然地坐在**,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啦?”吉诺坐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问道。“没什么,”我回答说,“我正在看我认识的那个乡巴佬呢。”
“谁?”他惊愕地问道。
“那边的那个女人。”我指着镜子回答道。从镜子里,我看见自己挨着吉诺坐在床边。我们两人就像偶然闯入文明人家里的一对粗鄙的野生动物,而我比他显得更粗鄙些。
这下,他明白了时时折磨我的那种颓丧、嫉妒和羡慕别人的心情,他抱着我说道:“你别照那面镜子。”他生怕自己的计划落空,其实他不懂,我这种自卑心理对他实现计划是最有利不过的了。我们相互亲吻,而亲吻又赋予我勇气,因为不管怎样,我感到我在爱着别人,也被人爱着。
后来他又带我去看与房间一般宽敞的浴室,里面白色的陶瓷卫生设备明晃晃的,浴缸是嵌在墙内的,水管子是镀镍的;他打开了一个衣柜,让我看女主人挂在柜子里的密密层层的衣服;此时,我又开始嫉妒了,并因自己的贫寒重又陷入绝望。突然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事了。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想当吉诺的情人,一方面是为了忘记我的处境;另一方面,幻想能让我摆脱那种压抑着我的受奴役的意识,以使我感到自己也是个自由的人,一个能有所作为的人。我虽穿不上那么华丽的衣服,也住不上那么豪华的房子,但我至少可以像富人那样享受爱情生活,而且也许比他们享受得更充分。我问吉诺:“你干吗让我看这些衣服,这与我有何相干?”
“我以为你对此感到好奇。”他困惑不安地答道。
“我对衣服根本不感兴趣,”我说道,“衣服都很漂亮,这是真的,但我到这里不是来看衣服的。”
听我这么一说,他兴奋得两眼炯炯发光。我漫不经心地说:“还不如让我看看你的卧室呢。”
“在地下室,”他热情地说,“你愿意跟我去吗?”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回答非常令我失望,于是我又坦率地说道:“你怎么还跟我犯傻呀!”
“我……”他有些局促不安并感到诧异。
“我们到这里并不是来参观房子的,也不是来观赏你女主人的衣服的,而是要到你的卧室里去**的,这你比我更清楚……好了,我们马上就去,别啰唆了。”
就这样,在看完了那幢别墅后,我一下子就变了,不再是刚走进这所房子时的那个腼腆又天真无瑕的姑娘了。我自己也感到惊异,我简直认不出我自己。我们从女主人的房间里出来,走下楼梯。吉诺用胳膊搂着我的腰,每下一级台阶我们都接一次吻。我相信,从来没有人下楼梯走得这么慢的。到了底层,吉诺打开墙上的一道暗门,然后一面吻着我,紧紧地拥抱着我,一面沿着用人们上下的楼梯把我带到了地下室。那时已经是晚上了,地下室里一片漆黑。我们没开灯,相互紧紧地搂着,嘴对嘴地在黑暗的走廊里走着,最后到了吉诺的卧室。他打开房门,我们走进屋子,我听见他关上了房门。我们在黑暗中站着亲吻,待了好一会儿。我们一直没完没了地亲着,每次我想停下时,他又重新开始,而每次他想间歇时,我却还继续吻他。后来,吉诺把我推向床边,让我倒下去躺在**。
吉诺呼吸急促地在我的耳边不断说着那些甜蜜动听的话语,显然是想把我搞得晕晕乎乎的,而且不让我发觉他的双手已在解我的衣衫了。其实,他完全用不着这样顾忌,那时我早已决心委身于他了,再说,当时我也特别讨厌我那身衣服,我巴不得尽快脱掉它,尽管起先我是那样喜欢它。我想,我**着全身时,一定很漂亮,即使比不上吉诺的女主人和世界上别的富有的女人。更何况,好几个月以来,我的肉体一直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身不由己地感到一种急切的被抑制的情欲,就像一头久未进食的饥饿的困兽被解除了绳索时那样贪婪。
因此,我在与吉诺**时,觉得非常自然,我只有肉体上的快感,不觉得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而且,我似乎觉得自己曾经历过那种事,但却不知是在何时何地经历过,也许是在前世,就像有时眼前出现的某些风光,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实际上是第一次映入自己的眼帘。但这并不妨碍我痴情地甚至疯狂地爱着吉诺。我吻他,咬他,紧紧地搂着他,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他也好像疯了一样。就这样,在那幽暗的小房间里,在那空无一人的寂静的二层楼房的地下室里,我们久久地紧紧搂在一起,相互追逐扭打,就像两个进行生死搏斗的敌人,想方设法使对方无法招架似的。
当我们的欲望得以满足后,两人就精疲力竭地瘫软在**,我特别害怕吉诺占有了我以后就不再愿意与我结婚了。于是,我就谈起我们结婚后要住的房子。
吉诺女主人的别墅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当时,我觉得只有在这样漂亮而又干净的环境中生活,才算得上是幸福。我明白,我们幻想拥有那样的房子纯属异想天开,甭说整座房子,连那里的一个房间都不会有。但我固执地想越过这一障碍,对他解释道,一个贫寒的家,要是能干净得像一面明镜,那也是很体面的。光洁和明亮比别墅的豪华更能勾起我的万千思绪。于是,我竭力使吉诺信服,外表不美的东西,只要干净也同样好看;但实际上,一想到我的贫困,一想到只有与吉诺结婚才能使自己摆脱贫困,我就绝望了,所以,我更想说服的是我自己。“即使只有两个房间,要是真弄得干干净净的,地板天天都拖,”我解释道,“家具上不落灰尘,黄铜把手擦得锃亮,房间里一切都布置得井然有序,锅碗瓢盆、抹布和衣帽鞋袜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样的家也是很漂亮的……首先要好好整理房间和擦洗地板,一切都要干干净净的……你不要以我与妈妈现在住的房子来判断……我妈妈是最没条理的人,而且她总没时间整理,可怜的女人……不过,我的家一定会像一面镜子那样光洁明亮,我向你保证……”
“对,对,”吉诺说道,“干净是最主要的……你知道要是太太发现房间角落里有灰尘微粒时是怎么做的吗?她把用人叫来,叫她跪着用手除去灰尘,她养的那些狗,一旦弄脏了什么地方,也……她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我的家肯定会比这房子干净、整齐……你会亲眼看到的。”我说道。
“你还是当你的模特吧,”他以取笑的口吻说道,“家里你就不用管了。”
“当什么模特呀,”我回答道,“我再也不当模特了……我将整天在家待着,把家里搞得干净整齐,我还给你做饭吃呢……妈妈说,这就是当女仆……要是我们俩真心相爱,即使当女仆我也高兴。”
我们就这样长时间地说着话;我那种恐惧的心理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平时那种天真的狂热的信念。当时我能怀疑什么呢?吉诺不仅赞同我的计划,而且还与我一起讨论具体的细节,并不断地提出意见,使之更臻完善。我好像已经说过,他现在相对比较诚实了。说谎的人最终也会相信自己的谎言的。
我们闲聊了近两个小时以后,我昏昏入睡了,我想吉诺也睡了。从地下室半露出地面的窗口投进来的一缕月光照亮了床和我们卧躺着的身躯,我们都醒过来了。吉诺说时间不早了。可不是,床头桌上的闹钟指针已过午夜十二点。“不知妈妈会对我怎么样呢。”我随即从**跳下来,借着月光开始穿衣服。
“为什么?”
“我第一次这么晚回家……晚上我是从来不单独出门的。”
“你可以对她说,我们乘车去郊游了。”吉诺也起身说道,“你就说汽车出了故障停在乡下了。”
“她不会相信的。”
我们急匆匆地从别墅里出来,吉诺开车把我送到家。我认定妈妈绝不会相信什么汽车故障,但我也没想到她能凭直觉准确无误地猜出我与吉诺之间发生的一切。大门和家门的钥匙我都有。我进了大门,跑着上了两段黑洞洞的楼梯,打开了家门。我希望妈妈已经躺下睡了。看到家里一片漆黑,我想妈妈真的已经睡了。我没开灯,正踮着脚朝我的房间走去时,有人狠命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正是妈妈,她摸着黑把我拖到了起居室,一下子把我推倒在沙发上,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她用拳头猛揍我。我用手臂奋力抵挡着,但妈妈好像看得见似的,总是能避开我的胳膊死命地打我。最后她终于感到疲倦了,气喘吁吁地挨着我坐在沙发上。而后,她站起身,去打开中间的大灯,双手叉腰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我又窘困又羞愧,我竭力把衣服拉下来弄整齐,刚才的那场搏斗弄得我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她用正常的声音说道:“我敢肯定,你与吉诺已经发生关系了。”
我很想向她承认,因为这是真的。但我害怕她还会揍我。她打得我真疼,现在又开着灯,她打起来会更准。我鼻青脸肿地在外面转悠多丢人呀,我特别怕吉诺看见我这样。我回答道:“没有……我们没有发生关系……车子在路上出故障了,所以回来晚了。”
“我敢肯定你们发生关系了。”
“没有……真的没有。”
“肯定发生关系了……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你脸色发青。”
“我只是累了……但我们没发生关系。”
“你们肯定发生关系了。”
“没有,我们没有发生关系。”
使我感到惊奇和略感不安的是,她这样逼问我时,没有显出任何愤怒的神色;她只是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看来并不是多余的。换句话说,妈妈想知道我是否已委身于吉诺,并不是想惩罚或责备我,而是因为她另有打算,所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实情。但已经太晚了。虽然我知道妈妈不会再打我了,但我始终固执地加以否认。于是,妈妈突然走近我,想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想举手自卫,她却说道:“你别怕,我不打你……你跟我来。”我不明白她想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害怕极了,但我还是顺从了她。妈妈拉着我的一只胳膊把我带出家门,走下楼梯,与我一起走到大街上。那时,街上空无一人,我马上明白,妈妈要沿着人行道直奔夜间营业的药房,那里有急诊室。到了药房的门口,我两脚用力蹬地,不想进去,极力作最后的反抗,但妈妈使劲地推了我一下,我几乎是被掷进去的,差点跪着摔在地上。药房里只有药剂师和一个年轻的医生。妈妈对医生说:“这是我的女儿……请您给她检查一下。”
医生让我们到里间去,那里有一个急诊用的小床,医生问妈妈:“现在你说吧,她怎么不舒服……为什么要我检查?”
“她与未婚夫发生关系了,这个贱货,她还说没有,”妈妈大声嚷嚷道,“我要您给她检查一下,并把实情告诉我。”
医生觉得挺有意思,他咬着髭须微笑道:“这就不是诊断,而成鉴定了……”
“您怎么看都行。”妈妈回答说。然后她大声喊道:“我要您给她检查……您难道不是医生吗?……人家要求您检查,难道您不该尽责任吗?”
“平静些……平静些……你叫什么名字?”医生问我。
“阿特里亚娜。”我答道。我感到难为情,但并不觉得无地自容。妈妈的爱吵爱闹和我的温柔顺从在整个街区都人尽皆知。
“即使她和人发生过关系,”医生坚持他的意见,似乎他了解我的窘困心理,力图免除对我的检查,“又有什么不好呢?……他们以后总要结婚的,一切都将圆满结束的。”
“您只管您自己的事吧。”
“平静些,平静些。”医生欣然重复说道。他朝着我说:“你看,你妈妈非要你检查不可……那你就脱去衣服吧……就一会儿工夫,然后你就走。”
我鼓起勇气说道:“好吧,我承认与他发生关系了……我们回家吧,妈妈。”
“不,不,我亲爱的,”她带着权威性的口气说道,“你得做个检查。”
我顺从地把裙子脱下扔在地上,仰躺在小**。医生给我做了检查以后,对妈妈说:“你说得没错……她与人发生关系了……现在你满意了吧?”
“要多少钱?”妈妈掏出钱包来问道。与此同时,我从小**跳下来穿衣服。医生拒绝收费,他问我:“你喜欢你的未婚夫吗?”
“这还用说吗?”我回答道。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永远不会娶她的。”妈妈大声说道。但我平静而肯定地说道:“很快……我们一办好手续就结婚。”大概是医生看我两眼充满着那么强烈而又纯真的信念,就亲切地笑了,他在我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把我们送到了外面。
我本以为,回到家里妈妈一定会痛骂我,兴许还会揍我一顿。但恰恰相反,她一句话也不说,已经那么晚了,她还点起煤气灶,给我做起饭来。她把一只锅放在火上后,又走回大房间收拾起桌上的那些碎布条,铺上桌布,摆好餐具。我坐在那张刚才她揪着我的头发拖到那儿的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当时我十分困惑不解,她不仅不责骂我,脸上还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得意的神情。她摆好餐具后,又回厨房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端着锅进来:“现在你吃饭吧。”
说真的,当时我真的饿了。我站起身,坐在妈妈殷勤地给我放好的椅子上,觉得很不自在。锅里有一块肉和两个鸡蛋,这是一顿非同寻常的晚餐。“太多了。”我说道。
“吃吧……这对你身体有好处……你需要吃东西。”她回答道。她难得有这样的好脾气,也许说话有点刻薄,但没有丝毫敌意。过了一会儿,她又不无关切地问道:“吉诺没想给你弄点东西吃吗?”
“我们睡着了,”我回答说,“况且,那时已经太晚了。”
她什么也没说,站在一旁看我吃饭。她总是那样:给我端来吃的,看着我吃完后自己再去厨房吃。她从来不与我同桌吃饭,这样已有很长时间了。她吃得很少,不是吃我剩下的饭菜,就是随便吃些别的差点的东西。我对她来说,好像是一件娇嫩的珍品,是她唯一的财产,她得小心谨慎地照看好。长期以来,我对她这种过分宠爱和百般呵护的做法已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她那种异常的平静,她那种满足的神情,使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恼人的不安感。过了一会儿,我说道:“我们发生关系了,你生我的气……但他是答应与我结婚的……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的。”
她马上回答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刚才发脾气是因为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我一直担心着……现在别去想这些了,吃吧。”
她那种假装使人放心的回避口气,就像人们不愿意回答孩子所提的问题时一样,更使我疑虑重重。我坚持问道:“为什么?你不相信他真会娶我?”
“我相信,是的,他会娶你的,现在你吃饭吧。”
“不,你不相信。”
“我相信,你别担心……你吃吧。”
“我不吃了,”我恼怒地声明说,“你得先对我说实话……为什么你脸上显得那么高兴?”
“我并没有显得高兴。”
她拿起空平底锅,把它放回厨房。我等她回来后,又问她:“你是不是很高兴?”
她久久地看着我,然后以一种令人畏惧的严肃的神情回答道:“是的,我很高兴。”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肯定吉诺不会跟你结婚了,他将抛弃你。”
“不会的,他说过他要娶我的。”
“他不会再娶你了,他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他不会娶你的,他会抛弃你的。”
“为什么他不娶我?……总得有什么理由才是。”
“他不会娶你了,他将抛弃你……他只是玩弄你,你从那个饿鬼身上什么都捞不着,而且他会抛弃你的。”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这么高兴吗?这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痛苦而又恼怒地大声说道。
“要是他真想娶你,他是不会与你发生关系的,”她突然说道,“我与你父亲订婚两年,直到结婚前几个月,他也只是吻了我几下……吉诺就是想玩弄你,然后再抛弃你,你应该相信这一点……我倒希望他抛弃你,因为要是他娶你,就会把你毁了。”我内心不得不承认,妈妈的话中有些道理;我两眼充满了泪水。我说:“你不愿意我有个家,这我知道……你希望我像安杰丽娜那样去卖**。”安杰丽娜是当地的一位姑娘,在订过几次婚后,就公开当妓女了。
“我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她粗暴地回答道。她收拾起碗碟,把它们拿到厨房去刷洗。我待在房间里,久久地思索着妈妈说的话。我拿吉诺的诺言和表现跟妈妈的话对照了一下,觉得妈妈说的毫无道理。但她的深信无疑、她的平静,以及她说话时那种高兴而又深谋远虑的神情,使我深感不安。此时,妈妈正在厨房刷洗碗碟。然后,我听见她把碗碟放进碗柜,回卧室去了。过了一会儿,我疲惫又沮丧地熄了灯,跟在妈妈后面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我琢磨着要不要把妈妈的疑虑告诉吉诺;我考虑再三,决定不跟他说。实际上,我现在很怕吉诺抛弃我,就像妈妈暗示过的那样,我生怕把妈妈的看法转达给他以后,反倒提示他打起这样的主意。他将会猛然发现,一旦一个女人委身于一个男人,她就被掌握在男人手里,再也无法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了。但我坚信,吉诺是会兑现他的诺言的。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的表现更坚定了我的信念。
当然,我期待着他对我的关切和爱抚,但我生怕他闭口不提结婚的事,或者即使谈及也只是十分笼统平淡。但是,当汽车在平时常去的那条林荫大道上停下来时,吉诺却对我说,婚期就定在五个月以后,一个月也不能拖。我高兴得忍不住把妈妈的想法当作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你知道我曾经怎样想的吗?……我想昨天我们发生关系后,你会抛弃我的。”
“什么?”他摆出一副生气的脸孔说道,“你把我当成无情无义的人啦?”
“不是,但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是这么干的。”
“但你知道,”他对我的话避而不答,继续说道,“你这样的推测让我多生气呀!你怎么能那样想我呢?你这是爱我吗?”
“我爱你,”我天真地回答道,“但我生怕你对我并不像我对你那样痴情。”
“直到现在,我的行动还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爱吗?”
“是的,你爱我,但是人心叵测呀。”
“瞧你,”他突然说道,“弄得我这么扫兴,我马上送你去画室得了。”他做出要启动汽车的样子。
我害怕了,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恳求道:“别这样,你别生气,我只是这样说说而已……就当我没说。”
“有些事情既然说出来了,说明你就是那样想的……既然是那样想的,就意味着你并不爱我。”
“可我真的爱你。”
“我可不爱你,”他讥讽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一直只是想玩弄你,然后把你甩掉……不过真怪,你怎么到现在才醒悟到这一点呢?”
“吉诺,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说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叫喊道,“我把你怎么啦?”
“没怎么,”他一面发动汽车,一面说道,“现在我送你去画室。”
汽车飞驰着,吉诺绷着个脸驾驶着。我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木和里程碑,痛哭流涕,在开阔的田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市区的楼房轮廓已隐约可见。我想,妈妈要是知道我们这样争吵,得知吉诺真的要像她预料的那样把我抛弃了,她一定会扬扬得意的。我在一时绝望之下,打开了车门,探出身去,大声喊道:“你停车,否则我就跳车了。”
他看了看我,放慢了车速,拐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去,把车子停在上面是一片废墟的小山丘后面。吉诺关上了马达,刹住了车,向我转过身来,不耐烦地说道:“好吧,拿出勇气来……快……说吧。”
我以为他真要抛弃我了,我充满**地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实在可笑而又感人肺腑。我对他诉说了自己多么爱他;甚至还说结不结婚对我都无关紧要,只要能做他的情妇就心满意足了。他脸色阴沉地听着我说,一面晃动着脑袋,一面不时地重复道:“不……不,今天一切都完了……明天也许我情绪会好些。”但当我谈到只要做他的情妇就行了时,他却坚决反驳道:“不行,要不就结婚,要不就断绝一切来往。”就这样,我们长时间地争执不休;他多次故意使我陷入绝望,让我重新泪流满面。后来,他那种执拗的态度似乎有所改变;最后,在我多次吻他并亲切地抚摸他以后,我说服他一起从汽车前面的位置上下来,坐到后面的座位上,我被一种迫不及待想讨他喜欢的心情所驱使,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与他发生关系,我觉得像是赢得了一次最大的胜利似的,不过,似乎时间太短了,太仓促了。我本来应该明白,我这样干,不仅不是我的什么胜利,反而使自己更被他掌握在手中了,因为我暴露出我不仅可以出于一种纯粹的爱情冲动而委身于他,而且也可以在言语不足以抚慰或说服他时委身于他,这正是所有爱恋着别人而对别人是否爱自己并无把握的女人惯用的方式。但我完全被他那种显得完美无缺的虚伪假象所蒙蔽了。他的言语和举动总是恰如其分,而毫无经验的我丝毫没有察觉到,我面前这个男人如此完美的形象,只不过是我自己虚构出的而已。
不过,婚期已经定下来了,我立即着手筹备。我与吉诺还商量好,至少在婚后的头几个月,我们得与妈妈住在一起。家里除了那间大屋子、厨房和卧室,套间里还有一间屋子,因为没有钱,妈妈一直没有布置陈设。那里堆放着没用的破烂东西。像我们这样的家里,本都是些无用的破旧东西,那么不难想象,用不着的破烂究竟是些什么了。经过多次商议,我们拟订了一个最基本的计划:布置一下那间屋子,我将为自己筹办一点嫁妆。妈妈和我当时都很穷,但我知道妈妈是有点积蓄的,她为了我才积攒起那点钱,她常常念叨说,要应付可能发生的意外和不测。但究竟会发生什么意外和不测呢,那就不清楚了,但肯定不包括我万一与一个穷男人结婚这一类前途莫测的事。我走到妈妈跟前,对她说:“你存起来的那些钱,是为我积蓄的,是吗?”
“是的。”
“那么,如果你真想使我生活幸福,就把那些钱给我,我把以后我与吉诺要住的那间屋子布置一下……要是你真是为我攒的钱,现在该是花的时候了。”
我本来以为妈妈一定会责备我,与我争辩,并最后拒绝我。但妈妈十分平静地接受了我的请求,脸上重又浮现出安详而又带有几分讥讽的神情,这种神情,在我去吉诺女主人的别墅里玩儿的那天晚上,曾使我感到那样地不安。她只是问:“那他呢,他一点钱也不出吗?”
“他当然会出的,”我撒谎说,“他说过要出钱的……但我也得有我的贡献。”
她靠着窗口缝制衣服,因为要跟我说话,就把手中的活计放了下来。“你到我的房间里去,”她说,“打开衣柜的第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个厚纸板做的盒子……盒子里有一个银行存折和一些金首饰……你把存折和首饰都拿去吧……我都给你。”
首饰不多:一个金戒指,一副金耳环,一条金项链。但这藏匿在破布里的微薄的财产,在那非同寻常的境遇中被我瞥见,勾起了我自幼年起就有过的无穷的幻想。我充满**地拥抱了妈妈。她推开了我,礼貌而又冷淡地说道:“当心……我拿着针呢……别扎了你。”
但我并不满意。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这还不够;我还希望妈妈跟我一样感到幸福。“但是,妈妈,”我大声说道,“如果你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我高兴,那我就什么也不要了。”
“当然,我这样做又不是为了让他高兴的。”她重又缝起衣服来。
“难道你真的不相信我能与吉诺结婚吗?”我亲切地问道。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今天就更不相信了。”
“那你干吗还给我钱布置房间呢?”
“布置房间总是值得花钱的,家具或者床褥终究是你的……东西和钱是一码事。”
“你不跟我去商店选购东西吗?”
“算了吧,”她喊叫道,“我什么也不想管……你们自己办吧,你们自己去,你们去选吧……我什么也不想管。”
有关我的婚姻大事,真没法跟她商量。我明白,她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吉诺的表现、性格和条件,而是同她对生活的看法有关。妈妈的这种态度并不令人生厌,不过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逆反心理而已。别的女人都强烈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结婚,而妈妈却同样强烈地希望我不要结婚。
我与妈妈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较着劲:她希望我的婚姻告吹,希望我相信她是出于好心才有这些想法的;我却希望自己能结婚,希望妈妈相信我的想法是正确的。于是,我更加盼望自己能结婚;我几乎不顾死活地把整个生命都押在这一张牌上了。在这个时期,我痛苦地意识到,妈妈在怀着敌意窥视着我的种种努力,并指望着它们落空。
这里,我想再次提及一下,即使在为我们的婚礼做准备的过程中,吉诺的言行仍旧完美无缺、无可指责。我对妈妈说,吉诺也会承担结婚的费用的;我这是在对她撒谎,因为在这以前,吉诺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所以,后来吉诺在我未向他提出任何要求的情况下就主动给了我一小笔钱时,我既意外,又感到特别高兴。他给我的数目很小,对此,他深表歉意,他说,他不能给更多是因为他还得经常寄钱给家里。现在,重新想起他给我的这笔钱,只能把它解释为他是想忠实于他所决定扮演的、自己也感到相当满意的角色,之所以要表示这种忠心,是由于他因欺骗我而感到内疚,因不能如他所愿地与我结婚而感到遗憾。我兴高采烈地急忙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她只是说钱太少了:他拿出这笔钱不会使他经济拮据,却足以蒙蔽我。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间。我天天与吉诺相会,凡是能亲热的地方我们都会亲热:或是在小汽车后排座位上,或是在寂静的大街的阴暗角落里,或是在乡间的一片草坪上,或是在女主人的那所别墅中吉诺的房间里。我特别喜欢与他挤在无轨电车或公共汽车的人群之中,因为人群挤得我紧挨着他,我就乘机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不管在什么地方,即使有人在场,我也总想拉着他的手,或用手指轻轻梳拢他的头发,或是亲切地抚摸他几下。做这一切时,我就当身边没有人,人在受到一种难以抗拒的**驱使时,往往就是这样。爱情给予我无穷的欢乐,我喜欢爱情胜过喜欢吉诺本人,我觉得自己在**时,不仅受对吉诺的恋情支配,而且从中得到了享受。当然,我没想到过从别的男人身上也是能得到这种享受的。但是我隐约地感到,我在那亲切的抚爱中表现出的热忱、灵性和**,是不能仅仅用我们的爱情来解释的。它们有自己的独特性,无论如何总是要表现出来的,这是天命使然,即使没遇上吉诺也会如此。
经过反复商量和研究,我终于决定买下一套相当便宜的新式家具,是分期支付的,因为我的钱不够:一张双人床,一个带镜子的多屉柜,一张床头桌,几把椅子和一个大衣柜。东西相当一般:价格低廉,做工粗糙;但我对这些可怜的家具立即产生的**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我叫人用大白粉刷了墙壁,用油漆刷了门窗,刮擦了地面,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它在我们家龌龊、肮脏的汪洋大海中,成了一个清洁的孤岛。对我来说,家具运到家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一想到自己竟有那样一间干净、整齐、明亮而又散发着石灰和油漆味的房子,我似乎感到难以置信;而在这种难以置信的心情中又掺有一种无穷无尽的欢乐。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我几次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一连好几个小时待在那里环顾着四周。我像一尊雕像那样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的家具,好像不相信它们的存在似的,生怕它们随时都会消失不见而空留四壁。有时我站起身来,拿块布深情地抹去家具上的灰尘,以使它们更光洁明亮。我想,一冲动起来,我很可能去亲吻它们。从没挂窗帘的窗口望出去,下面是一个肮脏的大杂院,周围都是些狭长而又低矮的房子,与我们家的一模一样,看上去像是一座传染病院或是监狱的院子,但当时我简直心醉神迷,对此视而不见。我感到自己是那样幸福,好像我的屋子是朝向绿树成荫的美丽的花园似的。我想象着今后我将如何与吉诺在这个屋子里共同生活:怎样在这里睡觉,又怎样在这里恩爱相处。我还美滋滋地设想,将来一旦有可能就再购置些其他物品:这里放一个花盆,那儿安一盏电灯,那头搁一个烟灰缸或别的什么摆设。唯一使我遗憾的是,没有一个洗澡间。即使不能有个像我在吉诺女主人的别墅里见过的那种装有花饰陶瓷卫生设备和闪闪发亮的水管的全白浴室,至少也得有一个干净的新浴室。我决心把我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自从我参观过吉诺女主人的那所别墅,我深信,豪华阔气是建立在整齐和干净的基础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