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小说集》继续出下去的计划受挫,激起鲁迅往德国去的欲望。这原因,除了德文水平已有相当高的程度外,他也很想实地考察和了解西方。因为通过日本、日语了解西方,毕竟没有走出站在东方认识西方的圈子。若能由日本到德国,由亚洲到欧洲,深入西方的腹地感知西方的文化,他相信可以在更为广阔的时空领域,寻求到更有价值的“立人”强国的良方。
遗憾得很。
鲁迅说,“想往德国去,也失败了。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这“几个别的人”,就是周作人和羽太信子以及周建人。其时二弟作人在日本立教大学还未毕业,却已和日本姑娘羽太信子结了婚,费用不够了,必须由鲁迅资助。鲁迅便不能不回国谋职了。
已经成为自强自立的“新人”,已经将救国救民的重任承担在肩的“新人”,一踏上依然“风雨如磐”的“故园”,必然与必须改造的环境和急需启蒙的民众处于紧张的矛盾冲突之中。是屈从还是对抗?是既屈从又对抗?是屈从中的对抗还是对抗中的屈从?早已剪掉辫子的鲁迅还得受头上的“辫子”和精神上的“辫子”的双重困扰:
一到上海,首先得装假辫子……装了一个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来或者被人拉下来,不是比原没有辫子更不好看么?索性不装了,贤人说过的:一个人做人要真实。
但这真实的代价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时,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两样了。我从前是只以为访友作客,才有待遇的,这时才明白路上也一样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恶骂。小则说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为那时捉住奸夫,总是首先剪去他辫子的,我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大则指为“里通外国”,就是现在之所谓“汉奸”。我想,如果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还未必至于这么受苦,假使没有了影子,那么,他恐怕也要这样的受社会的责罚了。
《病后杂谈之余》
鲁迅把从日本带回的碧绿的水野栀子栽在绍兴自家的庭院里。四周一片荒漠,他只能做到的,是在自己的精神领地坚守新生命的盎然绿意与勃勃生机。
鲁迅是1909年8月间回国的。两年前,清政府学部明文规定,官费留学生毕业回国后均须担任专门教员五年。不管这一规定出于什么目的,结果是使接受了新式教育的饱学之士集中到相对独立的学术园地,只要不自甘堕落,他们中的大部分便不至于被残酷的封建专制体制过早过快地吞噬。
浙江两级师范学堂
《人生象》《生理讲义》。鲁迅编写,许寿裳题写
早鲁迅半年回国的许寿裳已在浙江的最高学府——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务长了,由他向监督(校长)沈钧儒推荐,鲁迅任初级化学和优级生理学教员,兼任日本教员铃木圭寿的植物学翻译。鲁迅经常和日本教员带领学生到孤山、葛岭、北高峰、钱塘门一带采集植物标本,根据法国恩格勒的分类法,严格进行分类定名工作。鲁迅讲生理学时,还答应了学生的需求,加讲生殖系统,全校师生惊讶不已,鲁迅坦然讲授,只是对学生提出一个条件:不许笑。结果反响极佳,别班学生没听到,纷纷索要讲义看。鲁迅编撰的生理学讲义简明扼要,绘有插图,详解人体构造、生理机能、卫生常识。为使学生易于理解,某些西方术语,用意义近似的中国古文字替代,如细胞作“幺”,纤维作“午”,组织作“腠”,**作“也”,男阴作“全”等,给学生留下很深的印象。
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参加反对夏震武斗争的全体教师合影。前排右起第三人为鲁迅。1910年1月10日摄于杭州湖州会馆。21cm×27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同在日本留过学的沈钧儒离开学校后,浙江巡抚委派一贯以道学自命、尊王尊经的浙江教育总会会长夏震武任监督。夏震武一到校即强令“谒圣”,辱骂革命党,否定新教育,声言师范学堂名誉甚坏,并带人进行整顿。教员大部分为留日归来,新旧之间本已存在的紧张矛盾一触即发。鲁迅与众教员先是集体罢教,接着集体辞职离校,并电禀学部,控告夏震武“**师校”,学生们向各界散发声讨檄文。持续半个月的斗争,最终以夏震武被撤职取胜。在这场斗争中,鲁迅被称为“拼命三郎”,而老顽固夏震武被戏称为“夏木瓜”,他硬着头皮说的“兄弟一定坚持到底”,成了鲁迅等常常模仿的笑料。
鲁迅像。1909年鲁迅从日本回国后,摄于杭州
尽管这样的斗争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总可以舒一口社会压抑之下的闷气。鲁迅对回国后自己参与的文化教育界的第一次斗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他把这次斗争称之为“木瓜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