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述

这一小节讲楚辞。我们每一个部分会讲一点儿跟文学史有关的东西,但又不是用文学史的方式来讲述,不会展开,会讲一些要点。

楚辞和《诗经》的四大区别

讲到楚辞的时候,首先我们从阅读来说,大家多少接触过一些楚辞吧?你要是把《诗经》和楚辞放在一起比较,会发现很显著的差别。首先,楚辞的作品大多数比《诗经》的作品要长很多。像《离骚》那样,在中国诗歌里面已经是篇幅特别大的长篇抒情诗了,即使在楚辞里面相对比较短小的,比如说《九歌》,它仍然比《诗经》中大多数诗篇要长。这是一个很显著的区别。这个很显著的区别跟什么有关呢?跟诗歌的记诵方法有关。我们从各种文献来推定,《诗经》里的作品全部都是歌谣,都是可以演唱的;而楚辞里的作品,《九歌》也可能是演唱的,但是它的主要的部分像《离骚》《九章》《天问》等,不是演唱的,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诵读的,它有一个特殊的声调。我最早发表的一篇专业论文——《论“不歌而诵谓之赋”》就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因为楚辞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诵读的,是一种诵读的作品,才可能写得非常长。歌谣没有办法写得非常长,歌谣是要在人群中传唱的。这就是楚辞的第二个特点,它是跟第一个特点相联系的。

第三个很显著的特点也和前两个特点相联系。相比较而言,《诗经》的语言是很朴素的语言,而楚辞的语言都是相当华丽的。中国文学中用华丽的语言来描写和抒情的这种文学的流脉,是从楚辞开始的。从楚辞然后到汉赋,然后到六朝的骈文,它是这样流动下来的。

第四个特点就是楚辞所表达的感情非常热烈。比起《诗经》来说,楚辞的感情的表达要来得细致,同时也来得强烈。当然这跟楚辞的主要作者屈原的身世、为人、性格特点有关,但是我们也不能把一个文体的特点成因完全归诸一个人。尽管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楚辞的作者几乎就是屈原一个人,《史记》里面提到过其他的楚辞作者,比如宋玉,但是现在能够确认的宋玉作品只有《九辩》,其他留在宋玉名下的作品,都是有争议的。

《史记》屈原传里提到的其他楚辞作者,都没有什么作品留下来。因此现在我们讲楚辞的时候,几乎就在讲屈原,或者捎带地讲一下宋玉。但是我想提醒大家注意,这样一个文体的出现,完全归诸一种个人性的原因是不合理的。如果大家有兴趣研究中国文学史,有兴趣讨论中国文学史上的问题的话,关于楚辞文学的整个背景,以及它的发生过程,是一个非常有难度的和有兴味的问题。因为这个过程实际上已经从历史中消失掉了,留下的痕迹也很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归结出一句:不应当把楚辞的出现完全理解为是屈原的个人创造。

二者区别的时代性背景和地域性背景

下面我们讲形成《诗经》和楚辞这些区别最大的背景,即时代性和地域性。先说时代性的背景。诗经和楚辞之间相差很长的年代。我现在所知道的《诗经》最后的作品是春秋中期,差不多就是公元前550年左右;我们现在知道的楚辞里面屈原的作品,差不多是在公元前300年左右。二者中间有两三百年的时间跨度。

我提醒大家一点,早期的文学史的过程不是呈现为线状的,没有一条很清楚的流动变化的线性脉络,因为很多成分都在历史中埋没掉了,它显现出来的是一个一个的点。这些点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它们中间的变化过程是什么?是看不到的。因此我们读文学史的时候,会看到很多后人对历史做的一种勉强的阐释,比如说在《诗经》和楚辞中间看不到诗歌,有一种勉强的解释就说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散文发达了,所以诗歌就相对沉寂。这真是站在后人的立场上拍脑袋想出来的。因为歌谣性的东西是在民间不断产生的,如果没有人去记录,不能以一种文本形式被保存下来,那么它在历史的过程中就会消失掉。所以根本没有任何依据说明在《诗经》和楚辞之间,诗歌创作是冷落的,在逻辑上也不能够成立。

考虑到从《诗经》到楚辞有一个很大的时间跨度,在这个很大的时间跨度之中,文学的各种的发展变化,尽管在历史中已经沉没了,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去设想,比如语言表达方式的变化,语言表现能力的发展,等等,这些要素的作用。

再来说地域性的背景。“中国”这个概念,本来就是地域概念,同时也是一个文化中心概念。那么地域和文化中心的位置是在哪?就在黄河中游。

简单地说,在古代一定的历史阶段里面所讲的中国,其实就是指黄河中游这个地方。至于南方的楚国人,不被认为是中国。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中国的文化是在很多不同的地域里面起源和发展变化的,如果说它最大端的就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而黄河流域的主体就是华夏族,而长江流域的主体就是荆楚。你甚至可以这样认为,荆楚和华夏是两个民族。当然两者之间有非常多的交流和沟通。我们读屈原的作品,就会发现屈原所歌颂的古代圣贤系列包含着大量的中原华夏族的圣贤。

一方面我会强调荆楚和华夏几乎是两个民族;另外一方面这两个文化系统存在着非常有深度的交流和融合,到最后很简单,就是北方人打到南方去,南方人打到北方来,你打过来我打过去,然后就打成一片了,然后“中国”的地域和文化概念就扩大了。

但是这两个地域的文化始终是有区别的。一直到现在,其实长江流域的人和黄河流域的人,他们的文化习俗甚至个性都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不是由一个血缘的原因造成的,实际上是由人和土地的关系造成的。所以一个上海人到北方去生活久了,很快就成为北方人。早几年的时候,我认识一些北大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们是上海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把他们视为北方人,因为他们的性格、语言、表达方式都是北方人的。最后发现他们全是上海人。

那么这种地域文化的不同,具体而言表现在什么地方?比如《诗经》,即使站在世界文学的立场上来看的时候,它真的是很特异的,几乎没有神话色彩,甚至当它触及神话元素的时候,比如《大雅?生民》和《商颂?玄鸟》,已经触及神话元素了,但是居然一点儿也不展开,这个特点是非常显著的。相比较而言,楚辞里面有很多的神话元素,楚辞的感情表达也是特别强烈,语言又非常华美,篇幅又相当的宏大,一下子就跟诗经在各个方面都区分开来了。这区别跟地域文化的因素是相关联的。

我们来总结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的时候,追溯中国文学最初的这种两个源头,也就是《诗经》和楚辞。这两个源头在历史的发展过程里面,互相交融,互相作用,催生出各种各样新的东西。

屈原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楚辞最重要的作者,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伟大的诗人。“最”有两种用法:是“最伟大的诗人中的一个”,就是说最伟大的诗人有一群。小学生如果讨论语法逻辑的问题,会在那里指责:既然是最,为什么还是之一?但是我说最有钱的不是一个人,最有钱的是一群人哪,所以说“他是最有钱的之一”是可以的呀。你脑子里先把它想明白了,就没什么语病。这有一个问题是:屈原到底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还是屈原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这绝对是表达两个意思。他至少是之一吧。

关于屈原,包含着很多有待澄清的问题。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于屈原产生过一些争议,有很多种说法,胡适的见解是屈原一个“箭垛式”的人物,也就是很多传说堆积在一个符号身上,因此认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屈原的作品不是屈原做的。这个是有问题的。复旦的朱东润先生,我的老师,对于《离骚》等作品是不是屈原做的,也质疑过,因此跟郭沫若发生过争辩。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很深入的讨论和展开,我所要讲的其实就是一句话:现在一般根据《史记》所记载的关于屈原的生平,以及他的作品的这种描述,在学术界是有争议的,并且这个争议现在仍然在继续。这里面牵涉到很多复杂的问题。我采取的是两个态度:第一是告诉大家这里面是有争议的;第二是我们暂时不介入这种争议,我们暂时采纳一种比较通行的理解,认为屈原是楚国的一个贵族,是参与楚怀王时代政治活动的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屈原在政治上遭受了失败,然后创作了《离骚》。

我在课堂上会强调一件事情:所有的问题都要经过我们仔细的辨析,经过我们自己的认定,用王阳明的观点来说就是真理只有经过我的认定,它才能被确认为真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他的意思说一种学问、一种认知,没有经过我的内心的认定的话,它不能够得到确认。如果说我内心认定它是错误的,哪怕是孔子说的,它也是错误的;如果我认定他是对的,哪怕它是街上卖菜的大妈说的,它也是对的,引车卖浆者流说的话也是对的。

我们在读书的时候会思考很多东西,如果我们坚持一个原则:所有的真理经过我确认,它才能够成为真理;所有的知识经过我的确认,它才能成为知识。那么你会面对一个问题,你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确认你所面对的所有的问题。所以实际上就是我在上课的时候一直会告诉同学们,采用另一个办法:某一个问题上,我目前采取的是某一种看法,它还没有成为我的看法。比如在关于屈原的问题,我采取的是章培恒和骆玉明的文学史的看法,但是并不意味着它是正确的,仅仅是你采取了一个立场和看法。你如果这样记问题的话,就会明白在你读书的所有的过程里,一部分问题是经过你自己思考和确认的,一部分问题你是采纳了别人的意见。你的整个知识结构,是由这两个部分组成的。并且你要永远记住,一部分东西我目前是采纳别人的看法,无论他是黑格尔的,还是弗洛伊德的,或者是其他伟人的,都一样。

这是我从屈原这个话题上说起的一个跟我们读书方法有关的话题,然后我们再回到屈原,回到《离骚》。我会讲一讲理解《离骚》的一些要点,我们如何去理解这个作品。

《离骚》的真正价值

人们通常这样理解《离骚》,特别是过去一些比较旧的文学史里,它被理解为屈原对楚国政治的一种指责和批判,对自己的立场和政治态度的一种坚持。简单地说,就是用屈原在《离骚》里面所表现出来的他对祖国政治的看法,做我们理解他所面对的政治现实的依据。更简单地说就是把屈原所描写的楚国政治理解为真实的楚国政治,以此来认定屈原和他的政治敌人的一种关系。

你会发现这里有一个问题,我们在《离骚》里面看到屈原的一种控诉,而这种控诉是求助于读者的,就是说他要求读者来给予裁定。因为大家知道任何一种写作都有预定的阅读对象,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对象是谁,因此写作本身就是对读者的一个求诉,他要求你来认定。于是你这个时候成了法官。你如果成为法官的话,会忽然发现法庭上有一个问题:法庭上只有原告,没有被告,所有关于被告的罪恶都是由原告提供的。这能够成立吗?

我不是说《离骚》所描述的楚国的政治状态是非真实的,不是要否定它,而是提醒你如果试图去研究、去理解屈原时代的楚国政治的话,你光听屈原说是不够的。

我常常说一句笑话,我在家里有时候跟太太吵架,我就威胁她,我说你要对我好一点儿,我将来写一个自传,把你写得很好,你要是对我不好的话,我就把你写得很坏。我说我的文字是可以传世的,将来没有人说话了,只有那本书在说话,人家就会相信你真的很坏。其实我很坏,但是人家会相信你很坏。

我讲的这个例子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文学家因为他美丽的语言获得一种特权,他的语言可以传递他想要传递的信息。我这样说的意思其实不是想否认屈原作品反映楚国政治的价值,我只是想说《离骚》的价值不在这个地方。《离骚》的价值不在于表现了屈原的正确的政治立场和他所面对的楚国的政治现实,那是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它不是一个文学问题,而是一个历史学的问题。所以你如果想要证明那个问题,需要其他的手段,研究文学的人要尽可能谈文学,而不要花太多的力气去谈政治,因为谈政治需要其他的条件。

我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试图要说明的是屈原的《离骚》真正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在于屈原面对着政治失败,至少是他自己所体会到的,他自己所认识到的一个政治失败。而政治失败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失败,这可能跟中国深远的历史传统有关,就是说在中国的历史中,政治失败通常是跟道德失败相伴随的。一个在政治上失败的人,通常会面对一种人格否定。

屈原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他不仅仅面对政治失败,而且面对着人格否定。他被他所处的世界否定、取消、抹杀。屈原所处的世界,说到底就是他所在的楚国的上层,宫廷和贵族,那样一个政治上层,他在这个世界中面对这样的一个失败,可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

当然有一种方法是可能的,去认同这种否定,认同这种否定的目的和利益在什么地方?在认同这种否定的时候,他获得一种苟且偷生的机会。你们能够理解巴金为什么到了很老的时候,还要那样辛苦艰难地写《随想录》吗?因为巴金曾经屈辱求生。在一种强大的暴力压迫之下,人屈服于这种暴力,苟且偷生是获得生存的一种选择,我们甚至很难指责这种选择,但是它给人的生命带来一种巨大的屈辱。这个屈辱需要巴金后来从自己的灵魂里把那些污垢一点儿一点儿地剔出去,那就是《随想录》。在他看来是高贵的生命,沾了如此多的污垢,他就一点点把它剔除掉。

屈原所处的世界否定了他,他面对的态度是否定这个世界。他之所以遭遇如此大的失败,是因为这个世界是荒诞的,他需要用最强大的精神力量来证明自己的高贵和美好。《离骚》是屈原对自己的高贵和美好的一个证明。他用了伟大的语言——听上去好像有点儿拗,我可能有点儿急不择词——他用那个时代我们能够看到的最强有力的、最华丽的、最富于**的、最充满想象的语言,去描述他的高贵、他的美好,以此宣布他和世界对立,以此宣布不是他的失败,而是他所从属的那个世界的失败。

难道这不是伟大的文学?难道他不给我们留下了一种巨大的震撼吗?你回到屈原,回到那个作品中去理解它。这是关于《离骚》的我认为最重要的两个点:第一点是不要单纯地从政治立场上去谈《离骚》,如果你试图从政治立场或者从历史的条件和环境中谈《离骚》,那么读《离骚》是远远不够的。第二点就是我们把政治、历史的因素放在一边,我们从文学上去理解,那么《离骚》的力量在什么地方?

屈原提供的“楚国政治图式”

还有一个比较小但是很有意思的问题,屈原所描述的他和政治集团的关系。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比较好玩儿。屈原提供了一张“楚国政治图式”,这个图式很简明,处在最上的是王,然后这边是“我”,《离骚》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停地说“我”,第一句开始就是说“我”,“我”生在一个什么样的时辰,“我”有什么样的高贵的血统,“我”获得了什么样的教养,“我”装饰得多么华丽,“我”费了多大的心血,“我”曾经为楚国做着多么大的贡献,“我”现在如何的淹蹇。他全是在说“我”。而另外的一面是党人,他的政治敌人,对他造成破坏的那些人。

在三者之间,“我”的性质是很清楚的,是高贵而美好的;党人的性质也是非常清楚的,是阴暗和邪恶的。因此在高贵而美好的“我”和阴暗而邪恶的党人之间,有一种不可调和的冲突。

那么王呢?王很奇特,王是一种很奇特的力量。王具有一种特质,它是先天正义。什么叫先天正义呢?就是王具有正义性是不容置疑的。

但是同时王还有另外一种特点,王容易被蒙蔽。一个具有先天正义的,同时又是容易被蒙蔽的王。这种要素结合起来,便于解释屈原提供的“楚国政治图式”。当王和“我”站在一起的时候,当王支持“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充满着光明,一切都按照正确的道路在行进,楚国的前途也是光明的;但是王是容易被蒙蔽的,当王一旦受蒙蔽而倾向于党人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片晦暗,而“我”也遭遇到悲惨的失败。

关键问题是王为什么是先天正义的?如果说王不是容易受蒙蔽的,那么这个混乱的原因没有办法解释,是吧?因为王在这里是一个决定性的力量,所以王的那种某种程度上的愚蠢,是必要的愚蠢,他为这个世界的昏暗提供了理由,如果这个愚蠢不仅仅是愚蠢而且是一种邪恶,王本身就是邪恶,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问题?会出现对这个世界结构的否定,屈原他就不再是一个受难者,他会成为一个革命者,屈原没有想要成为革命者。

我为什么说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因为这个图式是一个蛮标准的图式,它在中国政治历史上不断地出现。

《离骚》的自我辩护,有一个对照的例子,卢梭的《忏悔录》。卢梭的《忏悔录》有时候被误解了,好像《忏悔录》就是忏悔自己的过错,洗涤自己的灵魂,完全不是的,《忏悔录》是一个自我辩护书,是一部阐明自己的高贵和敌人的卑鄙的著作。所以他虽然跟《离骚》相隔时代非常遥远,也完全不属于一个文化系统,但是他们所面对的问题和采取的态度有非常相似的地方。

《山鬼》:生命的花期待盛放

山鬼[25]

战国·屈原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26],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27]。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28]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29],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30],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31],岁既晏兮孰华予[32]。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33]。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34]忧。

我们来读《山鬼》,它是《九歌》中的一篇。《九歌》是一组祭神乐歌,大家都很熟悉。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屈原所写的《九歌》的用途是什么?或者说,屈原是为什么写这组诗的?

对《山鬼》的两种理解维度

我们就以《山鬼》为例来看。这首诗里面具体描述的东西,是一种带有表演性的内容,可以用歌舞的形式来表演。我们可以推测这些作品中的那些主人公,是由一些女巫、巫师来扮演,并且由不同的人来唱。读《山鬼》,你会发现它的人称是变化的,有时候是第三人称,有时候是第一人称,那么这种变化,是不是因为在表演的时候,演出者发生了变化?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九歌》其他作品也有类似情况。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屈原是根据楚地的习俗,把这种祭神的乐歌重写了一下,它仍然是祭神用的一种祭祀的作品。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理解:《九歌》仅仅是屈原利用祭神乐歌的文学形式,表达自己的感情。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就是这样来理解的。王逸认为屈原写《九歌》,其实是在抒发他政治上挫败以后的个人感情。也就是说,以王逸的理解来看,《九歌》就跟《九章》《离骚》完全是同样的作品,只不过是借用了祭神乐歌的形式。而王逸这样说,是因为《九歌》这组作品,大多数抒情性很强,而且情调偏于哀伤。

这两种理解,大概都可以成立,很难下一个断定,那么我们自己去理解吧。至于现在讲这首诗,仍然仅仅就诗歌的内容来讲,而不把屈原的个人的情感和身世牵扯进去,也就是说把它当作祭神的乐歌来理解。这样来看,《山鬼》有一些比较特别的地方。

山鬼的悲哀是人类所要面对的悲哀

《九歌》里面所祭的最高神是东皇太一。我前面讲《诗经》的时候,讲到中国观念中的“上帝”,在各种条件下,他的称呼会不一样。而东皇太一也是对最高神的一种称呼。太一就是伟大的“一”。汉语里面的“一”是一个非常哲学的词语,一是世界的开始又是世界的全部,他代表了世界的统一性。所以上帝也叫作一,但是他不是一般的一,他是伟大的一,所以叫“太一”。这里中国人是用一种哲学方式来理解世界的。在基督教神话里面,上帝是世界的开始,上帝也是世界的统一性。

《九歌》里有最高神,还有其他各种神,像云神、日神、黄河神河伯,等等。又有《国殇》,是祭为国家战死者的灵魂。《山鬼》是《九歌》中比较特别的一篇。泛泛地理解,《山鬼》是一个山中女神,但是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她跟什么样的历史传说相关联呢?可能会有不同的解释,比较被认同的一个解释,是郭沫若提出来的一个看法。他说山鬼写的就是瑶姬的故事,瑶姬是炎帝的小女儿。炎帝的女儿都折腾得很厉害。在中国神话里面,精卫填海的女娃是炎帝的女儿,这个瑶姬是炎帝的女儿,还有一个一定要跟一个求仙的人走,被她爸不小心烧死了。

瑶姬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呢?在古代文献里面的记载是很简化的,“未嫁而逝”。她没有出嫁就死了,“未嫁而逝”的条件设定,代表着一个美丽的生命没有完成。一个女孩的自然性的生命过程是开花结果,就是说出嫁生孩子。如果出嫁生了孩子,后来也不幸死亡了,这也是一个悲哀,但是这个悲哀没有那么强烈。未嫁而逝,我们可以体会到很多东西。在古代社会条件下,人均寿命很短,由于自然或者社会的原因,有很多生命诞生之后得不到成长的机会,这会带来一个巨大的悲哀。还有一个连带问题,无论从一个个人的历史而言,还是从人类的整体的历史而言,美好的东西不断地被毁灭。我们一生的过程几乎就是看着美好的事物被毁灭的过程,因此哀悼美好的东西的毁灭,这里面所流露出来的悲伤,是人类的很深刻的悲哀感情。世界永远不能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美好,我们自己也永远不像我们希望的那么美好,所以要有诗歌。

你理解了这些以后,再去简单地理解瑶姬的神话。在古代的记载里面说瑶姬“未嫁而逝”,所以她死了以后魂气不消散。按照中国古代的一种解释,就是人死以后,魂气会消散掉,化入整个自然的循环。如果说一个人在生前受过很大的冤屈,或者说有巨大的悲哀和不满,那么他的阴气会聚集在那里不散,会影响人类世界的正常的生活。天帝看到瑶姬飘**的阴魂觉得很不安,就派她做了巫山的女神。“巫山女神”的传说里面包含着很多东西,一个是跟性和性的满足有关的。宋玉写的高唐神女的故事,背后其实是说一个美丽的女性,她对性的满足的期待和要求。大家不要用枯燥的无聊的道德化的词语去理解它,这些故事里面隐含着人类的一些最深刻的对生命的期待、愿望和悲伤,不要把它理解成纯粹的纵欲享乐的一种故事。这是一种解释,但是我们不能直接说山鬼就是瑶姬。这种解释从《山鬼》的故事内容以及楚辞产生的大的背景来说可以成立。从大范围来说,楚文化影响所及的地域,我们就把它作为一个背景就行了。

然后再回到作品里面来,它是描写山鬼的一个幽会,从出场开始:“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离骚》里面屈原描写诗中的主人公形象的时候,身上也是带着很多香花香草。山鬼出场的过程是什么样的呢?在山的弯曲之处,影影绰绰仿佛有一个人,然后她慢慢地出现。如果想象成歌舞场面的话,可以设想成一个演员的出场。她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慢慢显示出来,打扮得很美丽的样子。

她有表情的显示——“既含睇兮又宜笑。”“睇”是那种眉目传神的样子,眼睛很传神。女孩子特别迷人的时候,她的眼睛飘过那种很迷人的眼神。“宜笑”,字面的意思就是适宜笑,其实就是很会笑,笑得很动人。

接着有一个人称的转换:“子慕予兮善窈窕。”

“若有人兮山之阿”是很明显的第三人称吧?“子慕予兮善窈窕”是第一人称。这也许就跟它的表演性有关,这首歌的演唱者是不一样的。就像古希腊歌剧演唱的人是不一样的,有合唱团的唱段,有演员的唱段。“子慕予兮善窈窕”,你那么喜欢我,就是因为我美丽窈窕吧?女孩子很自信的话,如果真的有人对你特别好,女生会这么说的。“子慕予兮善窈窕,是吧?”如果没有人对你特别好的话,千万别说这话。

“乘赤豹兮从文狸”。有一幅元代的画(张渥《九歌图》),画里山鬼骑在一头豹上面。这样画,主体会比较突出,但是诗原来的意思不是这样的,赤豹是拉车子的,后面跟着文狸,跟山鬼的身份联系得很紧密。

她的车是什么样的车呢?“辛夷车兮结桂旗。”是香草香木的车。

后面再转回说她身上所披戴的那种香草香花:“被石兰兮带杜衡。”有人可能会感觉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儿,前面“被薜荔兮带女罗”,这里又写“被石兰兮带杜衡”,楚辞里面不嫌辞藻多,所以打扮也不嫌香花香草多。

“折芳馨兮遗所思”。她从一个隐蔽的地方出来,到一个幽会的地点,她带了她所采摘的鲜花,送给她的情人,然后很感慨地说,她觉得自己来晚了:“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我”居住在山中偏僻的地方,道路又很险阻,所以来得晚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她到了幽会的地方,没有见到幽会的对象,整个《山鬼》写的是一个对爱情的失望。之所以郭沫若会把它解释为瑶姬的故事,就因为瑶姬的故事本身也是爱情不能够得到满足,生命不能够得到满足。

然后是山鬼孤独地等待的场景:“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这是一个非常孤独的场景,描写的画面感也特别强。站在一座高山之上,云飘浮在她的下面。如果我们去设想这样一个画面,能够传达这种气氛: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站在高山之上,如果没有云的话,可能是个普通的女孩,那么有云的话,就带有一些神话的意味在里面。我在上海生长,很少看到山上有云,看到古书里面写的“云从窗中入”觉得很奇特。所以第一次到高山上看到云,像波涛翻滚一样地涌过来,涌到你的脚下,然后把人整个淹没在云里面,激动得不得了。很神奇,两个人就隔得很近都看不见,整个被云雾吞没的那种感觉。

那样一种孤独又凄凉的场面,但是她仍然坚持——“留灵修兮憺忘归。”“灵修”是在楚辞里面反复出现的对男子的美称。为了你,“我”忘了回去。“憺”本来是安定的意思,在这里就是说无怨无悔。就这么久久地等待你,我无怨无悔。

整个诗里面最关键的一句话,其实就下面那句:“岁既晏兮孰华予。”“岁既晏兮”,字面的意思是年岁快要过去,但是这个“岁”它是借指两个方面的:一个是时间的流逝,一个是自己生命的衰老。古人的平均寿命是很短的,欧阳修写《醉翁亭记》的时候其实才四十多岁,你读上去觉得是个很老的老头儿。生命的这种流逝,它会带来强烈焦虑和不安,而生命是需要美丽地开放。

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个文化性的问题,在人类的社会中,通常来说女性承担的功能和责任是不一样的。女性是美丽的,男性是聪慧和有力的,这不是一个自然性的性别差异,其实在动物里雄性动物才是更美的,因为雄性动物要去勾引雌性动物,所以它要更多地显耀自己。所以我看跳孔雀舞的女演员,心里面就觉得特别滑稽,因为她跳的是一只雄孔雀,可是她摆出来的是个女人的姿态。我讲这个话题是埋在这首诗后面的一个问题,在人类社会里面是有文化分工的,在女性身上她体现出来的更多是感性的和美的,在男性身上体现出来更多是理性的和力量,这是文化分工的结果。理解这个的话,你读《红楼梦》就会知道为什么世界没有意义,回到女性身边去才有意义,因为当世界没有意义的时候,回到女性身边就是回到生命的美和感性。

我们再回到这个话题,为什么说这一句是整首诗的核心句子呢?她需要一个爱人,需要一个爱人生命才能开放。一个女性有了爱情才能变得美丽,如果没有这个爱情的话,生命的美丽无法得到实现。这就是“岁既晏兮孰华予”。但是,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所包含的和被期待的美丽,常常是很难得到实现的。我写过关于闰土的文章。读闰土的故事,我读来读去读不出来闰土的故事给我们带来的悲哀到底是什么。闰土真的没有遭遇什么事情,他老婆也没有被衙内抢走,说这个日子过得艰难,谁的日子不艰难呢?可是闰土为什么让我们那么悲哀?后来忽然明白:其实鲁迅就写了这么一个东西:一个被期待的生命,并不能按照期待的方式成长,他会萎缩下去,他会萎缩成蜷曲的悲哀的一种状态。这是一个敏感的人对生命的悲哀。回到《山鬼》的悲哀中来,它是一个具体的生命的悲哀,同时它也是人类所要面对的悲哀。当我们能够拥有美好生命的时候,真的要好好对待。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她为什么这么固执?你可能认为她就是对那个男子的爱。不是的,这里真正要表达的是对生命的爱。就像瑶姬的故事,她怨气不消,也就是所谓“阴魂不散”,为什么呢?生命如此美好而不能得到实现,这是一种无法被忘怀、无法被消释的痛苦。再回到这首诗里,她开始是“憺忘归”,然后是“怅忘归”,但是她仍然给予情人一种解释,这是非常世俗的,或者说非常日常的,“君思我兮不得闲”,好久好久地等你,你也不来,你不至于把我忘了吧,不至于在什么地方跟人跳舞吧?很朴素的“君思我兮不得闲”,你应该是想念我的,可是什么东西绊着了你。就是说她在失望中仍然给自己寻求希望,但最终发现这个希望破灭了。

她在山中一直等待她的情人,等待到夜深,最后归于绝望:“山中人兮芳杜若”,这是对山鬼的赞美。“饮石泉兮荫松柏”,喝的是石泉里的水,居住在松柏之下。用植物来映衬她。清泉和松柏在这里都表现生命的纯洁和高贵。为什么先要赞美这个女孩,再回到这个诗歌里面的那种忧郁呢?因为这个女孩是如此美好,她被抛弃,被遗忘,这是不应该的。你没有办法解释这么好的女孩,她为什么被遗忘,为什么被抛弃。这么好的生命,她为什么不能够成长?

“君思我兮然疑作。”你到底在想念我吗?你到底是故意不来还是无奈而不来?“然疑作”,就是一会儿肯定一会儿怀疑,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处在一种焦虑状态。

然后一直等,一直等到——“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到了深夜,听到凄凉的猿猴的啼叫声。在中国文学里面“听猿实下三声泪”“两岸猿声啼不住”,猿啼的声音被描写为一种悲哀的声音。谁特地注意过公园里的猴子叫吗?它会传达一种凄凉的信息吗?反正在中国文学里,自楚辞以来就这样表达。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白白地伤心,白白地难过。

我们读这个作品的时候,有几个理解维度:第一个理解维度,它是一个祭神乐歌,我们可以想到楚地的习俗、楚地的神话在诗歌中留下来的那种神奇的色彩。第二个维度,是我们可以把它和瑶姬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去理会诗歌中深藏的那个主题,“岁既晏兮孰华予”。这是一个永恒性的主题,就是对生命不能够成长的悲哀。我前面讲到闰土,其实是一样的。你还记得鲁迅写闰土开头一段吗?多么动人的一小段,天上黄澄澄的大的月亮,闰土拿着一把叉,脖子上戴着一个银项圈,那个画面还记得吗?那个画面就是说生命本来是美好的,可是它后来枯萎了。我们这样来读文学的时候,会从文学里体会很多东西。还有一个维度,在中国文学中,女鬼是一种特殊的类型,代表一种特殊的爱情。女鬼总是特别勇敢、特别热烈,并且在这种热烈和美好中体现出生命的一种最强烈的渴望,因为她们不是社会中的人物。比如《聊斋》里写的很多女鬼。《聊斋》里其实有两种人物,都是虚构人物,一种就是具有确实的社会身份的人,其实也是文学虚构,那些大家族的小姐或者夫人们,她们都是稳当的矜持的,循规蹈矩的。另一种类型就是花仙狐妖。花仙狐妖的特点,我曾经做过归纳,简单来说就是年轻貌美,而且无所忌讳,在爱情关系中经常采取主动姿态。采取主动姿态这一点就给男生带来很大的方便。而且她们无所畏惧,经常轻飘飘地就从窗户里、门缝里飘进来了。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她不需要养活,而娶一个老婆是需要花钱养活她的。这种描写当然也是一种对生活的幻想,它会让一些穷寒书生感受到想象的愉悦和满足。但是我们把它放在整个文学史上来看的时候,我觉得其实女鬼的形象,是人们情感中所渴望的最热烈的生命形象,简单来说在中国文学里最热烈的女性的形象,特别是跟感情有关的最热烈的女性形象,是由女鬼来承担的。你不成鬼,你都不能那么美好。

[2] 逑,配偶。

[3] 思服,想念。

[4] 芼,拔取(菜、草)。

[5] 麇,獐子,似鹿而小,无角。

[6] 朴樕,小树。

[7] 帨,佩巾。

[8] 尨,多毛的狗。

[9] 埘,墙壁上挖洞做成的鸡窝。

[10] 桀,鸡栖息的木桩。

[11] 下括,汇集归来。

[12] 朅,高大健壮。

[13] 痗,忧伤成病。

[14] 萚,落叶。

[15] 女,通“汝”,你。

[16] 宛,通“苑”,枯病。

[17] 佼人,美人。僚,美好。

[18] 窈纠,步履舒缓,体态优美。

[19] 悄,忧愁的样子。

[20] 思,语气词。

[21] 翘翘错薪,高而杂乱的柴草。翘,高。错,杂乱。

[22] 归,嫁。

[23] 叔于田,叔去打猎。叔,古代以伯、仲、叔、季排行,这里是对恋人的爱称。

[24] 洵,真的,确实。

[25] 山鬼,山中女神。诗中的“我”即“山鬼”。

[26] 含睇,含情而视。睇,微微地斜视。宜笑,适宜于笑,指笑得很美。

[27] 辛夷车,用辛夷木作车。结桂旗,用桂枝制旗。

[28] 幽篁,幽深的竹林。

[29] 表独立兮山之上,特意独自站在山顶。表,特别,突出。

[30] 羌,语气词。昼晦,白日光线昏暗。

[31] 留,等待。灵修,即山鬼,一说指楚怀王。憺,安乐,安定。

[32] 晏,晚,迟。孰,谁。华予,让我像花那样重新绽放。

[33] 然疑作,将信将疑。然,相信不疑。疑,怀疑。作,兴起,出现。

[34] 离,通“罹”,遭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