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声声“呐喊”,惊醒了国人的迷梦,震撼了中国的文坛。周树人、周作人兄弟双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衔人物而蜚声海内。周氏兄弟共同居住的八道湾11号,一时成了新文化同人汇聚和青年学生向往的地方。然而,就在《呐喊》即将出版之时,鲁迅苦心经营的八道湾这块安稳的“绿洲”、平静的“后院”,却突然起火了。

1923年的7月,燠热多雨。这月的十四日,鲁迅日记出现了这样的记载:“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而在此之前,鲁迅兄弟一直同桌吃饭。7月17日,周作人日记中有与鲁迅发生矛盾冲突的内容,大约十个字,但后来被他“用剪刀剪去了”。7月18日,周作人给鲁迅写了一封短信:“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第二天一早,周作人从后院住处持信到前院鲁迅住处,放下信扭头就走,一句话也没说。鲁迅看信后,派人“邀欲问之,不至”。当晚,雷雨大作。从此,名动文坛的“周氏兄弟”彻底决裂。8月2日,鲁迅搬出八道湾,暂时租居距八道湾不远的西四砖塔胡同61号。1924年6月11日,已定居阜成门内西三条的鲁迅去八道湾,当天日记记道:“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此后,两人之间再未说过一句话,通过一封信。鲁迅在上海定居后赴北京西三条探望母亲,据说二人曾院内巧遇,一进一出,相视擦肩而过。

这是鲁迅和世界语学会会员合影修改版。由于周作人的附逆,曾将周作人及他左边的人也给剪切掉了

以周氏兄弟的名气,他们的失和自然引起朋友们的关心和社会上的议论,但双方均不公开谈及,旁人也不好说三道四。鲁迅去世之后,才有人陆续提到此事,真相逐渐为世人所了解。回忆文章中以许寿裳、郁达夫等人的较为可靠。许寿裳于事发后,曾以同乡、同学、密友身份居中调解;郁达夫的说法得之于八道湾的常客,与双方关系均极密切的张凤举之口。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说:“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我虽竭力解释开导,竟无效果。……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一文中说:“据凤举他们的判断,以为他们弟兄间的不睦,完全是两人的误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但鲁迅有时候对我说:‘我对启明,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但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花一个的,尤其是他那位夫人。’”据经常陪伴鲁迅母亲的俞芳回忆,老太太对头一天还好好的,把书抱进抱出商量着写文章的兄弟俩忽然闹起来,实在想不出个道理来,“只记得你们大先生对二太太当家,是有意见的,因为她排场太大,用钱没有计划,常常弄得家里入不敷出,要向别人借贷,是不好的”。三弟周建人也认为,大哥二哥的分手源于家庭经济问题,当时兄弟俩的收入,比一般职员已高出十多倍,然而月月空亏,嚷钱不够用。许广平回忆,鲁迅曾很凄凉地对她说起当时的情形:“我总以为不计较自己,总该家庭和睦了罢,在八道湾的时候,我的薪水,全行交给二太太,连周作人的在内,每月约有六百元,然而大小病都要请日本医生,过日子又不节约,所以总是不够用,要四处向朋友借。有时借到手连忙持回家,就看见医生的汽车从家里开出来了。我就想:我用黄包车运来,怎敌得过用汽车带走的呢?”为了一大家子的长久之计,鲁迅自然不能不管,不能不做周作人的工作。周作人也努力过,为此同信子吵过。在这种情况下,羽太信子就十分讨厌鲁迅了,要想办法摆脱鲁迅的干涉,吹吹耳边风,甚至恶意中伤鲁迅的人格,周作人“心地糊涂”,“轻信妇人之言”,再加上也经不起信子装死装活的折腾,“只好权其轻重,牺牲与长兄友好,换取家庭安静”了。鲁迅痛心于周作人的昏聩,更愤慨于羽太信子的凶悍与不通情理。他用过一个很怪的笔名叫“宴之敖者”,据许广平回忆,鲁迅对这个笔名的解释是:“宴从一(家),从日,从女;敖从放(《说文》作敫,游也,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

1923年8月,与周作人决裂之后,鲁迅租居西四砖塔胡同61号

《俟堂专文杂集》。书中收入的砖文拓片是鲁迅收藏拓片中较早的一类,同时也是研究鲁迅和周作人从“兄弟怡怡”到决绝的最好史料之一。鲁迅自1924年4月的一个夜晚起,从兄弟失和的痛苦中艰难走出来,开始整理砖文拓片,这其中也有对兄弟感情的整理和了结,正如他在《俟堂专文杂集题记》中写的“日月除矣,意兴亦尽,纂述之事,渺焉何期?聊集燹余,以为永念哉!”并将十四张钤有“周作人”“启明所拓”印的拓片选入其中,但在1963年版的《俟堂专文杂集》中是看不到的。因为,在当时制版过程中被剪切掉了。因种种原因,这本书在鲁迅生前未能出版

从个人经济状况来看,鲁迅被逐出倒是一件好事,他同许广平说过:“我幸亏被八道湾赶出来了,生活才能有点预算,比较不那么发愁了。”但在个人情感方面,鲁迅却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打击和伤害,因为这伤害来自家庭内部,来自骨肉兄弟。父亲早逝,鲁迅从十多岁开始就尽心竭力地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职责来。他自己为这个家庭担负的责任太大,为维持一个令人羡慕的“兄弟怡怡”的家庭付出太多。仅举数例:为安居八道湾需做的一切繁杂事务,鲁迅独自承担,未舍得分周作人一点心力;1921年周作人住院及西山养病一百七十六天,鲁迅探视二十四次,寄周作人信十三次,代周作人寄信件二十次,为其购书十三种,为筹借医疗费用借钱十一次共八百六十元;长期以来资助周作人岳父、岳母、妻弟、妻妹,妻弟重久在1925年致鲁迅的信中说:“对您长年以来的深情厚意和物质援助,真不知说什么才好。”鲁迅为创造一个弟兄们“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永不分家”的理想大家庭寄予的希望太大。付出愈多,希望愈大,在突然到来的打击面前失望和痛苦也就愈大。

很难被外来的打击击倒的鲁迅被击倒了。搬出八道湾后,鲁迅肺病复发,接连躺了多日,月余未愈,元气大伤。

鲁迅在西四砖塔胡同的61号院住室。《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等作品在这里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