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

青年这里有什么事?

不识者有平和大会呢。

青年开了平和大会做甚么。

不识者看着就是。

青年莫非开些什么平和大会,真有用处么?

不识者你想怎样?

青年因为从心底里爱这平和的还不很多,所以这些事大抵总不过是从政治上的意味做的。因为心里以为厌恶战争便不得了,嘴里却唱道着平和主义。因为若不是一面扩张军备,一面说些平和论,现在不能算时道。因为这倒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因为稍不小心,便被敌人攻击了;还要被人虐杀,做了属国,破坏了本国的文明,很束缚了思想的自由,硬造成懵懂的人民:这都是些难受的事呵。

不识者这样说,你喜欢战争么?

青年不是不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是最厌恶战争的;是想到战争,便有些伤心的人。但做了属国,也可是难堪的呵。

不识者这世界上为什么有战争呢?

青年想来就因为有许多国家的缘故。

不识者这样说,没有国,便没有战争了。

青年差不多,就是如此。

不识者这样说来,你不想去掉战争么?

青年虽然有点想,但人类还没有进步到这地方。

不识者不想努力,教他进步到这地方么?

青年因为还没有力量。

不识者而且时候也没有到么?

青年是的。

不识者你的照例的兵器又来了。简直是将手脚都缩到介壳里面的龟子之流哩。

青年被你这样说,也实在回答不得。

不识者不觉得羞么?

青年觉得的。

不识者既然这样,怎么不再进一步想呢?

青年就因为怕。

不识者再进一步罢。

青年叫我主张“人类的国家”么?

不识者抛了国家。

青年我还没有这样力量。

不识者看罢。

青年都来了,就要开会么?(吃惊,)这是怎的?竟全是怪物呵。

不识者是一件事的殉难者。

青年都是死了的人么?

不识者是的。

青年这是那里?

不识者管他是那里,只要你有能看真事情的力量便好。

青年我看不下去。唉唉,血腥的很。都没有作声。都在那里想。女人也来了。还有孩子,还有婴儿,还有老人。这是怎的?

不识者都是被杀了的。

青年连这样可爱的孩子么?

不识者是的。

青年连那么美的女人么?在旁边哭着的,就是那女人的母亲么?伤痕可是看不见呵。

不识者衣服破着罢。那便是中了手枪的弹子的地方。

青年各国的人都聚在这里呢。

不识者并没有没有战争的国度了。

青年他们先前都是敌国的人么?

不识者是的。

青年可是现在都很要好。

不识者个人大家是要好的。

青年在死了以后么?

不识者不然,活着的时候也如此。便是正在战争的时候也如此。

青年正在战争的时候都如此么?

不识者是的,倘在恶魔还没有将这人的心,运到异常的状态去的时候。

青年照你这样说,我却也听到休战时候,谈判时候,两军掩埋死尸时候的话,说是互送烟卷的火,很要好的说笑。那时候,还该感到特别的爱罢。

不识者是的。

青年这有点用处么?

不识者你自己想。

青年……

不识者怎么不开口了。苦么?

青年似乎有点头眩了。看了这情形,大约谁也会变非战论者罢。很想拖两三个主战论者到这里,叫他们演说一回。他们不知道这事实。异样的沉默,浸进脏腑去了,似乎要发狂。要叫些什么了。看这模样实在受不得。想到那样青年有望的人,那样天使似的孩子,那样善良的老人,那样年青的女人,都尝了死的恐怖,并且就从人们的手用了无可挽救的方法杀了的事,实在受不得。怎么办才好呢?这许多人们,都是被人杀了的么?

不识者是的。

青年诅咒这战争!

不识者你不想除掉战争么?

青年一看这样子,无论怎么样人,总该要反对战争罢。至少也总该觉得战争这事,是怎样可怕的事罢。(少停)唉唉,胸口不舒服了。似乎要发脑贫血了。

不识者孱头!静静的耐心看着。使这真事情一生不会忘却的好好看着。青年谁还会忘记呢。

不识者尽你的力量看着。老老实实的,不含胡的看着。

青年……

不识者头痛么?

青年痛起来了。遇着了可怕的事实的人们,渐渐到了。没有穷尽。我觉得单是自己悠悠然的生活着,实在有些对不起人了。

不识者好好的看。活着的人都不想看这事实。还是你尽量的看着罢。连看的力量都没有了么?平和大会,可就开了。

(鬼魂一走上演坛。)

鬼魂一承诸君光降。我们今天,得了招待一位活人到这里的光荣。我们想从这位活着的人,将我们的心的几分,传布开去,为我们的子孙,早早成就平和的世界;所以今天开了临时会,特请反对战争的诸君光降的。凡是活着的人,总是单知道活人的话。便是对于战争这事,活着的人也只知道没有战死的人的话。没有战死的诸位,因为没有战死的幸福,忘却了真的战争的悲惨这一面,便常有照此说去的倾向。这是我们常常引为遗憾的。我们本来,并没有想要活着的人吃些苦的意思;而且这是我们的主人,就是人类,所不许我们的。我们单想要将我们所受的苦,不但是苦,苦以上的死之恐怖,死之恐怖以上的生之诅咒的万分之一,传给活着的诸君,因此教人类的运命得着幸福,我们所爱的子孙得着幸福,——单因为这一点意志,开了这会。我们的主,就是人类,很以为然。诸位也都领会这主意,谁有想传给活着的人的事,便请说罢。有要说的人,请起立。

(鬼魂五六人起立。)

鬼魂一(指定一人,)就从你起。

(鬼魂二,走上演坛。)

青年仿佛很面善,呵,是了。在法国的插画杂志上见过的。那人是在荒野里,缚在柱子上死的。一定是这人。

(鬼魂二站在坛上,脸上有四个弹痕,衣服也很破烂。)

鬼魂二诸君里面,也许有知道的。我就是德国的军事侦探,受了潜入法国的命令的人。我在那时,很以为名誉;而且想到自己的本领,竟得了信用,也很喜欢。很有好好的完了任务给人看的自信。我于是改变装束,混进了法兰西。

(鬼魂一有所通知,鬼魂二点头。)

鬼魂二要演说的人还很多,而且时间又有限制,所以我的经历,只好省略一点了。总之我是德探,进了法国,而且苦心惨淡,为德国出力。我并不憎恶法国人。因为自己怀着鬼胎,对于法国人的那种好待遇,反觉得感激澈到骨髓。我爱德国人,但也尊敬法国人。到现在,我自然是无论那一国的国民都爱,那一国的文明都尊敬了。但活着的时候,实在是很爱和自己交际最密的法国人。因为法国人相信我,有时也发生嘲笑的意思,然而爱是爱的。见了法国的美的女人,也感到爱。请不要见气。但我并没有忘了自己的任务。因为爱祖国么?也不,就因为是自己的事情。至于自己的事情是怎样的事情这一节,却没有想。单觉得确凿是一件不可不做的事情罢了。我想,我是德国人,应该爱德国。我所做的事,是德国最要紧的事。也常常想,倘若我的事情做坏了,德国怕会灭亡,同胞也不知要受怎样的苦。这些思想在我已经很够了,不必再想别的了。我因此不失名誉不入歧途的生活着的。我想想自己是一个体面的德国人,是一件高兴的事。自觉到为祖国出力,是一件高兴的事。因为做了别人做不到的事,得了称赞,也从心底里喜欢。其时战争开手了,我越加为德国活动。但到底被人看破,将我捉去了。我为德国,忍受着法人的憎恶和虐待。这时候,我倒还没有空活一世的心思。自己以为勇士。众人憎恶我,同时也称赞我。我被人领到荒野,缚在一根柱子上。各人的枪口都正对着我,专等士官的一声“放”的命令。这时候,我才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一生是毫无意思,做了无可挽救的事了”。这实在是说不出的寒心和可怕。“为什么做人做到这地步?战争该诅咒。”我这感想,嘴里是不能说,无从传给活着的诸公。但心底里,却以为“做了无可挽救的事了”。这时已经下了“放!”的命令。我在外观上,可是勇士似的死了。这自然是谁也不见得记念我;倘有人为我下泪,那可未必是德国人,怕还是我的情妇的法国人罢。诸君,不,活着的先生。我从真心说,假使我现在还活着,大约还以为给德国做事是自己的职务。假使战争完结以后,我还没有战死,大约便未必想到战争的可怕,正忙着讲我自己的功劳呢。而且随便到那里,都受优待,只是得意,也未必能想到别的事了。然而从死掉的看来,战争是确乎应该诅咒的。不愿我们的子孙再尝这滋味这一件事,实在是我们全体的心。死在人们的手里,无论如何,总是不合理的。我活着的时候,并非平和论者,而且是从心底里轻蔑平和论者的人;然而现在,对于无论如何没有力量没有结果的平和论者,我可都赞成了。这样下去,是可怕的。没有战死的人还可以,死的人可难受了。就是我们的子孙里的一个人,我们也不愿教他再这样想,我极想会见一位活人,并且请他尽些力,不教战争再来支配这世界。今天竟达了希望,我很喜欢。我所说的,从活人听来,也许是很无聊的话。因为要说话的还很多,虽然可惜,就此终结了。愿身体康健。听说你是日本人,我是没有轻蔑日本人的:就请你将我的意志传到日本去。

(青年很兴奋的想着。)

鬼魂一这回是你。

(鬼魂三起立,没有两手,登坛。)

鬼魂三我简单说罢。我的身受的苦痛,实在说之不尽。我是一个平和的人民。我不是勇敢的人,但也不是胆怯的人。我不是主战论者,也不是非战论者;不是国家主义者,也不是非国家主义者。我是画家。虽然不是世界知名的画家,朋友却都以为有望的。我是比利时人。战争的开初,我全不理会。因为我的意思,以为我是画家,画着画就是了;平和的人民,是未必会被杀戮的。我住在街里,德国兵入街的时候,也不很介意。看那德国兵入街的情形,虽然稍稍觉得奇怪,但倒是不很介意的看着的。然而有一天的晚上,四五个德国兵到我家里,硬要拉我的妻子去了。我很愤怒,叱责他们。他们都笑着。并且说要是不听话,没有好处。于是仍然要拖我的妻子去。我愤不过,直扑向一个兵。这时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定神看时,一个兵叫了一声倒了。一个说道,“杀么?”这一瞬间,我早被砍掉了右手,其次便是左手。从苦痛和恐怖间,发出一声“讨厌,砍了罢”的喊,我便被杀死了。我的妻子此后怎样,却是不知道。大约还是含垢忍辱的活着罢。我究竟是何为而生的人呢。难道我遇到这宗事,是应该的么?我想,还有战争的时候,便总有遇到这宗事的人,是一定的事。我实在不能不诅咒人生。不能不以为人的生命只是无意味的东西,不安定的东西。活着的先生,你怎么想?要是你也遇到了这宗事,便怎么样?你的意思或者正以为因此战争万不可打败仗,也未可知呵。从古到今,象我的人不知有几千万了,我为这些人哭。又想到此后遇着这类事情的人没有穷尽,又替活人可怜。什么人道呵,平和呵,爱呵,四海同胞呵,这些事全比空想家的空想,尤其空想。人是禀了被杀的可能性活着的,也有被弄杀的可能性的。倘没有弄杀也不妨事的觉悟,人生是总不能安心的。你有这等决心么?你也同我一样,单以为别人或者遇着,却未必轮到自己身上,便满足么?遇若这些事的人实在不幸,可怜,悲惨,很表同情,很苦了罢,你只是这么想就完了?没有遇着这些事以前,大约谁也这样想。可是遇着了试试罢。(异样的笑,)很是难堪的事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遇着这些事的人,除了听其自然,便没有法子么?怎么办才好呢?战争为些什么?牺牲者为些什么?被伴侣杀掉的,该怎么办才好呢?一国的战争是什么意思?战胜了又有什么好处?又是谁的好处呢?不全是空而又空的事么?为了这事,便几百万人非死不可么?先生,你见了聚在这里的人们,究竟怎么想?还能漠不关心,还能悠然自得么?这许多人的苦痛、苦闷、恐怖,单是毫无意思的消去么?我们的死,和子孙的幸福绝不相干,却来做增加恐怖的脚色么?单为了扩张军备,增加各国的不和,各国的恐怖,各国的租税,所以流掉我们的血的么?怎么办才好呢?活着的人,到现在还是悠然的活着么?这样下去,会到怎样,谁也没有想么?便是想了也没法么?想了也没法,所以不想的么?不想法子,是不行的。赶快的造起没有战争的国罢。赶快造起人模样的国罢。快造不要国家竞争的国。快造不教别国人恐怖,也不受别人的恐怖的国罢。倘不然,可怕的事要来了。倘使我还了魂,看现在这样生活法,一定要害怕。将来也许有点方法,但照现在这样下去,可是要走进无可挽救的地步的呵。遇着了我这样的事,可是不得了呵。我说的话,也许觉得毫无意思;但到了那时候,“为国家”这事,也会更无意思,要感到更上一层的事实的呵。人类呵,人类呵,再为个人的运命想想罢。照现在这样,个人的运命太不安了。“拔剑而起者死于剑”这句话,其实是真的。不趁现在想点方法,要无可挽救了。怕罢,怕罢。日本的运命,以后有点可怕呢。我对于活人是有同情的,总愿意活人幸福。请在活着的诸君面前问候,愿他们幸福。不要象我们这样,将恐怖和苦痛和血都空费了。在活着的诸位面前请代问候罢。(从演坛下。)

鬼魂一这回是你。

(鬼魂四登坛,画了十字。)

鬼魂四我并非死在这次战争里的;是十多年前,被某国的人杀了的。我是一个大学的学生,当了俄罗斯的军人的。幸福的神明正微笑给我家看的时候,我的爱人正将好意给我看的时候,战争便将我运到离开本国几千里的地方去了。离别的时候,我们都哭了。但看不起对手的我们,却只做着凯旋时的梦,并且单空想着再见时的喜欢。谁知道敌人是意外的利害。有一天的事,我正在一个村庄的人家里面。我军已经退却,是丝毫没有知道的。我们正在说笑。我因为从爱人送到了一张照相,被人笑了。但我却高高兴兴的听着。这时忽听到脚步声。我们心里想,这是谁呀?便向那边看去。谁料进来的人,并非俄国的士官,却是某国的。这时候,我们都明白了。来人虽然只一个,但我们的地位,已经了然了。我们有十多个,来人也吃了一惊,站在门口。我们便昏昏沉沉的跪在这人的面前。何以跪了呢?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是意外的事,是没有觉悟的时候,所以我们身不由己的跪下了。死之恐怖和生之执着,教我们身不由己了。敌人的士官的脸上,这时显出了喜和爱了。这人本以为要死在我们手里的,刚吃惊的立着时,我们都已跪下,所以这人的高兴,也实在是应该的事了。某国人,恕我老实说。我们那时从心底里,觉到某国人也是人。这人也亲亲热热的用手摩我们的头。我们以为这人很可靠,有了命了,从胸口里涌出喜欢。我们便伏伏帖帖的做了俘虏,这样便活了命,实在安心了。但我们又从这人交到别的士官的手里。那时这人很高兴似的对别的士官说些话。到临了,我们竟枪毙了。那里会有这等事呢!心里要发狂似的想,可是我们竟被枪毙了。这怨恨至今丝毫没有消。我想这士官竟是欺骗我们罢了。

(这时候一个鬼魂起立)

一个鬼魂这是你错想的。

鬼魂四何以呢?

一个鬼魂那时候摩你们的头的士官就是我。

鬼魂四唉唉,是你么?怎的也在这里?

一个鬼魂那一回的战争,我并没有死。在这回的战争里,可是死了。我常常记起你们的事,自从有了这事以后,在我活着的时候。而且觉得做了无可挽救的事,记起来便心底里都难受。我当初实在以为你们已经有了命的。但在战争,暂时竟把你们的事都忘了。有一回,忽然记起,心里想,怎样了呢?便去会那寄顿着你们的士官,——这人现在也在这里,而且还在后悔着,——向他问你们的事。我正等候他的好消息。谁料那回答,却说是“护送这一点人,很麻烦,便都结果了。”我听了这话,忍不住生气。我心里想,这真是做了无可挽救的事,口里也说道:“你真替我做了糟透的事了。”他说:“那几回不是因为没有法么?要是人数多,许可以想点法。”我以为朋友的话,固然也有理的。但自以为救了你们的我,可是很觉得对不起人,觉得伤了男子的体面。便悄然的合了口。朋友说:“这样的愿意救他们么?早知道这样,该想点法就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是。过了许久,想到这事,总觉得做了无可挽救的事,请原谅我罢。

鬼魂四好好,原谅你了。这也是并非无理的事。

鬼魂一两人握手就是。

(一个鬼魂走近演坛,握手。能拍手的都拍手。另外一个鬼魂见这情形,即起立。)

另一鬼魂我实在做了太对不起人的事了。我凭一点简单的理由,便绝了你们的生命,如今实在后悔。倘若我能够略略推想你们的爱人和你们的父母的心,想来便未必会行若无事的杀掉你们了。倘若你们那时的死之恐怖和生之执着,我能略略感到一点,也许会专从救活你们这一边做了。但那时候,这话虽然很象辩解,其实是我本来也很想救助你们,却因为有谁反对,说活了这几个人也不中用,所以你们竟至于死的。然而我,并不竭力救助你们,反以善人模样为羞,却进了“很麻烦结果了罢”这一党,这实在是从心里羞耻不尽的。我在那时候,还没有真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我竟是一个不管别人运命的人。我真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了。今天会见了你,觉得象这样一位人,何以竟行若无事的将他杀了呢,连自己都要问。那时候,见了你那样怕死的情形,却暗暗地以为抛脸的。我实在连请你原谅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我现在真心后悔,愿你明白就好。我实在做了无可挽救的事了。

鬼魂四你讲的话,我都很明白。你做的事,我也并不见怪了。假使我在你这一面,也许变成你一样的态度的。我们若在平和时候见面,怕早成了朋友了罢。我倒并不以你为特别残酷的人,觉得还是善良一面的人。我已经不恨你了。至于那时候,却很以为野蛮无理的人。心里想,活了我不好么?那时我的心,实在是发狂了。心里想,难道竟非杀不可么?这过分的事的怨恨是要报的。现在可是不这么想了,倒反以为也是无怪的。只要你肯,我却很愿意同你握一握手。

另一鬼魂阿阿,肯宽恕么?肯同我握手么?

鬼魂四是的,很愿意做兄弟呢。

(另一鬼魂进前握手,能拍手的都拍手。)

鬼魂四我们实在是这样的能从心底里做朋友的人。倘使活的时候,能尝到这样的感,不晓得多少喜欢呢。我如果对着爱人和父母说了,他们一定满眼含着泪,从心里感谢你们呢。我很想不使他们伤心,却使他们喜欢呵。

另一鬼魂我实在惭愧。

鬼魂四那里的话。我说这话,并非想责难你。我是喜欢着。但现在是一位活着的人在这里。我就想将人们应该“尽能活的活着”这事通知他,并且想他将这意思传给活着的人们。我们是朋友。倘在贵国的风习上没有碍,我愿意抱了接吻;但因为尊敬贵国的风习,所以不敢随便做。但我的心是抱着你们的心的。我们活的时候,不识不知的悠然的过去了。人间最高的喜悦,竟全无所知的过去了。(对一个鬼魂说,)你来摩头的时候,才触着了片鳞,真是连爱人也没有通知过我的一种喜悦。——这并非取笑的话。因为已经得了活命,这喜悦固然便就去了。但时时想到这喜悦的片鳞,却总有一种感的。活着的时候,都应该真知道真的人们的喜悦是在那里的,请尽力的传给人们罢。许多人们,连最要紧的东西都没有知道的括着。正尝着最深的喜悦的时候,却做那无可挽救的傻事。正可以留下最深的感谢之念的时候,却演出了留下最深的憎恶的行动。这实在是只差一张纸的,可是许多人们,没有拿那好的一边的资格,都拿了坏的一边了。现在我从心底里,感到达件事,可惜说话达不出这心思。但请你记着我的话。想到的时候,一世里总该有一两回罢。而且请将这事传给活着的人。我们的主就是人类,对于这事很痛心的。还有许多要讲的人等候着,虽然遗憾,我只好就此完结了。请尽能活的活着罢。我还祝活的诸位的幸福。(鬼魂四行礼下坛。)

(鬼魂四的演说刚要完结,青年的朋友的鬼魂,走近青年。青年见了,两眼都含泪,走近了,握着手暂时无言。)

青年你在这里么?全没有知道。很苦了罢?

友的魂唉唉,到死为止是很苦了。一死可就完了。他们都好么?

青年都好的。

友的魂你代表了活人到这里来,却是想不到的。

青年并不是来做活人的代表的。是跟了这位,全不知道的跑来的。

友的魂听了我死的消息,我的母亲很伤心罢。

青年真可怜。骤然老了。

友的魂那人怎样了?

青年那人也很伤心,总是哭。现在还是很伤心的说梦见你呢。

友的魂原来,我的事早都忘了罢?

青年那里,常常提起你的。大家都说,要是你活着,要是你平安回来,我们多少高兴呵。你一定告诉我们许多事情的。怎的就死了。

友的魂我何尝自己情愿死呢?

(鬼魂五,这时被鬼魂一指出,走上演坛。)

友的魂再谈罢。

青年好,好。

鬼魂五(开始演说,)我从前想,只是以为自己死在战争里是不会有的事,自己的生命以上的东西,并没有切实抓住的我,对于自己死在战争里的事,是万想不到的。战死这类事,别人也许遇着,但决不以为要轮到我。活着的人,大约便是现在,也一定自以为决不是要死在战争的人罢。就是我们里面,谁也未必想到过自己是要战死的人。可是在我们,死是很可怕的东西。我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同这么可怕的东西遇着;一切事情,全是有生以后的话。自己一死,何以要战争,便不懂了。我从出战以来,时时想,为什么战争。我以为无论我出战与否,我这F国的运命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深道理,单想着并不战死以后的事。幸而我的死是突然的,我死在战场上了。然而觉得“打着了”的刹那的味道,实在不愿意尝到两回。诅咒生来的力量,是尽有的。我并非要在这里诉苦。但战争究竟为什么?起了战争,究竟谁有利益呢?没有战死的人,还有不很负伤而活着的人,大约总将战场上经验过的情形当作一场醒后的恶梦,而且还作为一桩话柄的。没有战死的人,大约总不肯说自己耻辱的事,却单说自己得意的事的。但战争究竟为什么,试问他们看罢。他们能有使我们战死者满足的答话么?诸君以为能有么?有能答的,请出来罢。假使我对活人这样说,他们会说我是发疯;并且一定问,你连祖国亡了也不管么?你的子孙做亡国民也不妨么?我们与其做亡国民,不如战争,不如死。其实我们如果要做亡国民,自然不如死。我的祖国如果要变G国的属国,我自然也愿意拚了命战争的;但虽然这样说,也未必便没有无须战争,也不做属国的方法。我不愿拿别国做自己的属国,拿别国做了属国高兴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至少也须尊重别国的文明,象尊重本国的文明一样。所以我们以为加入灭亡别国的战争,便不免是反背人类的行为。这精神,凡是有心的人,全都有的。拿别国做属国,做亡国民,或者破坏别国的文明,希望这些事是何等耻辱,我们都知道的。我们该是不靠战争也不会做亡国民的人们。不战便亡国,这在从前,也许是可怕的真理;不,在现在还是几分的事实,也未可知的。然而奴隶制度已经废止的现在,这可怕的侮辱人类的,侮辱人们的事实,也该废止了。和别国交情好,尊重别国的文明,比那拿别国做成亡国起来,不知道于我们多少利益。我们怕国家的贪欲应该在怕个人的贪欲以上。为本国物质的利益计,灭亡了别国,是不合理的;我们要反对的。人类也反对着这事的。取了别国的领土,拿了别国的人民,这也不合理的,无论如何总是不行的。我们战争的牺牲者,便是这不合理的牺牲者。没有比这事更无聊的。我们是因为本国或敌国的贪欲,被杀掉的;要不然,就是无意义不合理的恐怖或憎恶或无知的牺牲了。我们不将用在战争上的金钱劳力性命做些有意义的事,应该羞耻。单说败了要糟便战争,实在是傻的。我现在在这里拿一个滑稽的例,请看看何等傻气罢。

(鬼魂一向鬼魂五耳语。)

鬼魂五这回两个人演一点剧,请大家看罢。

(两人之中其一先下坛。都拿了剑,从两边上坛。)

鬼魂五(独白,)对面可怕的东西来了,拿着大刀。遇着讨厌的东西了。不来砍我才好。有了,还是趁他没有砍我,我先砍了他罢。

鬼魂一(独白,)对面来了一个拿着大刀的讨厌的东西。这大意不得。他要杀我,也难说的。是呀,还是先杀了他罢。

(两人遇着,交锋。)

鬼魂五砍人么?

鬼魂一只是你要砍我。

鬼魂五抛下刀便饶你。

鬼魂一你先抛了。

鬼魂五我不上这个当。

鬼魂一我就肯上当么。

(两人同时受伤,滑稽的倒地。)

鬼魂五阿唷好痛。

鬼魂一阿唷好痛。

鬼魂五你为甚么要杀我?

鬼魂一倒是你为甚么要杀我?

鬼魂五你先下手的。

鬼魂一倒是你先下手的。

鬼魂五我单是怕被你杀掉罢了。

鬼魂一我也这样,要不然,杀你干什么?

鬼魂五我也这样。何尝要杀人,只是怕你来杀我,才要杀你的。

鬼魂一我也这样。不愿死在你手里,才要杀你的。

鬼魂五只要你不想杀我,我何必要杀你呢。但你终于拿了你的刀了。

鬼魂一你拿了刀,我才也拿了刀的。

鬼魂五这样看来,只要我不想杀你,你便也不想杀我么?

鬼魂一自然的事。只要你决不杀我,谁愿意杀你呢。

鬼魂五早明白这些事,我们两人不死也行了。

鬼魂一真做了傻事了。

鬼魂五唉唉好苦。做了挽救不得的事了。我们两人,便这样的死在这里么?

鬼魂一真伤心呀。

(众人都笑。)

鬼魂五劳驾劳驾。这样够了。(站起。)

鬼魂一够了么。(下坛,众人都笑。)

鬼魂五诸君虽然觉得可笑,但我们所能承认的战争的原因,除了国家的利己家的战争是另一事以外,其实只有怕做属国这一点。这样战争,才是个人或国民可以承认的战争。别的战争,国民都该自己起来反对的。南阿的战争,是英国之耻。青岛的战争,是J国之耻。E国对印度人的办法,应该反对。J国对朝鲜的办法,也是僭越的。即使印度、朝鲜没有独立的力量,然而竟用了怕教这国兴盛似的办法,是可耻的。俄国、德国、奥国对波兰的态度,也该羞耻的。不自然的妨害那地方的人的自由,也是坏事。我们只为怕这一事,才起来战争。当作亡国属国这样看待,实在是难受的。我们不但对于使别国变成亡国属国的事,没有兴味,而且觉得有从心底里出来的反感。使别国变了亡国属国,觉得高兴的人,是一种阶级的人。这一类人,一到社会的道德进步了,也要羞耻那些事。我们,虽说是死人,现在都当作活着的说,因为这么办,可以使活的诸君更容易懂得,所以照了活着一般的说的。我们应该结一个不肯为图别国做属国而战的世界的同盟。倘要别国做属国或亡国,换一句话,就是要别国人做亡国之民,是应该羞耻的事。我们倘若为此而战,便反背了人类的意志,我们单为要免做亡国民这一事,才该战争。但倘若全世界的人只为要免做亡国民才战争,这结果便怎样呢?假使没有那样傻事,象我们刚才所演的傻戏,这战争便大概可以消灭了。许多人也许说,这是理论罢了。但不到这样子却是谎。现在的战争,究竟怎样一回事呢?许多国民,勉勉强强的战着;并不明白将要怎样,单是战着。两面都以为不战便要做亡国之民,因此战着。这一种阶级的人,我不能知道;至于国民,却只是互怕亡国而战,并非要敌国灭亡而战的,是因为怕做亡国民的恐怖而战的,是同那两个滑稽式武士一样的理由而战的:于是我们死了。这不是太没意思么?然而是事实,是极确的事实。我很望各国民都有一个决心,要是单为想别国做亡国做属国,决不战争。并且也不给别国以这类无聊的恐怖。杀了几万人想夺别国领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也不能不过去了。我知道战争的太可怕,又想到何以战争的问题,知道除了两面无谓的恐怖之外,并没有别的原因。我们不可受利欲的骗。我们人民,应该同敌国的人民联合,竭力使战争变成无谓的事。我们爱敌国的人民。一到大家相爱,大家知道战争是傻事,战争就可以立刻消灭了。我很希望这样的时候早早出现。活的人也许以为这时候不会到,我却以为一定要到,以为不会不到的。倘若不到,那就是活着的诸君的耻辱了。但愿竭力的设些法,教大家看战争当傻事的时候,早早到来罢。我还有五岁以下的三个孩子,留在地上,委实不愿教他们再尝自己尝过的味道了。

(又另一鬼魂起立。)

又另一鬼魂你的话太理想了。这么办,战争是总不会消灭的。

鬼魂五你可有立刻消灭战争的方法么?我可不知道别的了。大约人类也未必知道。

又另一鬼魂你的话过于调和的,没有权威;为什么不再进一步,提倡绝对的非战论呢,象那真的耶稣教和佛教所说似的。