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月到3月,从厦门到广州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除了写信,鲁迅几乎没写什么。已负盛名的鲁迅,最善于用文字表达思想、影响社会的鲁迅,虽然有种种理由安慰自己,但他的不安,他的焦灼和痛苦依然与日俱增。而且,他知道,喜爱他的文字的读者,已经在寻找“鲁迅”了。
3月17日,鲁迅在致李霁野的信中说:“我太忙,每天胡里胡涂的过去,文章久不作了,连《莽原》的稿子也没有寄,想到就很焦急。但住在校内,是不行的,从早十点至夜十点,都有人来找。我想搬出去,晚上不见客,或者可以看点书及作文。明天我想去寻房子。”3月29日,黄花节,鲁迅往岭南大学讲演之后,即与许寿裳、许广平一起移居东堤白云路白云楼。白云楼是一幢西洋式三层建筑,底层为邮局、商店,二楼和三楼为住宅。鲁迅他们合租二楼西户三室一厅,人各一间。窗前临小港,远望有青山。生活上又有许广平照料,忙完校内的事情,鲁迅即可躲进自己的屋子里看书作文了。搬入新居一个月内,就作文七篇,整理书稿两部。
“四一五”之变鲁迅愤而辞职后,在险恶的环境中,在激愤的情绪下,鲁迅更是只好“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鲁迅设计的《唐宋传奇集》封面版样。20cm×16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唐宋传奇集》。鲁迅选录编校,以不同版本勘定,共8卷,收唐、宋传奇故事四十五篇,书末附《稗边小缀》,详细考证了每篇传奇的来源及版本。鲁迅纂集此书是为了研究唐、宋时期传奇故事发生及演变过程。1927年12月、1928年2月北新书局分上、下两册出版。32开,毛边。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鲁迅设计的《朝花夕拾》扉页。《朝花夕拾》收1926年所作回忆散文十篇,1928年9月未名社出版,32开,毛边。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也算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朝花夕拾〉小引》
满天炎热的阳光,时而如绳的暴雨;前面的小港中是十几只蜑户的船,一船一家,一家一世界,谈笑哭骂,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欢。也仿佛觉得不知那里有青春的生命沦亡,或者正被杀戮,或者正在呻吟,或者正在“经营腐烂事业”和作这事业的材料。然而我却渐渐知道这虽然沉默的都市中,还有我的生命存在,纵已节节败退,我实未尝沦亡。
《〈小约翰〉引言》
绿叶,阳光,暴雨,谈笑,哭骂,青春的生命的被杀戮,使鲁迅更加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更加痛楚地思考自己和别个的生命的价值、生存的意义。不论为己还是为人,为友还是为仇,为现在还是为将来,他还得从退路中寻找进路,在败退中反抗沦亡。
辞去中山大学一切职务的鲁迅,把自己关闭在清静的白云楼上。远眺青山,近观流水,他想写点什么了。他在《怎么写》中写道:“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那就先整理自己的旧稿吧。他把在北京时发表在《语丝》上的“小感触”收集起来,结为一集,谓之《野草》。4月26日,作《〈野草〉题辞》,鲁迅写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1927年9月25日致台静农信。25.5cm×33.8cm。现藏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在信中谈到谢绝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提名事
然而,过去的生命却因此在鲁迅的心中复活了。他又一次想起了故乡,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想起了儿时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于是,把《野草》稿寄往北京后,“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5月1日,鲁迅编定《朝花夕拾》后,在《小引》中写下上面这样一些话。
鲁迅与许广平、何春才、廖立峨合影。1927年8月19日摄于广州西关图明照相馆
组成《朝花夕拾》的《狗·猫·鼠》《阿长与〈山海经〉》《〈二十四孝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等广为传诵的十篇散文,鲁迅说这些文章全部“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前两篇写于北京的“老虎尾巴”,中间三篇写于因受北洋政府通缉外出避难的医院和木匠房里,后五篇写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由于鲁迅的经历,由于鲁迅的手笔,薄薄一册《朝花夕拾》,生动有趣地勾画出从少年到青年的生命历程,色调鲜明地描绘出从城镇到农村,从家庭到社会,从国内到国外的开阔境界。流畅清新,舒卷自如的笔致,回忆与联想的多时空交织,叙事与抒情中讽刺性议论的杂文手法的引入,不仅突破了中国传统散文的格套,更为中国现代散文文体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鲁迅曾同青年朋友谈过这本集子的写作:撒开手,只要抓住辔头,就不必害怕跑野马;过于拘谨,很容易走到小摆设的路上去。诚为经验之谈。
安排好《野草》《朝花夕拾》的出版印制,处于生存困境中时时感到空虚的鲁迅觉得充实了许多。接着又埋头编定《唐宋传奇集》8卷,并写了长篇“札记”,为《稗边小缀》卷,置于书末。写完《序例》后特附一笔:“中华民国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蛟遥叹,余在广州。”
鲁迅、许广平、蒋径三人合影。1927年9月11日摄于广州西关图明照相馆
显然,尽管“在西屋中九蒸九晒,炼得遍身痱子”,但已是气爽神朗,《热风》与《华盖集》时期的意气奋发的状态再次降临。“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泪揩了,血消了”,“用钢刀的,用软刀的”,“屠伯们逍遥复逍遥”,但是,在“淡淡的血痕中”,“只有杂感而已”的鲁迅不允许“屠伯们”“逍遥复逍遥”。9月份,在离开广州前的二十四天之内,鲁迅一口气写下十四篇杂文。《答有恒先生》《谈激烈》《扣丝杂感》《可恶罪》《小杂感》等文章,集中揭露和抨击了国民党反动派屠杀政策和手段的险恶与卑劣。即便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那样的学术文章,在鲜明的历史、社会、文化批评之中,亦含有明显的批判现实社会的色彩。鲁迅说过:“在广州之谈魏晋,盖实有慨而言。”当我们读到关于乱世,关于找借口随意杀人,杀不同政见者,杀不同派系者,杀敢于议论者时,即会和“四一二”“四一五”之后的中国现实联系起来。寓时论于史论,显示着既是思想家,也是社会批评家,又是史学家的鲁迅的深厚功底和巨大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