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月16日晚,柔石离开鲁迅家的时候,鲁迅交给他一份亲笔抄写的印书合同。第二天,柔石参加共产党内的一次秘密会议,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口袋里还装着鲁迅的那份合同,捕者追问鲁迅住址,柔石拒不透露。同时,被捕的还有左翼作家、共产党员殷夫、胡也频、冯铿等。第三天,另一位党员作家李伟森亦被捕。

三天后,鲁迅得到柔石等被捕的确切消息,也听到要搜捕他的传言。鲁迅匆匆烧掉朋友们的信件,在内山完造的帮助下,和许广平一起,带着还不到两岁的海婴,转移到日本人开设的花园庄旅馆,一家人挤在楼梯底下的一间小屋里。这是鲁迅到上海后的第二次避难,避居时间长达三十九天。

《为了忘却的记念》手稿。28.4cm×21cm。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2月7日深夜,柔石、殷夫等五位左翼作家和林育南、何孟雄等共产党的重要干部共二十三人,被国民党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消息传来,鲁迅悲愤交加。夜已经很深了,人们都睡觉了,在堆满破烂什物的旅馆的院子里,鲁迅默默地铁一般地站立着。阵阵冷风袭来,四周一片黑暗。鲁迅最好的年轻朋友柔石;一起办朝花社,一起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发起“左联”的柔石;额头亮晶晶的,戴着又圆又大的近视镜的柔石;总相信人们是好的,总是“傻子”似的不停地做事的柔石;鲁迅唯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办私事的柔石,在这样的深夜里被杀害了!满脸孩子气的殷夫,有一回被捕释放后,大热天穿着厚棉袍、汗流满面跑来敲鲁迅门的殷夫,才二十一岁,也在这样的深夜里被杀害了!……眼睁睁看着身边这样的好青年惨遭杀戮,在鲁迅至少是第三次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总是微笑着的刘和珍,广州中山大学瘦小精悍的毕磊,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鲁迅更为沉重地感到自己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在悲愤中沉静下去,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吟出哀切动人的千古绝唱: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两年后,鲁迅为纪念“左联”五烈士牺牲两周年写作《为了忘却的记念》时,悲愤之情仍然是那么强烈: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1931年7月,柔石等牺牲后,鲁迅怕母亲为己担忧,同月31日,鲁迅和许广平带着海婴,到上海福井写真照相馆拍照,并寄呈母亲

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农村革命的深入,遭到国民党严酷的军事围剿;以上海为中心的中国文化革命的深入,遭到国民党严酷的文化围剿。“左联”团结和培养的革命文学青年,一个又一个地被反动政府虐杀了。鲁迅也遭受到白色恐怖的严重的迫压。柔石等被捕后,传言四起,有的说鲁迅同时被捕,有的说已遭杀害。大报虽无记载,小报却言之凿凿。为免亲友担忧,鲁迅四处发信。写给许寿裳的信,不加标点,不用真名,用了老友熟知的“索士”和“令斐”两个名字,以换住医院隐指离家出走,信中写道:“昨至宝隆医院看索士兄病,则已不在院中,据云:大约改入别一病院,而不知其名……近日浙江亲友有传其病笃或已死者,恐即因出院之故。恐兄亦闻此讹言,为之黯然,故特此奉白。”在给朋友们的信中,鲁迅多次透露处境的艰难。给李秉中信中说:“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则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弄笔者或杀或囚,书店(北新在内)多被封闭,文界孑遗,有稿亦无卖处,于生活遂大生影响耳。”给曹靖华信中说:“此时对于文字的压迫甚烈,各种杂志上,至于不能登我之作品,绍介亦很为难。”在东躲西藏的处境中,朋友们劝他出国,他也考虑过去留的问题。在花园庄旅馆的那间狭窄的屋子里,鲁迅给李秉中写信说:“时亦有意,去此危邦,而眷念旧乡,仍不能绝裾径去,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亦可哀也。”

五位作家被秘密杀害后,鲁迅于避难中作此诗

柔石等被秘密杀害后,国民党当局严密封锁,禁止报刊走漏消息,如鲁迅说,“禁锢得比罐头还严”,真正是“吟罢低眉无写处”。无写处,鲁迅也要写;不许说,鲁迅也要说。避难结束后的3月18日,鲁迅将写好的《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一文,交给史沫特莱,托她在国外发表。这篇文章专为向全世界揭露国民党杀害左翼作家而作,文中写道:“现在来抵制左翼文艺的,只有诬蔑,压迫,囚禁和杀戮;来和左翼作家对立的,也只有流氓,侦探,走狗,刽子手了。”史沫特莱担心鲁迅的安全,请鲁迅慎重考虑,鲁迅回答说:“这几句话,是必须说的。中国总得有人出来说话。”

为纪念五位青年作家,鲁迅与冯雪峰合编了《前哨》。鲁迅为刊物题名,并写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一文,控诉国民党杀害青年作家的罪行。1931年4月20日,编完《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后,鲁迅全家与冯雪峰全家合影。19cm×13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4月份,鲁迅主持编辑了秘密发行的“左联”机关杂志《前哨》创刊号。创刊号为“纪念战死者专号”,发表有鲁迅参与起草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鲁迅为专号写了《柔石小传》,写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鲁迅写道:“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

9月份,另一份左联机关刊物《北斗》创刊,鲁迅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没能如愿。主编丁玲希望鲁迅提供一些插图,鲁迅特意选了珂勒惠支的木刻《牺牲》,一是因为柔石特别喜欢木刻,二是柔石生前曾回故乡看望近于失明的母亲,多住了些日子,鲁迅“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而《牺牲》画的正是“一个母亲悲哀的闭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鲁迅说,这,“算是我的无言的纪念”。为接济柔石牺牲后家中父母、妻子、两子一女的生活,鲁迅两次捐款三百元,这,当是鲁迅的有力的资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