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在编定《坟》以后,鲁迅突发奇想,在紧邻厦门大学的南普陀寺边上的坟堆间照起相来。
坟主姓“许”。
鲁迅打算把照片放在《坟》的前面。在《坟》的后面,他写道:“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活过的躯壳”。他埋藏自己的过去,但逝去的时光也值得留恋。
“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的鲁迅,如暂时休息于旅途中一个僻静的驿站,在孤独中检点自己的行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他明白一切事物,包括自己,在转变中,在行进中,在进化的链子上,“都是中间物”,所以,他甘愿做桥梁中的一木一石。他说他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地解剖他自己。他怕他寻路中的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他果实的人,所以迟疑不敢下笔;但又觉得还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喜爱他作品的青年。他苦于自己背了不少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在动笔写这篇《写在〈坟〉后面》的时候,他分明感到“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
鲁迅的情绪极不稳定,甚至在厦门立足未稳,就厌烦了厦门的生活。在致许寿裳信中说:“此间功课并不多……但无人可谈,寂寞极矣。为求生活之费,仆仆奔波,在北京固无费,尚有生活,今乃有费而失了生活,亦殊无聊。”他简直无法待下去了。
自然,与许广平分处两地的相思之苦,也是造成这心境、这情绪的一个重要原因,或者说是主要的原因。当他们相约一同南下,共同做出两年后相会的承诺之时,就显得过分冷静和勉强。许广平在上海一登船,也即分手的第一天,就伏在“闷热极了”的船舱里给鲁迅写信说:“临行之预约时间,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船到厦门,又急切地打听厦门到广州的最佳路线,供鲁迅异日参考。鲁迅在船中也情不自禁地打听往广州的路线。两人分开后短短四个多月时间,牵肠挂肚的往来信件就多达八十余封,足见相思之情的浓烈。但在鲁迅一面,顾忌本来就多,自他们结伴南下,围绕他们的关系问题,亲属、朋友、对手,以至敌人方面,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弄得鲁迅“确也有莫名其妙的悲哀”。许广平和他心心相印,他自然足以**的,并因此使他自勉。但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又总顾虑许广平为他做了牺牲。每每想到此,心绪便沉寂下去了。但他又特别希望真心爱他的、他真心爱着的许广平和他在一起。为此他很苦恼,很痛苦,心里常常乱云似的。甚至因此还生出误会来。当鲁迅急于往广州时,许广平在信中透露欲往汕头任教的意思,鲁迅顿时紧张起来,怀疑许广平是否想离他而去。闷想了几天后,才在复信中拐弯抹角地请许广平帮他选条路,给他一条光。鲁迅在《写在〈坟〉后面》所说自己背了不少摆脱不开的古老的鬼魂,大约也包括与许广平关系中的他的种种顾忌和犹疑;他要用“坟”来埋藏过去的痕迹,大约也包括结束两地相思的痛苦。终于,在许广平赤诚相爱的,比鲁迅“有决断得多”的鼓励下,终于下了“我可以爱!”的决心,也就意味着可以毫不迟疑地奔往广州,奔向许广平身边了。
鲁迅在厦门郊外龙舌兰许姓坟中间。摄于1927年1月4日
鲁迅在厦门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时编写的讲义。29.8cm×21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鲁迅《坟》的手稿题记
许广平给鲁迅邮寄的印章
鲁迅设计的《坟》
鲁迅帮助泱泱社创办的刊物《波艇》,1926年12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发行
鲁迅离开厦门大学,也有厦门大学方面的原因。校长林文庆博士是英国籍的中国人,虽然对鲁迅很恭敬,但鲁迅总觉得他不像中国人,而像英国人,可是又开口闭口,不离孔子,还做过一本讲孔教的书,这使鲁迅很不满意。学校里的情形也不好,给鲁迅的感觉是“中枢是‘钱’,围着这种东西的是争夺,骗取,斗宠,献媚,叩头”,“在骗取陈嘉庚之钱而分之,学课如何,全所不顾”。鲁迅认为这学校不死不活,没有希望:“此地很无聊,肚子不饿而头痛。”鲁迅早有去意。他在致李小峰的信中说得明白:“我最初的主意,倒的确想在这里住两年,除教书之外,还希望将先前集成的《汉画象考》和《古小说钩沉》印出。这两种书自己印不起,也不敢请你印。因为看的人一定很少,折本无疑,惟有有钱的学校才合适。及至到了这里,看看情形,便将印《汉画象考》的希望取消,并且自己缩短年限为一年。其实是已经可以走了,但看着语堂的勤勉和为故乡做事的热心,我不好说出口。后来豫算不算数了,语堂力争;听说校长就说,只要你们有稿子拿来,立刻可以印。于是我将稿子拿出去,放了大约至多十分钟罢,拿回来了,从此没有后文。这结果,不过证明了我确有稿子,并不欺骗。那时我便将印《古小说钩沉》的意思也取消,并且自己再缩短年限为半年。语堂是除办事教书之外,还要防暗算,我看他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弄得力尽神疲,真是冤枉之至。”
鲁迅不仅自己决计要走了,还为林语堂的处境担忧。鲁迅走后不久,一心想为家乡做点事的林语堂也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厦门大学。
鲁迅在厦门大学授课时数表
厦门大学教职员合影。第四排右起第一人为鲁迅。摄于1926年11月17日。21.7cm×27cm
厦门浙江同乡会欢送鲁迅赴粤合影。第二排左起第七人为鲁迅。1927年1月摄
鲁迅(左三)、林语堂与厦门大学学生文学团体“泱泱社”成员合影。1927年1月2日摄于南普陀
厦门大学学生会欢送鲁迅大会摄影。第二排右起第十一人为鲁迅。1927年1月4日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