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述

从正始以来,诗歌中开始大量融入老庄哲理,这一方面深化了诗的内涵,另一方面也出现因议论过多而损害诗的形象性和抒情性的弊病。晋室南渡后,玄学清谈盛行,诗歌普遍使用抽象语言来谈论哲理,变得枯燥无味。这类诗被称为“玄言诗”,在文学史上一直受到严厉的批评。

但问题还有它的另一面。玄学清谈和悦情山水是东晋士人普遍的双重爱好,这两者又是相互联系的。在玄学之士看来,人生的根本意义不在于世俗的荣辱毁誉、得失成败,而在于精神的超越升华,对世界对生命的彻底把握。宇宙的本体是玄虚的“道”,四时运转、万物兴衰是“道”的外现。所以对自然的体悟即是对“道”的体悟,人与自然的融合即意味着摆脱凡庸的、不自由的、为现实社会关系所羁累的世俗生活,从而得到高尚的生存体验。所以玄言诗每每从体察自然发端。穆帝永和九年(353)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余人于山阴兰亭修禊事,留下一批《兰亭诗》,便是很好的例证。王羲之诗“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就是说由体察自然可悟得造化之理;他同时作的名文《兰亭诗序》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趣。

一方面,从魏晋以来,诗歌中对自然之美的关注不断增长,另一方面,玄学风气的催风,终于催成了田园诗、山水诗的兴起。其代表人物就是陶渊明和谢灵运。

需要说明一下:谢灵运习惯上不放在“魏晋”这个历史范围来讨论。但实际上他和陶渊明是同时代人。为了叙述方便,我把他们放在一起了。

《饮酒·其五》:自然中的人生真谛

饮酒·其五

魏晋·陶渊明

结庐[13]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14]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15]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很早以前写过一篇文章,《从〈古诗十九首〉到陶渊明》。从《古诗十九首》开始,我们看到一种很显著的生命焦虑,这个生命焦虑的原因就是生命短暂,而人之所以为生命短暂而焦虑,是因为人的个体心理的突出。

当人的个体性比较淡薄的时候,生命的焦虑是不强烈的。当你很明确地意识到你自己从属于一个群体,并且你认为你的生命意义完全就体现在这个群体的事业之中的时候,你即使活得很短,也没有怎么焦虑。或者说你有一种很明确的精神寄托,假定说你是一个基督教徒,信仰上帝,你有一个精神寄托,你的生命的意义是由上帝赋予的,并且你的生命意义的完成是由神决定的,生命短暂它也没有什么焦虑。只有在生命没有归属,又难以确认它的意义的时候,生命的这种个体性才会变得强烈。而个体性一旦变得强烈,简单地说,个人要凭借自身的精神力量,面对着整个世界,面对生,面对死,面对宇宙,这会产生一个很沉重的负担。这个时候焦虑就会变得严重。我们可以看到从《古诗十九首》开始的这种对焦虑的解脱的寻求。从《古诗十九首》开始,诗歌的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寻求这种焦虑的解脱。

我们在《古诗十九首》里面看到集中地描述亲情友情、及时享乐、追求荣名。在建安诗歌里面,也看到类似的一种表现,比如《名都篇》,也是在歌咏及时享乐。因为在歌颂及时享乐的时候,更多的是赞美青春生命,所以欢乐的情绪要多一点儿,但是仍然有这个影子,最后不是说“光景不可攀”吗?到了阮籍这里就把这些解脱办法一一排除掉,这样产生的重要结果是什么呢?凸显了生命意义的缺失和生命的孤独,使得焦虑变成一个特别强烈的东西。

如果你仔细地读阮籍的诗,就像读鲁迅的《野草》一样的,你会觉得巨大的压力。你要体会鲁迅是很难的,因为他是一个精神力量特别强大的人,对生命特别敏感的人,对生命的无望感受特别深的人。读阮籍的诗歌跟读鲁迅的这种散文,我感觉非常相似,就是有那种无望、敏感、执着,那样的一种精神力量。我只是说他们相似的地方,我不是说他们全部都相似。如果有解脱的门,《古诗十九首》就是给你开了几扇门,亲情友情,饮美酒,追求荣名。这些门在建安诗歌里也存在,但是和《古诗十九首》相比,有些东西被降低了,因为建安诗人的身份比较特殊,像曹操、曹植,他们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所以他们有个更大的门,追求不朽,“天下归心”。然后阮籍跑到这里把一扇扇门都关上,跟你说这些门是假的,全走不出去,你就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去想你的人生吧。你会觉得好像无路可走了,然后陶渊明来了,他给你打开完全不同的一片天地,豁然开朗。

陶渊明打开的世界

我们来读陶渊明《饮酒》。我选的都是你背得出来的诗,想讲出你不知道的东西。在这里,陶渊明描写了另外一种人生境界,自在自如,几乎是一种飘逸的境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结庐”,就是造房子,在这里指居住。“人境”就是平常的地方。居住在平常的地方,但是并没有车马的喧闹。

汉乐府里面就是有一首《门有车马客行》,在古代社会里面,有车马的人通常来说是社会身份比较高的人。什么叫“门有车马客”呢?就是你的门口一直有车马停来停去,表明你是社会的上流,你是社会的中心,是一个被社会所尊重的人。

那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其实表达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说他跟这一个为着荣名而竞逐的世界,为着社会的荣誉和地位而竞逐的世界没有关系,所以没有人来探望他。也可以理解为另外一层意思,“车马喧”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东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感动。为车马所动,也就是说为世俗的荣耀所触动。而陶渊明告诉你,不要去为这些东西所感动,当你不为这些东西所感动的时候,你的生活是另外一个样子的。那么,怎么能够做到呢?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个“问”是自问了,我怎么能够做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呢?你的心离这个世俗的世界远了,那么你居住的地方自然而然就偏了,也就是说我们不需要把自己放到一个与人世隔绝的世界里,首先要在精神上与这个世界隔绝,“心远”。“远”是玄学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词语。简单地说,我们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之中,也就生活在各种利益关系之中,而社会关系和利益关系构成了我们的生命的压力。在大学里,教师一般表现得比较超脱,争工资争奖金那是很少的,觉得丢份。但评职称这一关就比较紧张,因为这牵涉到身份和荣誉,牵涉到社会评价。有些人会有被压得走投无路的感觉,吃饭上厕所都想着它。这个就是“近”。“近”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中,你跟你的社会关系和你的各种利益关系勾得太紧,会受这种力量的压迫,你的生命会处在不安之中。当你“远”的时候,对这种社会关联和利益关联看得很平淡,看到它若有若无的时候,你的心就会安静,你就不再焦虑。

所谓“心远”就是对世俗生活的,对世俗荣耀和利益的,以及由这种世俗的荣耀和利益而产生的纠葛的一种隔远的态度。当你对世俗的荣耀和利益采取一种隔远的态度的时候,就可以从这种所谓名与利的羁绊中摆脱出来,获得一种超越性的立场。在这种情形下,“地自偏”,无论你住在什么地方,你都是远隔世俗的,所谓“偏”的。

心一旦跟世俗的荣耀和利益隔远,跟什么就近了呢?就跟大自然相近,所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个是陶渊明诗歌里面特别有名的一句,大家都非常熟悉。“悠然见南山”当中的一个字,有一个版本是写着“悠然望南山”,然后苏东坡对陶诗的用字也有自己的见解,他说“悠然见南山”只能是“见”,如果说“望”的话,“一片神气索然”,就是说“望南山”的话,就没有那个精神了,没有那种韵味了。苏东坡最佩服的古代诗人就是陶渊明,在苏东坡的眼睛里无论屈宋还是李杜都没有办法跟陶渊明相提并论。他和过陶渊明的所有的诗,像临帖一样一篇一篇临过去,因此他能够体会得出来。从版本的考据的立场上来说,这个字本来应该是“望”还是“见”,简单地说,争论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早期的诗文的流传过程中,会发生一些讹变,抄写的人会对古诗有所改动,最有名的就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那个版本是可以考定的,它原来肯定是“黄沙远上白云间”,可是“黄沙远上白云间”给人的感觉是不舒服的,所以“黄河”反而更为流行。

“悠然望南山”还是“悠然见南山”

我们回到苏东坡所说的问题上,为什么“见南山”是好的,而“望南山”就效果很差呢?这里面有一种很细微的区别,“望”是一种有意识的关注,你特意地注意它,去“望”。“见”是无意之间的目光的相遇。那么,有意识的关注和无意识的目光的相遇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就在于这个“悠然”。“望”就不悠然,而“见”就很悠然,无意之间的目光的相遇。为什么这样悠然呢?它要表达的就是人的心灵和自然的一种相通。如果说把自然当作一个恋爱对象,“望”的话是一方对另一方作用的一个动作,“见”的话是一触即合,自然而然就两情相合的一种很美妙的状态。在“悠然见南山”,他要表达的就是人和自然的一种感觉相通。

那么“见南山”见了什么呢?“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看到黄昏的时候山岚非常“佳”。“佳”是一个很简单的词,有时候我们觉得描写一个事物要描写得具体,这种“佳”“好”之类词都很浮泛。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这里的“山气日夕佳”,是没有很费心地去描写它,就是一种心情的感受。看到这个山岚,就觉得心里面很舒服、真漂亮!为什么漂亮?怎么漂亮呢?还没有去细想。它是很自然的一种情绪反应,而在“山气日夕佳”之中,看到的是飞鸟结伴而回。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这个景象中,蕴含着人生的真谛。我想要把它解说清楚,可是已经忘了怎么去说,不知道怎么去说。

这个结尾非常有意思,我们可以从几个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一个,这是饮酒诗,“欲辨已忘言”就是喝醉酒了以后说话说不明白,说不清楚,昏昏然。这可以是一个理解的角度,就是表现一种醉态。换一个角度来理解的话,所谓“真意”就是一种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想要把它说清楚,就没办法说清楚,我能够体会到的,我没有办法告诉你,这个东西是每一个人的自己的感受。面对着同样的山,面对着同样的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所以我没有办法去解释它。这也是一个角度。还有第三个角度,对诗歌来说,当它从自然中或者生活中感受到一种哲理性的东西的时候,对这个哲理性的过度的展开,会破坏诗的那种感性的特征。诗是一种感性的东西,诗是表达情感活动的,所以这个地方如果拉开来说一大串的话,会让人从诗意中摆脱出来,进入一种很枯燥的哲理思辨或者说一种逻辑思维的过程里面去,会破坏诗歌的美感。文学史里面经常会把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做比较,谢灵运的诗的一个很大的弱点,他常常在诗结束的地方来一大通感想,而这种感想对诗歌的美没有什么益处。

我们再回头来讲这首诗,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不打算告诉我们。但是如果你把陶渊明的所有的诗文都合在一起来读的话,会发现就是说所谓“真意”在陶渊明其他诗文里面可以追索,或者说可以彼此印证。这个“真意”到底是什么?《归去来兮辞》里面有一个很好的对句,我就拿那个对句来做一个解析的切入点,就是“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个“鸟倦飞而知还”,和《饮酒》诗里面所写的“飞鸟相与还”是同样的景象。我们再看“云无心以出岫”,会看到什么呢?云离开山了,云为什么离开山呢?你会发现这是个人类的问题,不是自然的问题。云没有为什么离开山,云就是离开山了。我们可以在陶渊明诗歌里面看到自然事物的存在状态与人的存在状态的不同。人的存在状态就是人需要追逐外在的目标,人在外在的目标中实现自己,人要成为另外的一个东西。比如说你要成为一个教授,成为一个科学家,或者成为一个老板,而这个成为什么呢,又不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的,而是由社会的力量来决定的。社会的力量决定了什么样的一种状态,什么样的一种身份,什么样的一种地位是有价值的,是荣耀的;在什么样的状态下人是耻辱的,或者是值得羞愧的。“云无心以出岫”,实际上是陶渊明从自然中所体会的一种状态,自在自如自足。它是“自在”的,它是以自身的方式来存在的,不以外在的力量的要求而存在,它不是为了符合外在的一种力量的要求而存在的,它是自在的。它是“自如”的,它不受外力的影响。它是“自足”的,就是它自己就可以满足自己,不需要外在的力量来满足。所谓“自在自如自足”,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无外求的东西,所以叫“云无心以出岫”。陶渊明试图从体会自然中去理解人生,提出他所理解的一种最高状态的、最有美感的、最符合生命本质的生存状态。

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实际上陶渊明接触到人的存在的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从庄子就已经开始提出来,就是人受制于外在的条件,然后在这种外在力量的制约下而生存,生命会变得扭曲,而且由于这种扭曲的力量的影响,生命会呈现出一种荒诞的状态。

我们拿陶渊明的诗和阮籍的诗做比较,阮籍把摆脱生命焦虑的方法都否定掉了,使得生命成为一种无法摆脱的绝对的孤独、晦暗和焦虑,为什么到陶渊明这里又豁然开朗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诗是没有焦虑的。

关于“望”和“见”的讨论,在版本上我们无法确认,但苏东坡认为“见”比“望”要好得多,这肯定是对的。因为“见”才能够体现出一种悠然,“悠然”就是完全摆脱焦虑的状态。那么悠然是怎么完成的?是人和自然的融洽,在人和自然的融洽中,人处于一种悠然状态。所以,“悠然”到底是描写什么,描写人还是描写南山?按照古诗的语法习惯,“悠然”可以是描写南山的,“见悠然之南山”;可以是描写人,“人悠然地见到南山”;也可以同时兼指,一个悠然的人,目光与南山相遇,自然是悠然的,人也是悠然的。

那么,何以达成这种悠然呢?实际上在魏晋时代的玄学里,已经开始逐渐出现这样一种认识:人是一种双重的存在。第一重,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或者说世俗性的存在。人在这种社会性的存在或者说世俗性的存在中,人在这个世界上有荣辱毁誉成败得失,而且这些都不是由你的意志所决定的。《庄子?养生主》一开始就在说这个道理,社会制约人的力量有两种,一种是暴力,一种就是荣耀。荣耀为什么会成为一种制约性的力量呢?因为在社会给予你一种荣耀的时候,它就强迫你去遵循一种社会规则。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获得一种成功,获得一种荣耀,希望别人看到我们的成功,看到我们的荣耀。但是从老庄的思想来考虑问题的话,因为这个荣耀不是由你来决定的,意味着当人追求荣耀的时候,就失去了主体性。而一切紧张焦虑的形成,归根结底是人把自己放置在这种社会的网罗之下,而形成的对生命的一种破坏。

但是,人还有另外一重存在,就是人在天地自然中的存在,一个独立的生命面对着整个世界,面对着天地自然的存在。所谓人面对天地自然的存在,说起来很抽象,它其实包含着两层意味:一层是把它当作感性的一种经验来理解,你摆脱你的社会关系,来到山水之中的时候,你会发现那种紧张的生活,其实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有时候我们会发现它像一场虚幻的演出,当你投入剧情的时候你很紧张,当你摆脱剧情的时候,你就失去了这种紧张。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旅游,而我旅游比较自由散漫,也没有什么计划。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次在火车站买票,排了好长好久,我说我要买一张票的时候,售票员说:你排错队了,你应该排那个队。当时我就很生气,我说你手头有什么票,拿一张最近要开车的票给我就行。然后拿了张票就走了。我也不知道火车的到站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来以后再找合适的地方,那次就上了天柱山。在天柱山上逛了一圈,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在半山腰忽然看到一个湖泊很漂亮,然后我就在那个地方停下来了,在那个湖边又住了一天,这就有点儿“云无心以出岫”的那种意思。你并没有什么目标,所以可以感觉到目标是一个外于自我的东西,没有目标的状态才是纯粹自我。

还有一层是哲理性的理解,当生命处在世俗的价值或者世俗的规则之下,它都是在时间条件下成立的。比如,我讲善和恶的话题时,经常举汉代儒生对“关关雎鸠”的解释做例子。汉儒解释“关关雎鸠”,他说《关雎》是“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意思是《关雎》是赞美周文王的王后的美德的,也就是说汉儒认为周文王的王后是妇女的伟大榜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非常高兴看到有好的女人跟自己的丈夫相配,也就是非常高兴看到自己的丈夫能够有好的妾室。而且这是说得一本正经的,你觉得他很荒诞,他并不荒诞。荒诞的东西不是因为它自身荒诞而荒诞,荒诞的东西是因为它跟社会和历史的变化不相合而荒诞。在它存在的历史条件下它是合理的,这背后跟中国古代的社会制度,多妻制的合理性的问题有关,简单来说,各种婚姻方式、各种婚姻形态在一定的历史和社会条件下都是具有它的合理性的,但这个历史条件消失了以后,它就是不合理的。

人在社会性的世俗性的存在中,不仅是充满焦虑和紧张的,并且这种生命状态是不可靠的,因为它是在变化的条件下的存在,受制于变化的条件,人在其中不能够体会到生命的根本性的价值和根本性的意义,也就是所谓永恒性。生命是一个短暂的存在,但是人天然地试图寻求到生命的永恒价值。在世俗状态下的存在,是对人的这种永恒价值的否定,而在自然状态下的存在,构成了对人的永恒价值的一种肯定。我们在天地宇宙中存在,并不是仅仅在此时此刻存在。社会的变化,历史的变化,风谲云诡,瞬息万变,昨天被赞美的东西,明天被嘲笑,昨天是英雄,明天是一钱不值的浑蛋。社会的价值和历史的价值不断地变化,社会本身的力量的运行,也并不是很明确的。那么人就渴望另外一种存在,渴望精神永恒,这种渴望使他试图设想自己和天地自然的一体性。

陶渊明也焦虑,但提供了一种精神生存空间

当陶渊明试图描述人在天地自然中的存在,从这个存在中追求生命的真谛,就是说“此中有真意”的时候,阮籍的那种焦虑就消失掉了。当然这里面又产生一个追问,人真的可以摆脱他的社会性和世俗性的生活而存在吗?人是关系中的存在,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人的本质就是人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怎么可能把自己从这种社会关系中摆脱出来,而成为一个超然的,面对着天地宇宙,面对着永恒的存在,试图跟永恒融合为一体的存在。我只能说那是一种诗意的对生命的可能性的向往,是对生命的一种美感的追求。它的价值就在于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精神生存空间。如果你要告诉我,你看陶渊明很超脱飘然的样子,其实陶渊明有时候也很庸俗,陶渊明有时候也很焦虑,陶渊明说“死”“老”“病”比其他人说得都多,他其实也焦虑的,只是他创造了一种诗境。经常有一些学者告诉我们,李白也很庸俗,陶渊明也很庸俗。我觉得这个没有什么重要,也不稀罕。你要在世上找一个完全不庸俗的人出来,也找不到。庸俗就是人性的本质属性之一,至少是人性的一部分,而李白和陶渊明对我们来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们创造了不庸俗的诗境,提供了一种精神生存空间,给予我们一种对生命的更深的更富于美感的体会。

陶渊明诗歌里面我更喜欢的,其实是表现日常生活的《读〈山海经〉》这种。

《读〈山海经〉·其一》:朴素的与荒诞的

读《山海经》·其一

魏晋·陶渊明

孟夏[16]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虽然在《饮酒·其五》中陶渊明已经尽量避免谈论哲理了,但还是暗示“此中有真意”,最后是指向这种所谓真意的,它的宗旨是体会这个真意。所以你回过头去再理解它的每一层,它都向那个所谓真意方向去展开他的诗意,只不过到了最后的时候他就不说了。而像《读〈山海经〉》这首诗里面,就没有这种试图要解说所谓人生真意的意图,它只是描写一种生活常态,而所谓人生真意,也就是陶渊明所喜欢的生存方式、人生态度,是完全融合在这个生活常态里面的,它非常非常美。

平淡生活的快乐

陶渊明诗歌的美在很长的时间里面没有被人们所重视,因为魏晋以后的诗歌,从曹植开始,趋向于华丽的和重修辞的特征。陶渊明的诗总体看来就比较平淡,但是他有另外一种美,这种美大概到唐代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到了宋代的时候被大力推举,特别是苏东坡。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孟夏”就是初夏,草木繁盛,放眼看去让人很欣喜的样子。“绕屋树扶疏”,“扶疏”是枝叶繁盛的样子。围绕着屋子一圈的树木也长得很繁盛。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在自然的怀抱,鸟得到了自己的生存的依托。就像“众鸟欣有托”一样,“吾亦爱吾庐”。鸟在树上很舒服,我在我的草庐里面也很开心。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地也耕了,种子也撒下去了,农活就显得比较清闲了。“时还读我书”,经常还能够拿书来读。这里面当然有一个问题,陶渊明在种地上到底要消耗多少时间和精力?陶渊明的种地是一种经济意义上的种地,还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种地,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大家去读托尔斯泰的小说会发现,托尔斯泰也特别喜欢农业劳作,并且从农业劳作中感受到很丰富的人生体会、人生哲理,大家可以去看看《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陶渊明的种地跟托尔斯泰的种地有相似的地方,这种农作在经济意义上来说是不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哲学性的种地。现在很多城里人,明明十块钱可以买到一堆菜,可是他非要花一千块钱去种一堆菜,把菜种出来当然很开心,因为这是富有美感和哲学意义的。农民就看得很奇怪,看不懂,因为农民只能从经济意义上去理解种地。城里人,特别是读陶渊明或者读托尔斯泰读得多的人,会比较多地从哲学意义上去理解种地。你千万不要认为陶渊明种地就体现出跟劳动人民很亲切、很亲近,他几乎已经用农民的方式来考虑问题,这绝不可能。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这就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思,跟社会的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疏远了。“颇回故人车”,即使那些老朋友想来呢,也劝他们不要来,我在种菜呢,你忙你的。

这里的快乐是什么?“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我特别喜欢这个句子。很开开心心的,把春天酿的酒打开来喝,这酒呢,大都是米酒,酿的时间不太长。如果酿的酒精度低的话,其实跟酒酿的味道差不多,甜甜的。要配点儿菜,到院子里面去摘一点儿菜。我在乡下种地的时候,过过这种日子,夏天一下过雨,河边上都有蘑菇,随便到河边采蘑菇。如果兴致好一点儿嘛,跳到河里面去掏两个崇明的大闸蟹,像我这种技术很差的人,一个中午可以掏到一斤到两斤的大闸蟹。田边上还有豌豆苗,我当时在一个菜园班,经常打豆子,豆子飞散以后,自己会长出苗来,随手就可以摘一点儿苗。最有趣的是,农民家的鸡不回家生蛋,它们在草堆里生蛋!在草堆里生蛋,那么我吃这个蛋就不能理解为偷农民的鸡蛋。然后这么搁一块水煮,就可以做出好吃的汤来。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你能从诗里面直接感受到,这种虽然平淡,但是很欢欣的愉悦的生活情绪。细雨从东面飘过来,舒服的风跟雨一起吹过来了。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周王传”就是《穆天子传》, 神话气息的故事,《山海经》一样,谈的是渺远地方的荒诞传说。为什么要读这些书?

过去有段时间,生活很紧张,很多人整天在那里忙着唱歌啊或者写检讨啊,我就嫌有点儿烦,我就到医生那边去让他给我开个病假,然后我就到乡下去,以前在上海的一个老朋友,他在乡下成家了,有一个很大的屋子,周围一圈树林。夏天,搬个躺椅在树林里半躺着,听听鸟叫,看什么书知道吗?金庸武侠小说。他们家也没电视机,我一到那里去就把他家的有线广播喇叭关掉了,就什么信息都没有了,就跟世界相隔远。不看那些令人紧张的书,不看那些跟这个世界发生关联的书,生命飘摇在这个世界之外。所谓“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你看陶渊明在说这种很飘然的话的时候,背后的影子其实还是那个生命的问题。一低头一抬头之间,我们就在这个世界上结束了。生命是一个短暂的存在,宇宙是一个宏大的时空。这个句子我看了很多的注释,好像都是不对的,你要体会宇宙是一个宏大的时空,生命是一个短暂的存在,在这个巨大的时空中我们曾经出现,但是我们出现的时间很短很短,只在俯仰之间。不快乐,你还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焦虑?

把这首诗跟《饮酒?其五》比,《饮酒》那首看上去很浅,其实是精心设计的,它的每一层意思都指向最后的“此中有真意”,然后他告诉你“欲辨已忘言”。而《读〈山海经〉》不是很精心的一个结构,更多地体现出一种日常生活的情趣,所以它更优美一点儿。我在乡下的那段时期,特别能体会这首诗的那种愉快,觉得特别亲切。

我们讲陶渊明的时候,一方面就延续阮籍的诗歌往下讲,另外一方面就转到了魏晋玄学的一种人生观。而魏晋玄学的这种人生观,跟中国文学的一个大的变化有关,就是山水诗、田园诗或者说合称为田园山水诗的形成。中国诗歌有各种流派,如果把田园山水诗看成一个流派,它无疑是中国诗歌最大的流派。如果把田园山水诗看成一个诗歌主题,它也是中国诗歌最大的主题。而这样一个流派或者这样一个主题,就是在陶渊明和谢灵运两个诗人之间成立的,这两个诗人的出现,在中国诗歌中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引起了非常丰富的变化。

《登江中孤屿》:诗如何发现自然

登江中孤屿

南北朝·谢灵运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

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乱流驱孤屿,孤屿媚中川[17]。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18]。

表[19]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20]。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陶渊明跟谢灵运其实是同时代的人,晋末刘宋初,两个人的年岁相差也很小。但在文学史上我们一般把陶渊明归为东晋诗人,把谢灵运归为刘宋诗人。这其实是中国古代正史对人物归属的一种常见的处理方法,在朝代更迭之际的那些人,如果说他在旧朝代做过官,而到了一个新朝的时候就不再做官,那么他就归属于旧朝。就像我们讲张岱是晚明小品的代表作家,但是张岱的最有名的小品文都是在清朝写的,包括《陶庵梦忆》。而且张岱活的岁数特别大,他在清朝活的时间很长,但是习惯上仍然不把他看成清朝人。如果在原来的朝代也做过官,但是到了新朝仍然出仕的,那么他就归属于新的朝代。谢灵运因为在刘宋时代做过许多官,所以他就变成了刘宋诗人。这个实际上是以跟政治变化有关的标准来划定诗人归属的方法,这个方法不是一个好方法,只是一个习惯,也是我们在接触这一类王朝更迭之际的文学家的时候,需要注意的事情。

谢灵运是东晋高级贵族的后裔,是谢玄的孙子。简单地说,东晋时代实际上存在着士族权力和皇权并行的一种状态。士族的权力并不来源于皇权,所以也并不受制于皇权。实际上朝政主要是掌握在大士族联盟手里。到了刘宋以后逐渐就出现了变化,皇权不断地强化,士族的地位就不断地下降。但是下降当然也有一个过程,因此像谢灵运这样的人,他就面临着一个特殊的处境。他仍然习惯于高级士族的那种高傲和尊贵,而事实上在整个政治结构里面,他是受到猜忌,而并不被重用的。最后下场很悲惨,是被杀的。

文学史上一般把他推举为中国山水诗派的创始人,山水诗派的成立是以谢灵运的诗歌创作为标志的。或者把谢灵运跟陶渊明放在一起说,称为所谓田园山水诗派。这个地位在文学史上来说是非常显赫的。谢灵运之所以集中了很多力量去创作山水诗,除了因为山水诗的文学因素在诗歌的长期演化中越来越凸显,同时也有他的纯粹的个人因素。

谢氏的庄园,在现在的浙江嵊州一带,那地方的风景非常漂亮。嵊州、新昌一带是东晋很多士大夫聚集的地方。另外,他做过永嘉太守,永嘉就是现在的温州一带。温州是一个自然环境非常优美的地方,那个时候还没有经过比较大的开发,山野还处于一种荒莽状态。谢灵运就带着自己的下属或者说是家人(这里指跟随他的那些人),在山中开辟道路去游览。所以,文学史的这种演变,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再加上他个人的才华,奠定了中国山水诗的最初的格局。

谢灵运山水诗的结构

我们先来读这首《登江中孤屿》。“江中孤屿”是在现在温州旁边,瓯江中的一个岛。这首诗是他游览江中孤岛的过程和感想。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这个“江”都是指瓯江,又叫永嘉江。在江南游览过很多地方了,所以已经有点儿倦了,而江北那一带则是好久不去了。“旷”就是持久,所谓“旷废”,好久不去游览了。下面说寻求江中孤屿的过程。

“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怀”就是想念,想念那些新异的景象,想要找到那些新异的景象,结果路越来越险、越来越长。“怀新”和“寻异”是同样的意思,寻找那些不同寻常的风光。这个“景”不是“景色”的景,是指时光的意思,字面的意思就是日光。“景不延”是说时光已经很晚了。整个前四句是说在江南游玩了很多,江北长久不去了,那么想到江北去寻求一些新异的景色,为此走了很多路,都没有发现令人惊喜的东西,渐渐地就已经到黄昏了。

忽然看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景观: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乱流”就是截流横渡。“趋”本来是快步走,这里就是赶紧。赶紧把船划到那个孤屿岛。“孤屿媚中川”,这是谢灵运的一种修辞性很强的写法。“媚”本来是鲜丽、美丽的意思,在这里用成一个动词,就是“显耀出它的美丽”。用土话来说,就是嘚瑟,就是显摆,这个孤屿在江中显耀着它的美丽。这个“媚”字,谢灵运用过好几次,还有首诗里面写到“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诗》)“绿筱”是绿的小竹子,绿色的小竹子在水边摇晃,显示它的美丽。在谢灵运的诗里,我们看到一种修辞的精致化。

“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云日相晖映”,云和日互相映照,互相衬托。因为有云彩,所以太阳显得更加明亮;因为有太阳,云彩又显得更加鲜丽。“空水共澄鲜”,天空和水都是那样纯净。“鲜”在这里有“丽”的意思,漂亮,澄静而美好。谢灵运被人们激赏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的诗歌中常常出现这种非常漂亮的对句,以致有时候你都忘了这首诗,这些句子却一直不会忘记。

以一种热爱与敏感的心情去发现自然,然后以精练华丽的对句去呈现自然,使读者在这种新鲜的表达中惊叹语言的神奇,并通过语言重新认识了自然,这是谢灵运对中国诗歌的最大贡献,其影响极为深远。在谢氏以后,创造精美的写景对句几乎是所有诗人追求的目标,这也成为对诗人才华的一种考验。我前面说过,诗人或者文学家的一个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获得语言,我们普通的人不大能够获得语言。在文学家具有活力和创造性的语言表达中,世界未被发现的美和这种美的意义,奇妙地展示出来了。没有伟大的文学家,很多东西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始终很粗浅。

“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表”是标示、显示的意思。“灵”在这里面就是说“灵异”,一种很神奇的景色。“物”在这里面是指外界的意思。我们经常说“物我两忘”,大家注意这个“物”不是“东西”的意思,就是跟我相对应的,指外界。孤屿显示出它的灵异,但是外界并不能真正欣赏它。谢灵运走了很久,谁也没告诉他这边有一片漂亮的景观,寻了很久才找到它,才发现它原来是这么漂亮,这就表明“物莫赏”。“蕴真谁为传”,假如说在孤屿中曾经有仙人或者修道者,那些特殊的人曾经在岛上居住过,那么谁去传播他们存在的信息呢?

这样一个神秘的小岛令人想象到什么?“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想象昆山姿”,是指由这个小岛联想到昆仑山。昆仑山在中国古代传说里一直是一座神山,神仙聚居的地方。为什么会从一座小岛联想到昆仑山呢?这种与世隔绝的美好的地方,虽然很小,但是它跟昆仑山一样,可能也蕴含着一种神奇的内涵。“缅邈区中缘”,“区中”就是“世俗中”,跟世俗的这种关联。“缘”在这里就是关联性。从这个小岛体会到这种隐居的超脱的生活,于是跟世俗的关联就因此而变得淡薄,变得遥远了。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安期即安期生,道家传说中修炼成仙的人。由此而更加坚定地相信,修炼安期生传下的道术,可以延年益寿,可以使自己度过愉快的一生。而所谓愉快的活得更长久的生活,它的前提是什么呢?就是跟世俗的世界相悬隔。

大自然的美好进入诗歌

我们来说一个大的问题:中国的山水诗究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

魏晋时代,特别是到了东晋以后,文学家对山水的关注显得强烈起来,越来越多的文人关注山水的美好,并且试图去描绘它。在《世说新语》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材料,比如王羲之、顾恺之对会稽山水的描摹。因此产生一种说法,是因为北方的文人来到了江南以后,发现了江南山川的美,由此引发了山水诗写作的热情。这样说的时候,隐含着一个潜在的认知,似乎中国的北方的山水是不足以引发人们对自然山水的热情的。这肯定是不成立的。

我们不妨说得远一些。欧洲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的描写自然环境美的作家是卢梭,卢梭的散文非常漂亮,他的小说里面也有大量的自然景物描写。为什么到了卢梭以后会出现这种对大自然之美的热情呢?前人不也是生活在这种美好的自然之中的吗?其实背后有个大的问题,就是个体生命和永恒存在的一种关系。在一个宗教思想系统中,人和世界的永恒的力量的关联是这样的:上帝派遣了他的圣使来传播源于上帝的福音。为了传播福音而形成了教会,这样才能把上帝的意志转达给信众。那么信众如何建立和上帝的关系呢?很简单,通过教会追溯到圣使和福音,然后通过圣使和福音追溯到上帝,建立了他和上帝的联系。因此我们这个生命的渺小的短暂的存在,就和这个世界的超越的永恒的力量联系在一起。这是人本能的追求,追求超越自己的生命的有限性的一种力量,追求精神主体和永恒绝对自我的一种联系。

于是就出现了问题,一个个体生命试图跟绝对、超越的永恒存在建立一种联系的话,中间通道没有了。如果按照卢梭的见解,人们都无法知道上帝的存在方式,又怎么能确认上帝的存在并保持对他的信仰呢?

卢梭提出有两个途径。一个是自然,自然是我们感受上帝存在的一个途径。世界无比广阔,宏大而壮丽,万物又森然有序。自然是令人震惊和崇敬的。面对着如此宏大的自然,人常常会感觉到它背后的那种神秘性,会想这背后应该有一个伟大的创造性力量。还有一个是人性中向善的力量,卢梭认为这是神内置于人性中的神性。

大家可能会想起康德墓志铭上的话,世界上有两种存在是值得敬畏的,一是我们头顶的星空,一是我们内心的道德律。康德最钦佩的思想家就是卢梭,他的书房里只挂一个人的像,就是卢梭。康德的墓志铭上写的这两句话来源于卢梭。为什么这两种存在最值得敬畏的呢?头顶的星空和我们内心的道德律是神存在的证明。

在中国文化系统里面,这个超越性的力量,有时候会被叫作“天”,有时候也叫“上帝”。我在讲《诗经》的时候已经讲过,“上帝”是中国固有的一个词语。“天”是一个隐在的力量。他的意志是怎样得到实现呢?通过天子和纲常。天授命给天子,把权力委托给天子,同时以天的意志为依据,建立了纲常。天子代表着权力系统,纲常代表着伦理秩序,它们的力量都源自天。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社会结构和秩序,把所有人固定在他的社会位置上。在这样一个系统里面,一个生命个体,要建立跟超越的力量的联系的话,他遵循纲常,服从天子的意志和体现天子意志的社会秩序,这就是符合“天意”了。

但是到了魏晋以后,这套东西被破坏了,起码是不再像原来那么神圣和有效。有时人们承认它,也仅仅因为它是功能性的。皇帝是一个功能性的存在,纲常也是功能性的存在。这种功能性的存在没有绝对性,因此不能够建立我们跟那种超越的有绝对性的力量的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生命个体如果仍然要寻求和绝对永恒之物的联系,有什么途径呢?和卢梭的理论相似,首先是自然。用魏晋时代流行的道家学说来理解的话,就是作为万物本源的道,化育万物之后仍然内在于万物之中。而大自然的运行变化,最容易让人感受到这种永恒力量的存在。当人们亲近自然的时候,就是在亲近造化,亲近大道。人也凭借着这样的力量,得以超越世俗社会的虚荣以及种种迷惑。后世的山水诗虽然经历了繁复的变化,但在根本上,它总是内含着一种对超越的精神力量的追求。

这样理解以后,我们会把陶渊明的诗和谢灵运的诗合在一起来看。还有,在文学史上评价很低的东晋的玄言诗,就是在陶渊明、谢灵运稍前,关注山水,从山水中追溯自然之理的一些诗歌,由于偏重议论,诗味寡淡,诗的艺术效果不那么值得欣赏,但它也是中国山水诗产生过程中的产物,它也告诉我们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1] 竦峙,耸立;挺立。

[2] 杜康,借指酒。

[3] 掇,假借为“辍”,停止。

[4] 相存,互相问候。

[5] 妖女,美女。

[6] 臇胎虾,烹煮虾仁。臇,少汁的肉羹,也指烹煮。

[7] 匹侣,同伴。

[8] 连翩,连续不断。鞠壤,鞠和壤,古代两种游戏用具。

[9] 永路,长途,远路。

[10] 写,通“泻”,发泄,排解。

[11] 蟪蛄,蝉。

[12] 俛仰,即俯仰。

[13] 结庐,构筑房舍。

[14] 心远,心情超逸;胸怀旷达。

[15] 日夕,傍晚。

[16] 孟夏,夏季的第一个月,农历四月。

[17] 孤屿,孤立的岛屿。中川,江中。

[18] 空水,天空和水色。澄鲜,清新。

[19] 表,显现。

[20] 区中缘,尘世的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